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叫上轻玉,陆龙游带着姜唯走酒吧里的通道进入旅馆。
门设计在一个独立房间之内,或者说,在一个走廊的尽头,为了掩盖那扇门的存在,专门设计了一个房间出来。
木质地板完全是家庭式的,非常干净光滑,甚至没有过多使用的痕迹,踏在上面会发出动听的脚步声。
陆龙游的手里紧紧握着几把钥匙,直到楼梯上层的尽头才发现,这地方,原本就是个复式住宅,只不过防盗门的位置立着薄薄的木板门,和所有旅馆房间一样,通向一条细窄的走廊。
晚上在这房间里,体会到的是真正繁华的孤独。
姜唯坐在床边,仰望着墙上满满一架子的红酒,有已经打开的,也有年代很久远却一直没有被打开的。
她的床单是一种细纱布一样的质地,灰蓝色,是像陆龙游那样的人的质地和颜色。
她打开电视,想像模像样地做一个无所事事的病人。但是很可惜,电视里没有什么节目,而且画面和声音都很让人难受。
走廊里响起脚步声,一个男人言语含浑地要求女人陪着他洗个澡一起睡觉,可是女人拒绝了他。脚步声在一声短暂的滴声和一句极难听的咒骂之后,只有片刻停顿。
老陆说过,这个房间只有一个不好,就是门板轻,不隔音。
轻玉走进房间,替姜唯试了热水。
“你老板也让你干这个?”
“我们不用管陆老板的起居,但是他吩咐我要照顾好你。”
双行窄街的对面,一座白色五层小楼,外皮斑斑点点,布满了潮湿造成的霉斑和雨水冲刷的流痕,像只上古老鳖,占据着一个本可以作为任何娱乐场所的繁华位置,把附近除去鲜红和翠绿一类以外的颜色都染得苍灰。
一辆公路自行车紧跟着一辆白色路虎。运动员穿着专业的服装,戴着结实的手套,虽然瘦,身上的肌肉也起伏可见,额头和下巴都藏在纯棉头巾里,露出一对眼睛,无视这个来往匆匆的疲惫脆弱的世界。
姜唯是骑着老陆的机车来的,锁车时,一对母女站在身后迫不及待地想到近处仔细地观察。
虽然只离开几天,却像分别了许多年,不仅是通往工作场所的路径有几分变化,就连经过的人的衣着和眼神也有些不同。虽然季节正在变化,人的眼神本应该随着冬季的来临变得温暖而柔软,但是姜唯感受到的正好相反。
医院里纷繁重复的安静,和静的房间里不时被楼下背景音乐覆盖的孤寂,此时都变成一种慢慢远去的过去了的风景。超现实的表情映在两个着绿色衣服并戴着浓厚粉底的女孩脸上,让她们手里提着的过了时间的早餐更像某种封喉的毒药。
在静里,姜唯的心是平展在一片嘈杂之上的,那片嘈杂非常集中,也非常尖锐。可是在白色建筑里,她的感觉正好相反——自己很尖锐,其他的一切都很稀疏平展。
“你来了,好了吗?”女同事的长卷发一直流泻到腰际,与A字型高腰短裙的上沿相接。她手的养生壶里残留许多不同在沸水和气泡作用下已经萎败的食材。
姜唯刚要表达友好,却感到浅黄色调的瓷砖平整地在脚下晃动,而瓷砖上大块的光斑,就像某个怪兽的影子,就要向她扑将过来。
她闭上眼睛,以一种厌恶地神色掩盖了头脑旋转的痛苦,脚下几次用力,终于从这个梦魇里走了出来。
女同事用一种难以察觉的神情掩盖心里的猜测和不满,像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继续用一如既往缓慢笨拙的步态向前走了。
再往前走,有一个为了省钱而专门配备的烧水器,许多人从那里接水来喝。但是像刚才那位女同事一样,觉得那里的水还不如到洗手间打来自己烧的好的也不占少数。
一个微胖的男同事从楼下领导们的走廊里上来,走到楼梯口,退缩着不好意思地向上望。他不仅去楼下接饮水机里的水来喝,还把自己的空气加湿器拿到楼下,也去灌满饮用水。真的可恶,尤其是当冬季过去,姜唯看着那个半圆形加湿器里遍布着绿色苔藓的时候。
姜唯一直走到走廊尽头,到门口时,正好与林总走一个对头。
“呦!”林总拿着一叠刚打印的资料,一抬头,故意使劲叫了一声,看是姜唯,挤出一个笑容。
