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雪山庄又叫作幽灵山庄,始建于清同治十三年,初代主人是位法兰西富商。彼时法兰西第三共和国从普法战争的溃败中先破而立,使得大批保皇的“正统派”被迫流亡。这位鸦片商自知欧洲大陆已无容身之地,便东渡华夏,在东海这座景色秀丽的小岛上建了座别墅,希望安度晚年。
然而事与愿违,兴许是积年累月的走私生涯沾染了太多血腥,这位富商入住不过三年便一病不起,时人相传,常有瘦骨嶙峋的痨病鬼从富商眼前飘过,云蒸雾绕的大烟挥之不去,像极了催命的判官。不多久,商人便在惊惧之中死去了。
山庄几经辗转,几代接手的主人竟都未得善终,幽灵山庄因此得名。
至解放后,山庄充了公,成了当地政府的地产。原本在文革破四旧时,政府班子想组织渔民上岛拆除山庄,不过当地人敬天敬地敬鬼神,毛爷爷不敢惹,幽灵也同样惹不得,一来二去这事便搁置了。改革开放后,幽灵山庄终于破开了封建迷信的面纱,成为了当地开发旅游业的排头兵。一时间慕名者纷至沓来,游人如织。直到三年前,山庄被新晋的畅销推理作家陈岳雷斥巨资买下,改叫作“风雪山庄”,再一次成为私产。
听陈岳雷讲了这段故事之后,我不禁对他兴办的“推理之王”大奖赛多提起了几分兴趣。同样是推理小说作家,我实在不认为我们之间的差距真的有收入水平的差距那么大,于是我不假思索,答应了他的邀请。
所谓的推理之王大奖赛是陈岳雷筹办的一场限时创作推理小说的比赛,据说他向业界最负盛名的五位作家发出邀请,希望我们共聚风雪山庄,在有限的时间段内竭尽全力创作出各自的推理小说作品,然后共同评判,一较高低。
既来之,则安之。我把代步车停靠在码头,拿着邀请信找到了接头的船夫。船夫黝黑的笑脸温暖得像冬天的太阳,一看就知道是附近的渔民兄弟充当了临时工。一番乘风破浪,我第一次踏上这座神秘的岛屿。
(二)
“欢迎来到风雪山庄。”
陈岳雷宽厚的肩膀和结实的手臂看起来充满了力量,这位年少成名的大作家想必在功成名就之后有了更多的健身时间。按照约定,我把手机寄存在侧室的保险柜里,准备迎接即将到来的挑战。
先行到达的是个俏皮的小姑娘,如果不是她热情地作了自我介绍,我必定猜不到赫赫有名的柳絮菲竟然这么年轻可爱。
“幸会幸会,柳大作家的作品早已拜读过,今日一见真是名不虚传。”我轻轻握着她伸出的小手,紧张地客套着,只瞧她柳叶似的眉眼笑开了花,另一只手作势捂了捂嘴。
“哪里哪里,贾老师的作品才是如雷贯耳呢,小女子还要多多学习!”说罢又嘻嘻地笑了起来,不施粉黛却眼波如水,真是一位可爱的姑娘。
就在我们你来我往地尴尬寒暄时,一对作家伉俪如期而至。来者是孙朝阳、江月晴夫妇,两位都是推理小说作家,读者们亲切地称他们为“神雕侠侣”“双剑合璧”。孙朝阳身材高大,年约30出头,一双剑眉漆黑浓密,面带虬髯,目若朗星,大概是让冷风吹了片刻,双颊微微带些绯红。江月晴看起来略小一些,一身黑色的职业装看起来成熟洒脱,一双修长而饱满的眼睛楚楚动人,双眼皮下探出长长的睫毛。这二位我倒是相识已久。孙朝阳曾是个半职业的篮球运动员,上大学的时候打过CUBA,球风飘逸灵动,是史蒂夫·纳什的狂热球迷,据说他曾经省下两个月的生活费飞去凤凰城看纳什的比赛,能把纳什在球场上的一举一动都模仿得惟妙惟肖。后来受伤之后,才逐渐淡出篮球场。球坛少了位新星,文坛却多了位巨匠,篮球高手孙朝阳写起小说来也不逞多让,近几年获奖无数,还收获了美人的芳心。大美人江月晴的经历同样传奇,据说她原本是位外科医生,家世显赫。后来因为受不了家庭包办的联姻,愤而出走,甘愿漂泊,用文字养活自己,终于成功转型为一名出色的小说家。我与这二位在不少图书交流会上见过面。不过也有小道消息说,近年来二位的关系并不太理想,短短数年的婚姻遭受了危机。具体情况外人自然不得而知。
