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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林老爷子恍恍惚惚地醒了过来,车窗外一片漆黑仿佛在穿过一个隧道。他看了看四周满满当当的男女老少,都是些生面孔,都是如梦初醒一般地满脸懵懂。
还没缓过神来,车笛长鸣,列车靠站停住了。人们开始下车,景林也不自觉地站了起来跟着人流涌向车外。“哎!”刚下车,旁边有人小声喊了他一下,他转过头看,竟然是医院里的一个病友。他笑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两人已在人流中挤散了。
通道两旁的墙壁上镶嵌着古色古香的壁灯,光线非常舒适。通道尽头是一扇门,过去一个人就要关闭一次。景林来到近前的时候发现这是一扇古铜色的小门,门上雕满细小的图案,站在门前,他看到了自己从生到死的整个故事。正唏嘘时,小门打开,他不由自主地迈步走了过去,外面剧烈惨白的光线刺地他睁不开眼睛。
“老伴!”一张大黑伞遮了过来,景林睁开眼看到撑伞的正是他老婆淑娴,五年不见她看起来年轻了不少。“你来接我?”他有些吃惊地问。“我不来接你,谁来接你啊?”淑娴笑着说:“看你来的这时间点,多不方便。”
景林往四周看,一些人跟着一顶顶黑伞缓缓走着,那些没人来接的只能抱着头各顾各地四散离去了。时间不大他们来到一辆车前,是他以前一直喜欢却买不起的那种大越野车。淑娴笑着说:“这下好了,咱们有新车开了。”“这是咱们的吗?”景林疑惑地问。“这不是咱儿子闺女送你的吗?”她说着拉开了车门,脸色忽然变了。他凑过去,发现车里竟然坐着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这是谁啊?”他不解地问。“这不是你的小三吗?”“不是,我没有…” 景林涨红了脸,他本本分分当了一辈子人民教师,老伴离开的这五年也从没动过续弦的念头。“行了行了,回家再说。”
淑娴气鼓鼓地开着车,景林坐在一旁不敢言语,偶然在倒视镜里看到了后面的姑娘,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这会儿却跟做了贼一样心里虚的慌。车在一座小洋楼前停了下来,欧陆风情的小洋楼在这片略显破旧的房子中显得格外高大漂亮。“你儿子孝顺,送你这大房子,我们也跟着沾光了。”淑娴阴阳怪气地说着,下了车径直往房子里走,他跟在后面没敢接话。“你把车里的东西拿上啊!”“哎!”他又稀里糊涂地回来打开车后备箱,里面装着大大小小好几个盒子,还有成打的现金和银行卡,他把东西揽在怀里往回走。
走了几步,发现那年轻姑娘也下了车跟在自己后面。“哎!姑娘!这里面可能有误会,你就别跟着我了,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刚说完就听淑娴在房里喊了一声:“让她进来吧!要不去哪儿啊?当孤魂野鬼啊?”那姑娘没说话,帮他拿过几个盒子,两个人一起走了进去。刚进屋就看见沙发上坐着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有些眼熟,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景林来了。”淑娴弯下腰跟他们说。两人站起来打量了他一下,笑着说:“你来了。”淑娴看他完全懵了,拉了拉他的胳膊:“这是你父母。”
