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寂寂,惠风溶溶,敞亭内正坐着两人,就着野味,喝着些许家酿纯酒,并无过多言语,只偶尔杯盏碰在一起时,两人才会抬起头来,温和浅笑。
奉菜的丫鬟们在亭子东南角五米处,她们互相交流了下眼神,谁都没有明说一句,但谁都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在她们心中,那亭中的二人是连这满天繁星也比不了的光明耀亮。
他们,便是承载了两代金陵女子思嫁心事的“金陵二公子”。
年长的那一代,自然是已过不惑之年的大元帅林燮。
年轻的这一代嘛,光环则更甚前者,因为他的身份更为尊贵,更让人畏惧,他就是皇长子萧景禹。
景禹和林燮的关系,那讲起来可就复杂了,他的母亲是林燮的妹妹,按辈分应该尊林燮为舅舅,但林帅的夫人晋阳长公主是他的姑母,按理说他也可以称林燮为姑父。
但景禹既不叫林燮舅舅,也不叫他姑父,从小他就习惯称林燮为林帅。宫里的人都知道,皇长子萧景禹对林燮那是敬佩的很,在他四岁的时候,宸妃娘娘带他去林府省亲,恰好林帅从东海大战归来,连日厮杀使得盔甲上破洞不断,血迹斑斑。
晋阳长公主责备他怎么就这样回来了,小心别吓到景禹,却不料景禹见到浑身是血,新伤旧伤不断的林帅,挣脱着要跑到他身边。
刚到林帅膝盖的他,用小手拉住林帅衣角,极为老成的说到:“林帅为我大梁子民拼尽性命,景禹只恨自己年岁太小,不能与林帅一起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阅尽世情的林燮听到年仅四岁的景禹,言辞诚恳,神情坚定,眉宇间自有一股皇子气息,不禁沉声感慨:“大梁有如此皇子,何愁言胜?”
从此,林燮只要未出征,景禹就时时粘着他,跟他去演练场,看林燮训练新兵,拉弓射猎,降服野马。林燮对既是侄儿又是外甥的景禹非常喜爱,不仅传他林氏武学,更是将自己多年来南征北战的沙场经验全部教于他。
景禹也从未让林帅失望过,论文论武论时政他都是皇子里最优秀最杰出的,以至于梁帝每次看到其他不争气的皇子,都痛心呵斥:“你怎么连景禹十分之一都没有?”
久而久之这句话就在宫里传开了,达到景禹十分之一的水准,俨然成为众皇子幼年时最大的追求。
“殿下,今日您三道金令救下蒙挚,末将铭感五内,这一杯酒末将先干为敬。”
开口的正是斜倚在石桌上,年过四十却依旧英姿飒爽的林燮。
坐在他对面的便是刚行过弱冠之礼的祁王萧景禹,只见他身着青色长衫,除去腰间垂挂纹白玉带,并无过多修饰,乌黑的秀发也只用束带绑起,垂在脑后,简单的衣着更衬的他气度凌云,风度非凡。
“林帅,您这是说哪里的话,如今军中闲散兵将太多,蒙挚为人忠诚,武功又好,更难得他肯吃苦拼命,我救他乃属分内之事,怎么还能要您感激呢?”