最后一位到达的是张浩然。这人倒是维持了一贯的自大作风,趾高气昂得像个得胜的将军,跟谁也不爱搭腔,偶尔说两句话还喜欢用下巴对着人。陈岳雷安排大家入座后,清了清嗓子。
“欢迎大家来到风雪山庄,咱们的参赛人员已全部到齐。为公平起见,在比赛期间,我们的手机等通讯设备会统一保存在专用的保险柜中。保险柜密码十分复杂,可以包含数字和大小写字母,由咱们每人设置三位,顺序抽签决定。与外界的联络会暂时被切断。风雪山庄里储存了足量的食品,生活设施、娱乐设施也一应俱全,大家比赛之余也可以打打桌游,唱唱K,玩玩投篮机、乒乓球,完全不要有压力。我们的房间都在二楼,大家会分配到各自的钥匙。神雕侠侣夫妇也要暂时分开了,你们是代表个人参赛的。今晚大家可以先略作休整,放松一下身心,我们的比赛从明天正式开始。”
悄悄观察了一下身边的作家们,看起来大家都没有想象中的紧张,大概这次私密性很强的“大奖赛”,更像是一场属于推理小说家们的度假吧。大伙儿按照抽签的次序为保险柜重置了电子密码,然后陈岳雷在所有人的监督下将所有手机关机断电,锁进了保险柜中。
两位女士率先选择了沐浴,孙朝阳搓了搓手走向了地下一层娱乐室的投篮机,我和陈岳雷去了台球室,而张浩然声称要寻找灵感,率先回房了。
“寻找灵感?咱们还没有命题吧。”我炸了一杆球,撞散了球堆。
“浩然兄只是不想搭理咱们吧,嘿嘿。”
(三)
然而就像所有“暴风雪山庄”模式的推理小说一样,风雪山庄里的第一个死者出现了。孙朝阳死了。
挂钟的指针指着6点半,冬季的天还未亮,我和张浩然被凄厉的哭声惊醒,声音从客厅传来。我们披上外衣迅速来到楼下。陈岳雷正安慰柳絮菲,后者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吓得不轻,双手捂着嘴,一双杏眼瞪得如铜铃般大小。江月晴伏地而哭,大概是用尽了力气,原本凄惨的哭声已变作轻轻的抽泣,却更加牵扯人心。
孙朝阳俯卧在地板上,身上穿着睡衣,尸体已开始僵硬,一只手掐着脖子,脖子上有几道血痕,口边有少许呕吐物,另一只手探向前方,伸出的一只手指微微蜷着,大抵对着厨房的方向。
“怎么办……咱们报警吧!”柳絮菲像是突然回过神来,“手机呢,咱们快取手机。”
“没用的,”陈岳雷道,“没有朝阳的密码,咱们打不开保险柜的。”
“死亡时间3到4小时,死因应该是中毒,症状上……偏向于急性砷中毒。”江月晴哭干了眼泪,没有忘记她曾经作为医者的专业知识。只是这三句“诊断”听起来那么的苍白无力。
“死者的手伸向厨房,会不会是?”陈岳雷指了指尸体的手。
“你是说dying message?”我不由地一惊。
“不是的,急性砷中毒伴随着呕吐和食道灼热症状,死者应该是喝光了自己房间里的水,本能地来到厨房倒水喝,只不过……”张浩然的声音依然很冷。
“够了!”柳絮菲捂着嘴,努力不在众人面前呕吐,“你们还想继续这场闹剧吗?这不是写小说,已经死人了!我们唯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联系警察!”
