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白天的暑气慢慢地沉了下去,树叶舒展了打卷的筋骨,曼陀罗蜘蛛兰等一干软弱的花勉强提起了精神,牵牛在天光收敛到好似要透几滴水下来的时最为动人。一点点的凉意从四围蔓延至周身,天空有飞鸟归林。这时候在学校的后山总可以听见一种鸟的啼叫,若隐若现,不用很仔细地就能辨别,鸟啼声音似“卖花花果”。树林繁密的地方才会有这种充满乐趣的声音。
六月份,各类水果在南北的集市一如既往卖的热闹。长满脆桃鹰嘴桃和黄金李的山野就住这种可爱的鸟。熏风和果香,鸟啼和清凉,一点点气味或者温度就足以想起一个朦胧的夏夜。小时候在云南,水果上市的季节总要在山里待到很晚,种水果的人是艰辛的,山路从来不像林间小道那样平整,果园里的阳光也比任何一块土地要燥热。上下山的路上,茅草在一趟趟挑运之下向两边倒伏,牛皮果长出藤蔓,树莓一溜小刺在地面缠绕,嶙峋的石和翠色褪去的灌木都是路上的障碍。劳作从草木还带露的清晨一直到远近树木都无法分辨的夜晚才结束。
关于夏夜,记忆里并没有织就凉如水的天阶,当然也不存在孩童式的闲趣去辨别牵牛织女星。
睡意正浓的时候,马厩里那匹红棕色的马突然打了一个响鼻,新装的马掌在石阶上打出清亮的声音,睁开眼睛是昏黄的灯光,细细密密地布满黑色的房梁。厨房里依稀有碗碟擦碰和水灌装进瓶子里的细碎声。老式拉线开关发出嘶哑的咔哒声后,一切又归于平静和黑暗。
很多年前的六月份,微醺的淡墨色依旧还和微冷的星光搭配,薄雾依旧笼罩着初醒的水库,水库后面的山是今天的目的地。铺上篱笆的马车依旧颠簸,六岁的眼睛依旧只专注于手边的世界。从水库的一端到另一端,马车在嶙峋的路上走着,好像扁舟一叶在浪涛里四下起伏。越往山里走,沟渠越变得纵深,水从山肚子里潺潺而出。现在回想,大部分的细节已经看不清楚原样,后来写出来的文字都是在记忆的废墟上重建。很多东西都忘记了,很奇怪地是至今任旧记得一种小虫。形状像倒扣在水面上的缩小版黑色钢盔帽,在水上来去自如,跑地风生水起,压地水面下陷进而皴出一圈圈亮亮的涟漪。
生活的艰辛无法让人有闲暇,小孩子才有资格去挖掘趣味。暑热开始升腾,整个林子闷热如蒸笼。那些挂满白霜的李子,还有布满了薄毛毛的桃子其实一点也不讨喜。白霜轻易碰不得,要在竹筐里铺上茅草和树叶,再小心的运到山脚下。整个白天,连小孩子也没了趣味。野生的拐枣树有浓密的叶子,比果树低矮的枝干也足以带来一片阴凉。白天那鸟受不了寂静就会说一声“卖花花果”,偶尔在耳边嘀咕两声,算得上是解了个燥热的闷。有段时间,小孩子起晚了没有赶上进山的车,闹着要见父母时,奶奶就说,他们是去卖花花果了。故而这种鸟啼总是一直回荡在记忆深处。每当雨季,每当六月,声音顺着雨线滴进心里,仿佛又站在了山里的拐枣树下。
山里有小木屋,老式土胚夯出简易砌成的。一年又一年,风霜旧了木门,铁锈吃了黑锁。钥匙是从门楣上取下来的,少了雨水侵蚀,年年都是铜黄色。灰尘覆盖了去年的锅灶,今年人又给它新添了柴米油盐。小孩子帮着摘水果,衣兜里的桃子滚进竹筐很多次之后,周身被桃子表面的毛毛挠的火烧一般。看着大人挑着水果一趟趟望山下走,成年以后依旧惭愧没有力气。天再晚一点,飞虫的影子没在了微凉的风中,虫鸣开始悄然繁杂,桃李在马车上一筐筐累起。天幕下,小孩子追着微明的光影一步一步望家里走,黑夜给四合都泼了油彩,沿途的野花野草有很稠密浓厚的形象,沟渠和田埂没了界限,大地无比平坦。再后来,鸟啼声也听不见了,朦胧的睡意里靠着温热的脊背,双脚腾空行走在茫茫四野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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