祁王说完仰头喝尽杯中酒,缓缓开口道:“舅父。”
林燮一时恍惚,仿佛又回到景禹小的时候,他从乐瑶手里挣脱着来到自己身边,搂着自己的脖子,告诉他:“舅父,你总算回来了,景禹好担心。”
那几次林燮深入夜秦,闯虎地剿虎穴,活捉夜秦太子,灭夜秦一国,绝了大梁的后患。
景禹在宫里数着他回来的日子,时不时就要宸妃娘娘带他去林府探看消息,终于在有次准备回宫之时等到了林帅的归来。
印象中那是景禹唯一一次叫林帅舅父的时候,如今林帅在听到这声称呼,难免心头触动,拱手请礼道:“臣,不敢当。”
景禹并未做过多解释,亲自给林帅斟了一杯酒,沉声道:“军中这几年不比以前,制度涣散,军风不振,年年苦战,将士们怨声载道。我知道你肯定费了不少心,辛苦了。这杯酒应该由景禹来敬你。“
景禹简明要以,句句戳中林燮的心房,天下人都以为赤焰军叱诧风云,战无不胜,却有几人深知这常胜之军背后的隐患,和那不为人知的苦辣辛酸。
他欣慰的看着景禹,知道这位年仅二十的祁王,早已长成一棵可以为大梁百姓遮风挡雨的参天树。
只是这树太大太过招摇,难免引来各方非议和不信任,有些人抢着给他“修枝”,有些人忙着给他“去虫”,有些人则一心一意想要给他“松土”,期望能够连根拔起,不留痕迹。
景禹的脸衬着月光愈发寡白,他不言不语眼神盯着湖面,良久未曾移开。林燮不忍去打扰他,顺着他的目光一直望去,那目光飞过萤火明灭的层层宫墙,穿过月色濛濛的各条官巷,来到皇城内最东边的巍峨大殿---养居殿。
炎炎夏日的几声蝉鸣烦透了梁帝的心神,他手撑在楠木椅上,右手中指和无名指按住太阳穴,时揉时停。伸手拿起了桌上宸妃娘娘命人送来的冰镇百合汤。
青窑白碗,碗内百合点点,配以养生枸杞,红白相间,飒是好看。梁帝的嘴不经意的上扬了下,眼神露出前所未有的柔和。
“景禹,悬镜司一事,暂时不要再提了,夏江坐镇悬镜司多年,为朕分忧无数,实属不易。”
皇帝搅动着碗内的百合汤,轻描淡写的说到,祁王伏地跪下迟迟不起。
林燮立在一旁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一会看向满脸怒气的梁帝,一会又看看坚定不改的祁王,他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梁帝和祁王都是脾气极硬之人,认定的主意任谁劝都不会改变。
以往他们父子在政事上意见不合,宸妃必定煞费苦心劝其一二,往往不到半日便和好如初,又一派父慈子孝。
但这次不同,这次景禹要动的不是一般机构,是梁帝最为依靠,也最引以为豪的悬镜司。
斩断悬镜司,就相当于斩断了梁帝的左膀右臂,天子之躯,岂容他人折断?
即使这个人是他最喜爱的儿子,只要他有了这个念头,那么梁帝便会无情对之,侍奉减半算什么?必要时连景禹的命他都要拿走。
当初怎么赋予他生命,如今就怎么拿回。
林燮太熟悉这位大梁的皇帝了,垂髫之年他们便一起习文读书,关系好到一块糖都要掰开来吃,所以当他看到梁帝眼中若有若无的杀意时,他除了失望更多的是心痛。
心痛景禹一片赤诚之心,终将付诸东流。
“舅父,你不要劝我,我知道该怎么做。”景禹望着出神的林燮,知道他在想白天养居殿里事。他伸手接过林燮递过来的酒壶,一口饮尽,大声说道:“好酒,痛快。”
林燮见景禹一扫下午的郁郁不欢,脸上的笑容一如往日般清澈无比,他想伸手拍拍他的肩膀,但终究是抬了一半又放下去了。
“舅父,这些年大家都说我锋芒太露,惹得父皇很不高兴,我能理解父皇的苦楚,我只是希望大梁的百姓能够过得好一点。不再年年征战,不再有家不能归,不再遭受灾荒之苦,不再心惊胆颤惶惶不可终日。我不怨众皇子兄弟不理解,不怨各部大臣不配合,更不会去难过父皇的固执己见。因为终有一天他们会知道,这天下不是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天下,它是天下人的天下。”
微风从荷塘吹起,吹得林燮的鬓发丝丝缠绕,一一扫过他的脸,他双唇微颤,握住酒壶的手用力过猛而导致手指发白。他想开口说些什么:“景禹...景禹...”总是话到嘴边,又不忍说去。
“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风一边吹着,一边重复咀嚼着这句话,呼声连连,那会是它的答复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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