“小菲,你冷静一下。”陈岳雷答道,“不是我不想报警,只不过我平日也不在山庄居住,这里并没有安装别的通讯设备。按照约定,我事先雇佣的渔船会在三天之后来接我们。”
“这里,成为了真正的暴风雪山庄。”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而凶手,很有可能就是我们之中的某人。”
(四)
为了完好地保存现场,我们没有再触碰孙朝阳的尸体,这高大的身躯像一钟冰冷的石像摊到在地。
在场的小说家,或者侦探,或是凶手们,自觉地来到了一楼的一间偏房。这里的一张圆桌原本是预备的桌游场,但如今这般状况,再没有愿意提及诸如“狼人杀”之类的敏感字眼。众人围桌而坐。
“江医生的推断如果完全正确的话,在座的诸位,包括我,谁都没有不在场证明。”陈岳雷率先打破了尴尬的沉默。
他说的没错,三到四小时之前,我们所有人都在各自的房间睡觉,而互相之间是无法证明清白的。我不禁开始回忆各人昨晚的一举一动。面前沉默的众人,脸上似乎都罩上了一层杀意,让人不寒而栗。
张浩然漠然问道:“你们谁第一个发现了尸体?”
陈岳雷答道:“是我。我下楼后看见朝阳伏在地板上,以为他是喝酒了——虽然我的冰箱里没有烈性酒,我连忙走近,却看见他的面容狰狞可怖,眼珠也是突出的,没了脉搏……”他的声音越说越小,渐渐细如蚊蝇。江月晴浮肿的眼圈又红了起来。
张浩然一声冷笑,道:“你设的局不小啊,把人骗到这孤岛来,动起手来可方便了许多?”
陈岳雷不由一愣,推脱道:“张浩然你胡说些什么,我跟他孙朝阳无冤无仇,干么要杀他?我就算真要要杀他,还需要请来你们这几位目击群众吗?你可不要血口喷人!”
“哼哼,你说得倒有趣。”张浩然幽幽道,“昨晚瞧你对孙夫人献的殷勤可不少呀。难道你以为我猜不到你们之间的那点事儿吗?嘿嘿。”
“你住口!可不要信口胡说!”身边的柳絮菲不知从哪儿鼓起了勇气回了他一句,但迎上他冷若冰霜的目光后,又悻悻地住了口,轻轻地拉了一下我左臂的袖口。江月晴红肿的眼睛又流下泪来。看起来她伤心欲绝,连辩驳的力气也没有了。
“我……我有点印象,”柳絮菲接着说,“昨晚我睡得不踏实,好像听见了楼道里有脚步声。但是我没注意。后来又睡着了。那时候我房间挂钟的指针好像是3点多。”
“呵,那倒和孙夫人的时间推断对上号了。我听说急性砷中毒的毒发时间不算长,怕是岳雷兄提前在孙朝阳房间里的水里投毒了吧。”
“你尽可以胡说,咱们从现在起不要动那房间的水,等警察来查查看,水里有没有毒!”
