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凯回过头的眼神好像看穿了桌子凳子,把余良后仰的身体都击透了,并且还在左右晃着身子去接余良躲闪的情绪。
“城北那一片又多了几个铁墩子。”
“不想干了。”
“余良!”
“车我都卖了。”
“我知道,今晚弄回来。”
“我说凯子,你今天吃错药了?”
“马上高考了,我想找找感觉。”
余良握着的圆珠笔都笑的漏油了,把自习本子涂出一个大圆点,他挑了一下眉毛,从额头处挤出几条铁丝状的皱纹,又从嘴角勾出一抹缺斤少两般的坏笑。
“当真?”
“去不去?”
“干!”
整个下午的教室都燃起了如火的激情,所有的课桌和板凳都仿佛地震一样,躁动地敲击着地面。余良在书本里沉浸了很久,越是没有起色,越是没有劲,各大器官也像是退化了,看不清,听不懂,吃不出咸淡也嗅不出味。
杨凯的意思他其实也懂,给他搬出几个铁墩子除了真的是给高考打个地基,还想拉近他们的距离,毕竟兄弟一场,不能让一个考试冲昏了头脑,破坏了翻窗的感情。
余良放下手中的笔,紧了紧鼻子,已经能嗅到几块铁锈的味道,又望向了窗外赶着下山的夕阳,伸出五根手指从额头直插上去,摸了摸自己毛刺的头发。
每一根头发都像削过的铁棍一样又硬又尖,他感觉自己又回来了,劈荆斩棘,金戈铁马,还缺那辆身经百战的三轮车。
“你啥时候点子也这么歪了。”
“自家东西,不存在偷这么一说。”
“行啊,凯子。”
“再等等。”
月光出奇的暗,几片乌云把它遮的严严的,月亮硬是扒着云朵的边,也看不见破烂场院墙下的他们俩。
场子里水泥小平房的光还在透着隔窗往外冒,王婆娘到平房门口望了望天,把晾在空地里的衣服收了回去。余良盯着看了几眼,有一件黑衬衫,几条长裤,一条平角内裤,一条红色的大肥内裤。
“凯子,王芸内裤是不是也这么大?”
“你个死流良。”
破烂场的大门总是开着的,那些破烂玩意根本不需要什么看守,弄个栅栏都浪费原料,养条恶狗狂吠两声都要吃上几斤铁的狗粮。
随着窗口的灭灯,余良和杨凯溜了进去,直奔那堆成山的破金属,满地翘起的铁条和铁棍在黑暗中伸着爪子,他们小心翼翼的迈过去,眼神还不断搜着绿色的三轮车。
余良摸摸杂七杂八竖到膝盖的大铁棍。
兄弟别急,明天弄几个铁墩墩陪你们。
“余良,这个是不是?”
杨凯在前面摸索着,从一堆铁板下面找到了它,余良踮着脚走了过去。
三轮车完全报废的样子丢在一堆金属废弃物里,像是死了一样,浑身土不拉几,一点绿都看不见。后斗上托着几块铁板,压的它肺都是瘪瘪的,两个把手的眼皮都要耷拉到地上,余良号那三个侧面的字被遮的只剩一个符号。
日。
像极了此刻他的心情,余良立马跑了过去,拽起自己的衣角就往三轮车上抹,使劲把余良号三个字擦了出来。那辆车瞬间哭了起来,脏兮兮的眼泪惹得余良体恤上到处都是。他摇了摇三轮车的把手,它哭得更厉害了,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
“嘘!咱得轻点。”
“凯子,把铁板抬下来吧。”
“别吵到老头。”
两个人悄迷糊地把三轮车上的铁板和乱七八糟的杂物都拿了下来,腾空了整个后斗。那两个瘪气的后轮也理直气壮起来,鼓足劲,挺直了身子。接着又被压了下去。
“给。”
“这啥意思?”
杨凯一个侧身坐到了三轮车的后斗,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盒烟,从烟盒里磕出一根,递给了余良,然后又磕出一根,捏在了自己手上。
“不是不吸烟?”
“你记得了?”
“别闹,不是过敏?”
“没事,一两根。”
杨凯又掏出火机,嘎嘣一声凑向了余良。余良揉了揉眼,老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把眼睛都搓出了个窝,杨凯的火机还是带着火辣辣的光燃在眼前。他把烟叼在嘴里,迎了上去。
吱。
余良嘴里的烟被点燃了,烟头黄团团的草抱的紧紧地,随着他的吸气把第一股烟送到口腔里,挠得嗓子痒痒的,咳了几声。
“很久不吸了?”
杨凯又给自己点上了,也试着吸了一口,接着说。
“其实...”
余良皱了一下眉头,吐了一个疑惑的烟圈,烟雾打着卷从杨凯头上略过然后消失了。他也坐在了后斗里,和杨凯并排。
“那天我说话不好听,你肯定在意了。”
“哪天?”
“安怡比赛。”
“没在意啊。”
“我都知道。”杨凯扭头看了一下余良,又深深吸了一口烟,“我应该道歉...”
“别他妈说这,都是爷们,屁事屁事。”
“哈哈!”
余良也吸了一口烟,但很快又吐了出来,拍了拍杨凯的肩膀。没想到这个道歉竟然是杨凯说出的口,他不想听却又偷着乐,乐的什么,他自己也说不清,反正这口烟吐的畅快又轻松。
“你还是那个余良!”
“废话,难不成不卖铁,我就是良余了嘛!”
“哈哈!”
“哈个屁,小点声。”
余良盯着杨凯开心的脸,也笑了起来,好像又把自己以前的笑找了回来。
接着,杨凯一脸严肃地捣了捣余良的胳膊。
“不过你这个成绩...”
“你当我不知道啊,愁死我。”提到成绩,余良把烟丢了,仿佛再多吸一口都是对学习的不忠,“哪像你啊,坐了火箭。”
“哈哈,我帮你!”
“哎吆,高材生帮我学习啊。”
“你带我卖铁。”
“哈哈!干!”
余良笑着伸出手把杨凯手里的烟也掐掉了,什么也没说,然后抬起头,清楚地感觉到有几滴雨打在了鼻梁上,暖暖的。
“凯子,该撤了!”
“我推。”
“一起推。”
三轮车被他俩使劲又小心翼翼地推着,却怎么也不动,有一根长长的铜管别在了三轮车的前轮,一端又压在了一堆破烂底下。
雨滴开始从玉米穗变成玉米粒,又从玉米粒变成爆米花,噼里啪啦地往下落。
杨凯蹲在地上抽着铜管,太沉,几乎纹丝不动。弯着身子给杨凯遮雨的余良也蹲下来,两人一起把铜管往外拉。
哗啦!
铜管出来了,但是压着的金属铁片也掉了下来,声音太大,平房的灯亮了,透过小窗射出一道暗黄的光柱,光柱里的雨线即使缩紧了身子都清晰可见。
“偷铁的!老头快来啊!”
王婆娘穿着红花大背心和大裤衩站在平房门口拍着大腿。
“快,快走!”
余良拉出三轮车就往外冲,杨凯紧紧地跟在后头。这个似曾相识的感觉让余良越来越兴奋,滂沱的大雨打得破烂场的泥巴地一个坑一个坑,他的鞋子里灌满了泥,但是丝毫没有影响他的速度。三轮车真的像一架飞机,在他俩一顿猛如虎的操纵下冲着大门以狂风猎豹的速度驶去。
“余良...”
“哈哈!”
跑到门口的余良开心得像一朵盛开的白莲,关不住的花瓣一点都藏不住那黄色如太阳般的笑脸。
余良回了头,愣在那里。
“杨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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