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诗经.国风.卫风》
我不知道爱情里的所谓“信物”文化,是从哪一个民族起源的。可能,在人类的早年,散居在地球上各个大陆版块的人们,虽然隔着海洋,种种服色,种类,语言……彼此都有某些相似点。比如戒指,耳环,项链,挂在身上的各种叮叮当当的小玩意儿身上,人们喜欢在追求材质和美观之外,还要赋予一点意义,增加一点格外的人文价值。
《红楼梦》清虚观打醮一章,贾宝玉收下道士们送的各种随身贵重物品,有金璜,有玉玦,其中有个和史湘云一样的金麒麟,他偷偷藏了起来,打算送给湘云玩。被时刻留意他一举一动,多心的林黛玉看见,马上怀疑贾宝玉有了暧昧的心思,还生了好大一场气。过后到底是忍不住悄悄回来,暗中观察,确认没这意思,才安了一会儿心。
从前慢,从前见面难,从前没有互联网。除了天天绑在一起的夫妻,要谈个恋爱,还真是有很多空余的时间去思念一下对方。见不着 怎么办?拿出互赠的一些小玩物,睹物如见人,写写诗词,聊慰相思。特别是玉石贵金属之类,摩挲得久了,沾染人的油脂汗渍,形成包浆,别有一番岁月的光泽感。
加上许多黎明晨昏,各种小时刻里想象的功夫,恋情仿佛也有一层距离美包裹的“包浆”,质感温润如玉,有点老金老银老物件的风味。
这可真是,我爱你,与你无关。同样的功夫,花在真的相处上,恰便似两只刺猬抱团取暖,靠得近了,一不小心就要把对方扎出窟窿,扎重了还血糊糊的,不好过。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你送我一枚果子,我回赠一枚玉佩。物品价值是没法划等号的。但是,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啊。在我眼里,这是一枚普通的果子吗?不是,这是你跟我要好的表示啊,铭感五内,激动莫名。必须用琼琚,琼瑶,琼玖这种贵重的玉石来表达一下。
木瓜,木桃,木李,每一季随便一颗桃李树上,都长得出好多只。可是玉石可不一样,开采困难,打磨也费功夫,如切如磋如琢如磨,一个就要人力物力生产个几年。
我一直觉得,这篇诗经的主人公,说不定是个贵族。首先是动手生产的奴隶或平民,是没资格戴玉石的。可以受教育的“君子”,讲究血缘身份,一心一意追求看得见的“品德”,君子无故,玉不去身。玉石是他们的刚需,戴上就是个标识。再说,得来容易,出土的没被盗掘过的大墓里,玉石在“君子”的尸骨上,从头到脚覆盖一身。等级越高,数量越多,种类越多,讲究一些的,五窍有玉塞,头上有玉枕,身上有玉衣。
鲁迅是个不动声色毒舌的人。他笔下《离婚》里的“七大人”,被请来给农妇爱姑裁决财产归属问题。人设知书达礼。爱姑不免抱有幻想。
然而一见面,画面是这样的:“这就是‘屁塞’,就是古人大殓的时候塞在屁股眼里的。”七大人正拿着一条烂石似的东西,说着,又在自己的鼻子旁擦了两擦,接着道,“可惜是‘新坑’。倒也可以买得,至迟是汉。你看,这一点是‘水银浸’……。”
这实在是,稍微有点文艺思古之幽情,也是要一脸黑线。和读他的幽默诗《我的失恋》一样,“爱人赠我百蝶巾;回她什么:猫头鹰。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处处和诗经反着写。
当然鲁迅有他特别的用意,用一种黑色幽默来讽刺,他看不惯的现象。
而诗经木瓜,想表达的诗意在后面,木瓜,琼琚,都是铺垫。
重点是,非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不是来交换的,这是一种诚意,表达和你好下去,有多远好多远的诚意。
如果,《木瓜》的主人公,不是玉佩一堆,不差“玉”的贵族,反而是自己动手好几年磨出一块石头的小哥,这个诚意显得单纯很多。
前者,极有可能,要么,像鲜衣怒马的衙内;或者精神容易激动的“性情中人”宋祁郁达夫类。
肯爱千金轻一笑?最难消受美人恩。
也曾醉酒鞭名马,唯恐情多累美人。
怎么看就怎么轻佻。
而后者,显得纯情很多。现在不少的姑娘们,会说说关于“草戒指”的故事,关于单车后架上白衣飘飘的年代。
“我想起你描述梦想天堂的样子,手指着远方画出一栋一栋房子,你傻笑的表情是那么诚实,所有的信任是从那一刻开始。”
“我们一起过的苦日子,我们一定相爱一辈子,你永远是我的小娘子,记得过年一起包饺子 ,一起喝水用的茶缸子,站在河里光着脚丫子,数着天空飞过的燕子。”
这样的歌词,恐怕是很多城市的角落里,城里的月光照亮的时候,突然会有人停下来仔细听一下,脸上露出悲喜莫辩的沧桑。然后太阳一出,继续奔着“琼瑶琼琚琼玖”而去。
当我们知道太多之后,就会离初衷越来越远。如果初心,是那么容易保持的东西,人们就不会为“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这样的句子感动。
缺什么,喊什么。缺自信,就喊励志;缺勤奋,就喊效率;缺认同,就喊博爱;缺仁义,就喊道德;缺公正,就喊平等……
人们喜欢召唤,那些太容易自己把持不住,而又喜欢别人具有的东西。
比如,初心。比如,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投入与感动。
比如不计代价的一种“傻乎乎”。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非报也,永以为好也。
我们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暗自发誓再也不上当,再也不忠厚老实,一丝一缕收得那么仔细,去祭奠我们受过的伤,吃过的亏,被嘲笑过,被谁踩在脚下过的,柔软的心。
又忍不住去刺探,别人面具下,是不是藏着见得光的素颜,是不是《镜花缘》君子国两张脸,比一比口蜜腹剑,比一比谁先趴下。
高等数学也不如人心计算的复杂。所以啊,人总患孤寡。
我们早就忘记了,当我们培养出可以保护自己的能力,完全不必用力过猛,顺带着也把自己的心灵封冻。
我们得带着自己,过完这一生。《动物世界》小丑李易峰说,“该打的仗,我打完了,该跑的路,我跑完了。我信的道,我自己完成。我就是不会,活成你们这群渣的样子。”
对,我就是喜欢这样。我能分辨来者是鬼是人。但也不耽误,喝喝茶,写写诗,抬头看看诗经里的月亮,低头看看墙角的牵牛花,努力朝开夕落,夕落朝开。
我愿意让我的眼睛,不因为别的什么事瞎掉。这世间有多少我喜欢的清朗时刻,投我以木瓜,我愿报以琼琚。
我不想变成我讨厌的样子。跟任何人无关。
我就想跟自己,永以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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