我苦笑了一下,道:“大家先不要互相猜忌。死因究竟如何我们还不清楚。我们既然想要摆脱嫌疑,就先待在一起,一直等到三天后渔船登岛。”
众人勉强同意了这个妥协的办法。我们枯坐桌边,参禅一般,一言不发。到了饭点,陈岳雷顶着众人灼热的目光,从冰箱取来了速食品。大抵是为了消除我们的疑虑,他率先开始吃“午餐”。众人也陆陆续续吃了一些。江月晴实在没有胃口,只喝了些果汁。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快。每每有人想要去厕所,都会由另一人陪同监视,没有一个人落单。转眼天又黑了下来。
“我去拿些吃的。”陈岳雷说。
“我没胃口。”江月晴冷冷道。
众人其实都没什么胃口。但陈岳雷还是缓缓走出门去。然而,许久之后仍不见他返回。
“我去看看吧。”江月晴说道。
“那我陪你一起吧。”我说。
一楼的贮藏室没有人影。一楼其他几个房间也不见陈岳雷的踪迹。难道他上楼了?于是江月晴往楼梯上走去,其他两人见状也跟了上来。我们依次打开了各个卧室。在开启陈岳雷的卧室时,令人窒息的一幕引入眼帘。
陈岳雷倒在了血泊之中,胸前的创口像砧板上滚刀的肉,飞溅的血像一朵朵花撒在房间雪白的墙壁上。身后的柳絮菲只看了一眼便倒在一边,狂呕了起来。
(五)
死亡现场的惨状超出了我们的心理认知极限,毕竟这种画面往常只会出现在我们苍白的文字描写中。“我来吧。”江月晴说。我们不愿再往房间里多看一眼,强忍着食道内翻滚的胃酸退到门口,把现场勘查的艰巨任务留给了她——而这位曾经的医生也没能在尸体旁撑过五分钟。
我们关上门。大概谁也不愿意再看到这样的惨状。一行人一言不发地回到一楼的偏房。这一下连无比草率的晚餐也省略了。
“咳咳。”江月晴一声咳嗽,率先打破了房间的死寂,“致命伤在胸口。看起来应该是一击致命,然后对着尸体补了刀。”
“看起来是仇杀。”张浩然说,“而且没有什么动静,我们之前丝毫没有察觉。可能是关起门来熟人作案。房间里有大面积的……大面积的血液溅射。房间的窗口似乎有金属安全栏,看起来无法从窗户出入。”
仅仅是一眼,竟然搜集到了这么多的信息,我不禁侧目。“这一次我们都坐在偏房,只有陈岳雷一个人,离开了大约30分钟时间。”我补充道,“我们每个人的不在场证明都十分充分。发现尸体的时候,我们也都在一起。因此这桩凶案,我们都不是凶手。”
“呵呵呵,那可不好说,我可不敢确定我们这些人有没有其他的帮凶。”张浩然幽幽道。
“帮凶?”江月晴问道,“你是说这座山庄里另有其人?”
“不会的,昨天晚上我们把每个房间都查看了一遍。楼上的房间只有这么多。一楼的房间门又都是敞开的。”柳絮菲接道,“就连地下的娱乐间、桌球房、体育室,你们不也去过了吗,如果有其他人,根本不可能有藏身之处。”
“那也不排除这岛上还有其他人。”张浩然说,“我们可没逛遍这整座岛。”
“不对,这山庄只有一间大门,我们可以确定是锁着的。”我答道,“就算真的有所谓的帮凶,他是如何进入山庄的?就算他真的能进入山庄,他是如何在我们的眼皮底下上楼作案的?我们这一整天,都在一楼的偏房里,而偏房是可以看见大厅和楼梯的。”
“那你说是谁杀了陈岳雷?”张浩然寸步不让,“难道是孙朝阳假死诈尸,找上杀人凶手血债血偿了么?”话音未落,只见江月晴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大概他也感到失言,扭过头去不再言语。
柳絮菲把头埋进了臂弯,一头秀发被压挤得凌乱不堪。我轻抚着她颤抖的肩背。只听她喃喃自语:“是幽灵,是这山庄积怨的幽灵。这山庄的每一任主人,都不得善终……这山庄,是属于幽灵的……”
“别开玩笑了,这世上没有幽灵。”张浩然冷冷地反驳,“现在已经过了第一天,我们从现在起一直呆在一起,吃饭就一起去冰箱取,就算是有人解手,其他人也一起守在厕所门口。就这么再坚持两天,离开这个鬼地方,剩下的事就丢给警察处理,别再疑神疑鬼了!”