景林的脑中闪过了他家的旧相册,一张黑白合影照片最终印在了脑海,眼前这两人确实是他父母二十多岁时的样子。“爸!妈!”他喃喃自语道。“哎!你们慢慢聊。”说完他们转身上楼去了,只留下景林、淑娴和他的小三。“他们怎么?”他疑惑地扭头看着淑娴。“行了,你先去睡一觉,等睡醒了再说。”她说完把他推到旁边地房间,里面有一张大床。一股浓浓的困意没来由地袭来,他不由自主地躺到床上睡着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仿佛在梦里又把以前的日子重新过了一遍,等他醒来的时候,那些梦境又碎成些小的碎片,只留下朦胧的浅痕。“呀!你怎么在这儿?”景林看到坐在床边的姑娘吓了一跳。“你睡醒了?”姑娘软声细语,他也不好发火,沉着脸拿过外套穿上,下了床走出卧室。客厅完全变了个样,家具、电视、空调全都换了,淑娴正在忙着收拾,见他出来就停了手。“新房子配上新家具就是好看。”说着拉着景林在新沙发上坐下,见那姑娘还在那儿站着,叹了口气说:“你也坐吧!”姑娘安静地坐在旁边。
“景林啊!这也不怪你,现在社会风气变了,带小三来的你也不是头一个。既然是孩子们的一片孝心,来都来了就留下吧,总比在外面游荡着好。”“可是…我…”景林还想辩解,淑娴拦住了他。“行了,你也别说了,时间长了你就明白了。”说完转身看了那姑娘一眼。“你这姑娘也没名没姓的,景林想当贾宝玉,你就叫袭人吧。”姑娘听完脸上带了笑看着景林,这俩人一说一笑地到把他闹了个大红脸。
淑娴端过一碗汤,景林一口气喝完了,暖烘烘的热汤下肚,竟然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之前的记忆仿佛更远了。“天黑了,我们出去转转吧!”淑娴收了碗筷拉着景林出门,把袭人留在了家里。外面天已色经黑透了,优雅的街灯亮了,光线柔和而舒适。街上人很多,比肩接踵像过集一样,街边的店铺生意看起来也是极好。
“买几件衣服吧!”淑娴说着拉着景林进了街边的一家服装店,店不算很大,里面密密麻麻挂满了各种衣服。“这店是你舅妈开的。”他啊了一声,就见一个年轻女子走了过来。“随便看随便看。”“这是景林,你恐怕不记得他了吧!”淑娴一本正经地给她介绍。“景林?”那女子满脸疑惑。景林想起了他舅结婚时的情形,舅妈就是长的这个样子,不过她和舅舅离婚后就没怎么见过了。
“她怎么在这儿开店?”走出店门,景林拿着刚买的几件衣服问。“没有孩子供养,她只能想办法养活自己,要不怎么办?”也是,当初离婚的时候,舅妈留下孩子一个人走了,后来也许没再生养吧!就算生养了,可能也不是什么孝顺孩子,这么多年也没供养她。“哎!我舅呢?”景林好奇地问。“你舅过挺好的,来这边时间长了,房子老旧了些,但孩子们给的钱还是够花的,就是一个人孤单了些。”景林不禁有些难过,舅舅离婚后就没再娶,一个人含辛茹苦把俩孩子养大,到了这边竟也还是孤单一人。“我想去看看他。”“别看了,他来的时间太长了,就算见了,你认不出他,他也认不出你。”淑娴看他脸色不太好,拉住他的手安慰道:“没啥了,再过个十来年他又该回去了,托生个好人家就好了。”
他又打听了一些其他亲朋,大多都还好,有些跟他父母偶尔还有些来往。他们逛的累了,找了个饭店吃饭,饭店里的饭菜似乎有些熟悉,但又叫不上名字,吃起来似乎味道不错,但又没什么特色。“李老师?”景林正发愣时,听到有人喊他,抬头一看竟然是他们学校原来的厨师张老臣。“你怎么在这儿?”张老臣拍了一下手:“还真是你,我在这儿当厨子,你啥时候过来的?”“我昨天刚来。”“刚来啊?那行,以后想吃啥了就过来。”“哎!好好!”两人寒暄了几句,张老臣就去忙了。
“哪儿都有你的熟人还。”淑娴看了一眼张老臣的背影说。“我们学校原来的厨师,那会儿天天去菜市场捡别人挑剩下的烂菜帮子回来给学生做菜,没想到在这边还是个厨师,以后别来这家吃饭了。”“咳!在那边没点亏心事,到了这边还用出来工作吗?你要是这么想,这一条街上的店哪家也去不得了。”“是这样…”景林喃喃自语。“这里边事多着呢,时间长了你慢慢就明白了。快点吃,吃完咱们早点回去,你刚来别在外面转太久了。”