姜唯假装没看到他,抬眼环顾办公室。这里虽然还是熟悉的样子,蓝色的转动电脑椅,白色的压板桌子,被占用的空旷的工位,和没人使用的堆满了废纸的桌子。一些纸张混乱地堆在一个墙角的纸箱里,打印机不停工作,发出轰隆轰隆的声音。但是有些东西明显地变了。
她脚步不停,直接走到自己的地方。
电脑旁边放着一个蓝色的大瓷水杯,杯壁一圈圈浅棕色污垢。水杯旁边是个烟灰缸,里面放着几根烟头,都泡在水里,想要融化却融化不得,靠近就有一股苦味。她从背包里拿出湿纸巾,从桌子到椅子擦了一遍。
林总在门口背对着室内站了几分钟,转身回来,看一眼姜唯,踱两小步,还是出去了。
姜唯打开电脑,桌面上多了好几个游戏程序。一个平头小伙子突然站起来,两只眼睛轱辘乱转地走过来。
“唯姐,你回来啦!”他一边说,一边伸手去拿水杯。
“你的?”姜唯说。
“啊,我的……”他腆着脸,用鼻子笑。
“真他妈邋遢。”姜唯厌恶地小声说,向后站直身体,让他把自己的东西收走。
“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今天回来。”小伙子叫张铭,是个游戏迷,电脑技术也过硬,是公司里谁也动不了的死钉子。
“一会儿你自己把这些东西拿走。”姜唯打开抽屉,拿出一个硬盘。
张铭向姜唯挥挥手,让她再往旁边一点,打开了一个空白文档,随便按下几个字母,字号调到最大。
电脑屏幕瞬间被一行行的黑体字占满了。
“林已接荷园,利润降20%,下周正式入场,林将给你准假,至项目结清。”
张铭回头看一眼姜唯,嘴角向上一挑,吹一声口哨,把文档甩进回收站彻底粉碎,打开一个快捷方式,在键盘上胡闹似的噼啪一阵,游戏程序消失不见。
原来这就是骇客。
林总空着手回到办公室,姜唯已经在门口等着他了。
“哎,回来了!你恢复得怎么样了?”林总的语气非常沉稳。
“精神病,好不了,活一天算赚一天。”姜唯笑着说。
林总很识趣地低下头,也笑了,轻轻拍拍姜唯的胳膊,两个人朝着会议室走。
一棵无人打理的摇钱树在墙角里歪着身子,旁边一扇窗户还不断地吹着冷风。
“坐吧。”林总说。
“不坐了,站着说吧。”姜唯说。
从姜唯进这家公司那天起,林总就对她有几分怕。
“也行,反正呢,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话,主要也就是关心关心你。”林总的沉稳开始显露出破绽,而那些破绽才是他本来的意思。
“别说那些了,谈谈这几天的工作吧。”姜唯打断他说。
“工作,哦,对了,荷园项目有新进展,我去找过你,你没在家,电话也打不通。所以……”林总习惯性轻轻地晃着头说。
“你就直接接手。”姜唯打断他,向前半步,带着逼人的笑容说,“验收,入场,我几个月谈不下来,你雷厉风行,都定下来了!”
林总的神态与医院中不同,虽然低着头,手放在身前,可是态度很肯定,有些不容置疑,是提前做过准备的。
“哦,这还都是你的功劳!”林总嘴上带着笑意,眼神在姜唯身上来回游荡,就像一头夹着尾巴的狼,仍然算是一头狼。
姜唯低头看看自己,她穿着顺手从衣架上拎起的老陆的黑色夹克,一个明显比自己身材大了几圈的男人的衣服,明显的攻击性,让这个本来是项目利益分成谈判,看起来更像一场你死我活的决斗。
过去的几天,姜唯像被伪装成医院的黑洞吸到了另一个空间,与眼前这个空间完全割离,完全不发生任何关系,所以现在也不可能有任何作用。
病床上,她在朦胧中想过许多,关于这个白色建筑,这建筑里的人,全都在一场暗涌之中被迫地游动旋转,没有任何自由的可能。人的所有选择,所有行为,如不是从许多年之前像规划图纸一般精心设计,严谨执行,越是计划得粗糙,就越是容易改变,更经不起改变。
此时,她意识到自己面临的不多的选择,一是告诉林总,她不干了,除非你老林退出;另一种是,明确告诉他,将有一场公平裁度,她今天只是来当面告知。
“好了,我也不是新员工了,不管是什么项目,谁收尾谁拿钱。”姜唯转过身去,向窗外望了望,回过头来说,“不过这个项目,我想到底归谁,应该由另一个人好好评判评判。”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