“谁要和你呆在一起!”江月晴怒斥道,“我们各自守在自己的屋子里,把门锁上,互不打扰!你口口声声说什么帮凶,谁知道帮凶是不是你的人?”说罢,她起身出门。柳絮菲想要伸手劝阻,却已然来不及。我们纷纷起立跟上了她。只见她从冰箱里取了几袋速食品和一些瓶装矿泉水,转身走上二楼。
我上前两步,道:“月晴你冷静一下,我们呆在一起是最安全的选择,这样也可以为彼此证明清白。”
“我不要,我受够了!”嘭的一声,江月晴房间的门重重地锁上了。
“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张浩然仍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模样,他从冰箱里拖出一箱未拆封的速食品,又搬出一箱矿泉水,说道,“咱们仔细查看一下各自房间,确保房间的安全。”
我们把分到的食物带回房间。随即我们一起查看了房间的布置状况。可以确认的是,我们三人的房间里没有密道或暗室之类的机关,墙壁也没有夹层;窗户如前所述,装上了金属安全栏,从成色上看很新,像是刚安装了不久,敲击之下也很结实。“房间门锁是老式的室内锁,想要撬门不那么容易。”我顺便查看了一下房门的锁,“但是用暴力方法也是可以打开的。”听闻这话,柳絮菲像一只受伤的小鸟,一只手不自觉地牵起了我的衣角。我强作镇定:“你别害怕,暴力破门会发出很大的声音。如果真的有人这么干,我们听见会来保护你的。”说罢我望了一眼张浩然,他歪歪脖子,不置可否,钻进自己的房间锁上了门。
分别之前柳絮菲无助地盯着我,娇小的身材激起了我巨大的保护欲。我指了指床头的一个水晶碑饰物:“这种人造水晶硬度很高,可以用来防身。”柳絮菲嗔道:“不要,我不会打人!”我像个大哥哥一样拍了拍她的头:“遇到任何危险就喊救命。有贾老师在,别害怕!”我作势鼓了鼓右臂的肱二头肌,只瞧她噗嗤一笑,看起来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了些。“那,贾老师也早点休息。”她强打起精神做出一个微笑,然后锁上了房间的门,轻轻阖上的房门隔断了房间内透出的复古白炽灯的黄色灯光。突如其来的幽暗像泥沼般弥漫。我踏着冰凉的步子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了门,喘了一口气。
(六)
注定失眠的夜里,我反反复复回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件,回忆着这里每一个人的一言一行,回顾着这座光怪陆离的山庄里我所能看见的每一处细节。凶手真的在我们当中吗?杀死孙朝阳与陈岳雷的是同一人吗?山庄里还有其他人的存在吗?帮凶?假死?幽灵?
我的大脑乱成了一团浆糊,一阵无力的眩晕侵袭了我脆弱的视觉神经,于是我终于下定决心关上了灯。挂钟上诡谲的指针不紧不慢地绕着圈子,淡绿的荧光显得冷冰冰的,与周边的昏暗格格不入。幽幽的月光洒在窗帘上,婆娑的树影传来阵阵声响,像风中聚散的幽灵。我不由又打开床头灯,走到窗口。窗口的护栏透着寒冷的金属光泽,握着其中的一根,传来一阵浸透肌肤的寒意。材质像是一钟合金钢,掌中可触碰到的刚度似乎让我稍稍地放宽了心。我是在害怕吗?我不禁反问自己。实在是可笑啊,难道我会无缘无故成为凶手的目标吗?我回到床上,关上了灯。静谧的夜里似乎只剩下徐徐的风声。
一觉睡到了天亮,这倒有些出乎意料。大约是想到自己应该没有任何遭遇凶杀的理由,我不由放宽了心。于是我打开房门,“勇敢”地来到了二楼走廊尽头的卫生间,意外的是,张浩然竟然也在。
“呵呵,我还以为你们都不敢出门了呢。”他点了一支烟,冷笑着揶揄道。
“你不也出门了么。”我接过他递来的烟,顺手装进了口袋。
“怎么,怕我下毒吗?”他指着我的口袋说。
我当即否认:“毕竟是在别人的房子里,我还是不抽了。”
“那又如何,这山庄的主人才不会在乎呢。”张浩然透出一个诡谲的微笑,“其实,在我看,事件的真相没那么复杂。”
我们在卫生间的门口又聊了几句,随后回到了各自的房间。又过了几个小时,门口传来了敲门声。
“贾老师,是我。”
原来是柳絮菲。我轻轻打开门,问道:“怎么了小菲?”