他们回到家的时候,父母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景林来到他们跟前,想起跟父母几十年没见了,说话的声音竟然有些哽咽:“爸!妈!你们在这边还好吗?”“挺好的。”母亲把电视遥控放下:“这几年淑娴在这边也没少照顾我们。”“那就好,这以后我照顾你们。”“不用,你刚过来,一把岁数的,把自己照顾好了就行了,不用惦记我们。”景林想起在那边的时候父母也是经常说,把自己照顾好就行了,不用惦记我们。念及几十年的养育之恩竟不知如何回报,不由得潸然泪下。“别这样。”淑娴安慰他,父亲说道:“你在那边就是个孝顺孩子,这些年把我们供养的也挺好的,这边的人都羡慕,咱们之间没啥亏欠的。”
景林还想说些什么,他们又转身上楼去了。景林不解父母怎么变的跟自己这么淡漠,淑娴看透了他的心思,也没多说什么,拿出了些水果点心,和袭人三个人一起边吃边闲聊着。一直到天色发白了,淑娴起身收拾了一下说道:“天要亮了,咱们早点睡吧!”袭人帮着把家里的窗帘都拉上,跟着景林进了卧室。“哎!你,你就别进来了。”景林见她进来了,急的只往外推。“哎!行了行了,你去那边屋睡吧。”淑娴说着把袭人拉到旁边的屋子,给她安顿好了,又回到景林这边。
“这不是瞎胡闹嘛!”他气呼呼地说。“哎哟!嘴上这么说,心里边巴不得去那边睡的人是我吧?”“又瞎说,明天把她打发走。”景林见老伴拿他开涮,急赤白脸地说。淑娴又好言好语地把他哄住,两口子几年没见,说了半天的情话又亲昵了一番才睡去。景林这一觉梦一直没断过,都是以前那些事,翻来覆去地不停重演着,一旦睡醒,又感觉恍然隔世,仿佛那些旧事早已跟自己没有任何关联了似得。
一觉醒来,天已经黑下来了。景林想上楼去看看父母,淑娴拦住了他:“没有他们的允许不要到楼上去。”“为什么?”他不解地问。“就像以前年轻的时候没有我们的允许,我们也不愿意父母到我们的房间一样。”他还是不解,淑娴也没再多说,拍了拍他的肩膀:“今儿你自己出去玩吧,我把家里收拾收拾。”正说着看到了站在一旁的袭人:“你带她去吧!”“我不带她。”景林摆摆手走了出去。“哎!等一下。”淑娴追出来,拿了个手机。“带上手机,找不着家了打电话。”
景林出了门,沿着街道走着,走了一会儿觉的也没啥意思,就转身拐进了旁边的小巷子。巷子幽暗,人比街上少了很多,偶尔能听到两边住户传出来的说笑声,或吵骂声。“在那边没吵够,到这边接着吵。”他心里想着却没说出声。忽然听到前面有狗叫的声音,一个老头从门里走了出来,嘴里骂骂咧咧地,身后跟着一条狗。“妈的,老子刚来就絮叨个没完。”兴许是看到了走过来的景林,他闭了嘴不再做声。
景林怕狗,看到他身边那只狗一直叫个不停,不由得放慢了脚步。“黑眼!趴那儿。”那人似乎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喝住了那条狗。“哎!你咋也一个人出来转悠呢?”景林走到跟前的时候,那人冷不丁问了一句。他抬头一看,竟然是刚下车时见到的那个医院的病友,俩人都笑了。“难得再见,前面有个小酒馆,咱哥俩去喝一盅?”景林本想推辞,早被他推着往前走了:“走了走了,我请客!”那条叫黑眼的狗紧跟在后面。
那人叫杨武林,跟景林在一个病房住过几天。果然没喝几盅他就抱怨起自己老婆来。“你说在那边的时候一辈子就跟我吵吵吵的,嫌我是个粗人,没情调,没文化,我把心剜出来都暖不热乎她。他妈的到了这边还这样,我这刚来就嫌我养着黑眼,这儿埋汰,那儿埋汰的。黑眼跟了我一辈子了,我还能把它撵出去啊!”说完他抓起酒盅一饮而尽,又重重地放到桌上。景林给他添满了酒安慰道:“两口子嘛!一个锅里捞食,哪有马勺不碰锅沿的,喝点酒解了闷就完了。”“不是那么回事。”杨武林又抓起酒盅一饮而尽。“我也不拿你当外人,我那老婆在我们结婚之前处过一个对象,父母拦着没成,我跟你说,她一辈子心里肯定还有那人,要不也不能对我这样。”
杨武林的话让景林也想起了他的初恋对象,一辈子也没敢跟淑娴提过,但偶尔还是会从脑袋里蹦出来。“不至于吧!几十年前的事了,早忘没影了。”仿佛有些心虚,他也抓起酒盅喝了一个。杨武林没接他的话,继续自顾自地说着。“我那一辈子啊!怕她冷了,怕她热了,怕她委屈了,那时候日子不好过,见着稀罕东西,自己舍不得吃都给她带回去。她呢?他妈的从没暖乎乎地拿正眼瞧过我。”景林觉得他也是有些可怜,一辈子讨好着却没个回应。再想想自己,真该知足了。