“贾老师,我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总之咱们先确认一下大家的安全吧。”她看上去憔悴了许多,昨晚想必是没怎么休息。
“张浩然应该没什么,早晨我还和他打招呼了。”我答道,“咱们去看看江月晴吧。”
于是我们移步江月晴的房间。柳絮菲轻轻地敲了敲门。清脆的叩门声之后,只剩下一阵死寂。
“月晴!江月晴!”我加大力气拍打着她的房门,紧锁的房门并无回应。我忽然感到不寒而栗。
张浩然循声而来:“你们干什么?”
柳絮菲答道:“江……江月晴一直没动静。不会……不会出什么事儿吧?”
张浩然粗暴地捶着江的房门:“开门!听见了吗,听见了就答应我们一声!”但房间里仍然没有声音。
“怎么办?”柳絮菲试着扭了扭门把,“锁着的。”
“撞门吧。”张浩然说着便拨开了我们,侧身蓄力向房门撞去。一时间我感到手足无措。几声猛烈的撞击之后,门锁终于被破坏了。
“啊——”身旁的柳絮菲发出了一声尖叫。顺着她的目光望去,江月晴被悬吊在天花板上的花灯上。阳光洒在红木地板上,像鲜血一样明艳,空气里的浮尘仿佛真的散发出血的味道。
(七)
费了一番力气后,我们解下了江月晴的尸体,她仍穿着那身黑色的职业装,突出的眼球和外伸的舌头都让人不愿再多看一眼。柳絮菲蜷缩在房间墙角,目光呆滞地望着另一个方向。
“颈部有两道不同的伤痕。”我指着尸体说道,“是被人勒死之后又佯装成上吊的。”
“佯装?”张浩然说,“这种手法根本没有掩饰的可能。凶手只是单纯的变态。原本我还想等到警察来伸张正义,看来我现在不得不提前揭露凶手了!”
“揭露凶手?”柳絮菲不禁抬起头来,“这间房间是封闭的啊,这是一间密室啊!”她一边说,一边起身后退,满面狐疑地盯着我们。
“别开玩笑了,凶手就是你!”张浩然目露凶光,将矛头指向了我。
“我?”我不禁哑然失笑,“你可不要信口胡说!”
张浩然恶狠狠地说:“第一天晚上,你和陈岳雷佯装去打台球,其实不过是因为你们料定孙朝阳喜欢打篮球,伺机同去地下一层罢了。你们两人很大可能是在那时候给孙朝阳的饮料里下了毒。我不知道你和陈岳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但陈岳雷显然是觊觎江月晴的美色,才找了你这么个帮手一同除掉孙朝阳。”
“你胡说些什么!”我反问道,“我和陈岳雷根本只有一面之缘,怎么会做他的帮凶?”
“帮凶?”张浩然又朝我进逼了半步,怒道,“杀死陈岳雷的也是你,你可不是个合格的帮凶!怕是你和江月晴本身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们一不做二不休就除掉了陈!昨天发现陈岳雷尸体的就是你们。我和柳絮菲是见你们找不到他人,才跟了上来。我看是你们早就布置好了血迹遍布的现场,陈岳雷未必就真的被锐器所伤,江月晴作为一个精通药理的人,提前准备了什么毒物也说不定。你这个‘帮凶’和陈约好了在他的房间见面,却一进门就毒杀了他!你和江又假意‘发现’了他的尸体。为了不让我们起疑你们故意把现场布置得血腥恐怖,让一般人在潜意识里都难以接近,这样才能让江医生顺理成章地给他‘料理后事’。”
“你……你这是在胡编乱造!”