两个人喝地踉踉跄跄地往回走。景林本想把他送到家里去,刚到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呵斥声。“滚出去了还回来干什么?借酒撒疯啊?”“老子干嘛不回来,这是老子的家老子不回这儿回哪儿去?”景林急忙退了出来,看到黑眼怯生生地跟在他后面进了家门。
悠长的巷子里,景林肆意回想着那个叫文秀的姑娘,回家之前他必须再忘回去。小姑娘就像她的名字一样文静秀气,总是第一个工工整整地写完作业,上课从不偷懒睡觉。在那个平民子弟根本无望升学的年代,整个班级也只有他们两个在认真读书。在一起那一年多,他就揽过一次她的腰,每次看着她红扑扑的脸蛋都想亲一下,但每次都忍住了。一双大眼睛干净明亮,一眼就能看到高高的杨树枝上趴着的鸣蝉。说话细声细语地,比淑娴要温柔许多,也没淑娴那么要强,像一杯温开水,润物细无声。
正想着,已经拐出巷子来到了大街上。熙攘的人群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赶忙整理了一下思绪准备回家。“你这是上哪儿喝酒去了?”淑娴闻着他一身酒气厌恶地问。“路上遇到一个以前的病友,被老婆赶出来了,陪他喝了两杯。”“咋的?两个被老婆赶出去的老爷们喝闷酒互诉衷肠去了?”“他是被赶出去的,我可不是。”淑娴看他嬉皮笑脸的样子也没了脾气,倒了杯水给他端过来。“以后别喝的这醉醺醺的,难闻死了。”“遵命遵命!”景林想到杨武林此刻一定是水深火热,自己还能喝上老婆端过来的一杯水,真该知足了。
天亮后刮起了冰暴,如婴儿凄厉的哭声一般让人煎熬。景林下了床轻轻拨开窗帘往外看,惨白的日光下,狂风卷着细碎的冰渣四处乱窜,如阵阵寒雾,又像漫天的白沙。不远处有破旧的棚屋几欲被大风掀翻,隐约能看到无家可归的流浪汉在街上艰难蠕动寻找避风处。夜晚时安逸祥和的街景踪迹全无,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冰冷的地狱。
“别看了,睡觉吧!”淑娴翻了个身梦呓般地说道:“我们的房子塌不了。”景林回到床上想跟她说几句话,发现她已深睡微酣。他翻来覆去,辗转了一会儿还是睡不着,又起身下床穿了件衣服,推门走出了卧室。“咦!”他看到袭人站在客厅的窗前一动不动地看着外面。“睡不着啦?”她见他出来,扭头轻声问道。“嗯!你怎么也不睡?”“外面的冰暴好大。”她又转回头看着窗外:“你要是不要我了,我就跟街上那些人一样了。”景林心里惊了一下。“没事,你放心在这儿住着,没人赶你走。”
袭人走过来伸手抱住了他,头往胸前依。“哎!这…”景林本能地推开她。袭人看着他,两行眼泪流了下来,没有说话转身回了自己房间。景林心里也不是滋味,转身走回卧室,还好淑娴还在熟睡。他盖上被子又翻来覆去地折腾了一会儿,总算是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梦中他见到袭人穿着洁白的连衣裙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鲜红的血从她身下涌出,流满整张床单然后滴到地上。她缓缓地闭上眼睛,任凭他怎么呼唤也不再醒来。
“袭人!袭人!”他猛地睁开眼,看见袭人就坐在床前看着他。“我在这儿呢啊!你这是怎么了?”她轻声问,两只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着。他见淑娴没在屋里,穿了衣服来到客厅。见她正往桌子上摆弄晚餐。“解铃还许系铃人啊!”她轻描淡写地说。景林红了脸。“醒了就好,昨晚的冰暴没吓着你吧?这东西隔三差五就有,习惯了就好了。”他站在那里不知该说些什么。“袭人!过来吃饭了。”袭人走过去坐在桌旁,回头看了景林一眼:“坐下吃饭啊!”景林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头吃饭,不敢看她们的眼睛。
之后的日子里淑娴总是有意无意地找机会走开,留些时间给他和袭人,袭人东一句西一句地问他就南一句北一句地答,不敢越雷池一步。烦了就去找杨武林喝酒,互相倒倒苦水。黑眼跟他也熟了,见了他就摇头摆尾地过来在裤脚上蹭蹭,他不喜欢狗,但黑眼成了个例外。在街上闲逛也遇到过一些以前的老相识,有操劳了一辈子,现在享清福的,也有在那边游手好闲,在这边沿街乞讨的。每逢祭日、清明,孩子们就送来些山珍海味、珍奇异果,更有成打的现金和银行卡,没有了以前为生计而奔波的辛苦,日子过得倒也闲淡。
父母不时会见到,但他们每次都是简短几句话就出门或者上楼去了,而且从未邀请他到楼上去过。所以当母亲突然让他和淑娴到楼上去的时候,他有一些惊喜,但母亲匆忙的神情又让他有些许不安。淑娴仿佛早有准备似得,沿着楼梯快步往上走,景林紧紧跟在后面。母亲带着他们来到最内侧的一个房间,轻轻推开门,淑娴让了一下,让景林先进了屋。他看见父亲安静地坐在一张小床旁边,洁白的床单上躺着一个幼小的婴儿,身上盖了一条白毯。
“我父亲要走了。”父亲看了他们一眼轻声说。
景林开着车,父母坐在后面,婴儿安详地躺在父亲怀中。他的记忆中爷爷从一开始就是一个老者的模样。他是一个退伍军人,性格耿直,但对他却慈爱有加。他喜欢从一个有些掉漆的红色木盒里拿出几枚勋章给他讲打仗的故事。他喜欢一大早起床在院子里舞剑,然后拿着扫帚把门前那条街打扫干净。村子里的人都很敬重他,邻里之间有什么纠纷都来找他评理。他对自己的儿子要求严格,对父母克尽孝道。他死的那年,刚开始文化大革命。
他们离开了城镇来到一条河边,宽阔的河面风平浪静,河水一路向东与天际相连。水天相接的地方是一团亮色,不似白日里的惨白光色,而是温暖而柔和的金黄亮色。河岸上有无数细小的栈桥伸到河中,每条栈桥上都站着些许送别的人们。父亲抱着幼小的婴儿一直走到栈桥的尽头,景林看到栈桥之下有一艘白色的小船,小到刚好能放下一个婴儿。他把小船提上栈桥放在父亲眼前,父亲满怀不舍地把怀中的婴儿放在船里,用白毯细心裹住。
“愿你在来生幸福安康。”父亲把小船轻轻放下栈桥,看着它向东方漂去。“这一个轮回的缘分尽了,来生相见不相识。”父亲说完流下两行眼泪。
回去的路上,父母难得跟他聊了一会儿。“随着时间流逝,我们的记忆会逐渐消失,直到我们忘尽前尘往事,才能开始一段新的人生。”景林恍然大悟,原来往日的旧事早已逐渐从他们脑海中消失,难怪他们与自己不再有父母与儿子之间的亲昵感。原来在那边用了多长时间堆积起来的记忆,在这边就要用多长时间去忘却。原来真正使我们变老的不是岁月,而是日积月累的过往,当往事散尽,我们还是一个空白安详的婴儿。
他去找杨武林喝酒,劝他看开点,时间终究会把一切都抹平。“要是这样的话,我还真有点舍不得,虽然吵吵闹闹,但在她身边就觉得满足,要是都忘了,还有啥意思?”杨武林抓起一盅酒饮尽,黑眼伏在他的脚边熟睡。那时无法逃脱时间带来的际遇,这时也不能躲避时间带走的回忆。这就是人生,循环往复,得失有数。众人就像海中的沙粒,随浪奔浪涌奔涌向前;又似风中的飞絮,依风聚风散聚散无常。
幽暗的巷子里,杨武林家这会儿难得的安静。“老哥!就此别过吧!”杨武林说完转身要往家里走,一盆水忽然从上面的窗户泼下来,全浇到了他身上。“喝死算了,还回来干吗?”景林抬头第一次看见了杨武林老婆从窗户里探出来的头。她愣住了,任凭杨武林在下面破口大骂,也没还嘴。手里的盆咣当一声掉到了街上,她猛地关上了窗户。景林急忙离开了,只留下杨武林骂骂咧咧地往家走。
几十年没见,景林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被岁月刻上了皱纹,饱经风霜的文秀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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