“我胡编乱造?柳絮菲一个女生怎么能布置江上吊的现场?那也就只有你能做到了。你昨晚诱骗江月晴佯装生气回到房间。实际上,她对你毫无戒心。你假意去她房间和她商量后续,嘿嘿,这个蠢女人就这么死在了你手里。然后你取了她的钥匙反锁上门,伪装了一个密室,大概刚才在解下尸体的时候又趁机把钥匙放回她身边了吧,好一个漏洞百出的密室啊!”
“你住口!”我上前一步揪住了他的衣领,“不要再信口开河了!”
“你们……你们冷静一点……”柳絮菲亦是茫然失措,不禁又退后了两步。
“放开!”张浩然猛地朝我挥了一拳。我不甘示弱,与他扭打在一起。
“啊——”柳絮菲又是一声尖叫,“你们快停下吧!”那声音就像是在哀求。
弱不禁风的张浩然被我击倒在地。他的头部撞上了房间床脚的金属棱角,顿时没了声响。一摊鲜红的液体弥散开来。
“我……我杀人了?”
“啊——”柳絮菲转身逃向自己的房间。我三步并作两步跟了上去,急切地喊道:“小菲,你要相信我,不是你想的那样的!”
“你……你别过来!”柳絮菲试图关门,但已然来不及,我强行撑开了房间的门。
“你听我解释,听我解释啊!”
柳絮菲一步步退到墙角。我也慢慢跟了上去,试图安抚她受伤的心。
也试图给她解释事实的真相。
这时我发现,她那双风铃似的大眼睛里,又增添了几分别样的惊恐。她颤抖的手指指着门口,上下牙床分分合合。我猛然转身。
门口赫然站着陈岳雷,手中握着一柄猎枪!
(八)
“你们跑不了了,认命吧。”陈岳雷露出了无限恐怖的笑容,那夸张的面部肌肉几乎想要顶破颧骨的束缚。
“果然是你!”我张开手挡着柳絮菲。她缩在我的背后,一双绵绵的小手紧紧地扣着我的后背。我感到一阵剧烈的颤抖。
“没错啊,只剩下你们了,我还没玩够呢。”陈岳雷嚣张地笑着,向前探了探猎枪,“我来送你们上路吧。”
“住……住手!”我也惊出一身冷汗,“我们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要赶尽杀绝?”
“赶尽杀绝?你们别再挣扎了,不会有痛苦的。”陈岳雷把枪口对准了我们,“挣扎也没什么用,就凭你们,胜得过我手里这杆——啊——”
“如果再加我一个呢?”张浩然丢下手中的水晶碑,一把夺过猎枪。陈岳雷看起来已经被击晕,于是我们找来绳索,把他捆成了粽子。
柳絮菲看起来还没有从这一系列惊悚事件中回过神来:“你们,什么情况啊?”
这当然是我们引蛇出洞的一场戏。清晨在卫生间门口,我们交换了各自掌握的信息,并安排好后续的对策。其实,我们共同锁定的第一位嫌疑人,就是这山庄的主人陈岳雷。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张浩然看起来有些惊异,猛吸了一口烟。
我小声道:“死得最蹊跷的人,或许不是真正的死亡。我们所有人都守在一楼的偏房,哪有人有条件杀他?而且还杀得这么惨烈。陈岳雷是假死。”
张浩然道:“那么江月晴这个女人也有问题,她所谓的尸检不过是掩人耳目,把我们都支开好收拾残局罢了。”
“不错,江是帮凶。”
于是我们定下计策,先不要打草惊蛇,把这场戏继续演下去。在意外发现江月晴的尸体之后,我们预料到陈岳雷大概是想要赶尽杀绝,复刻无人生还的惨剧。于是我在揪住张浩然衣领的那一刻抛给他一个眼色,他也十分配合地朝我挥拳。爆发冲突的时候陈岳雷想必就躲在附近,也许就是自己的房间里听着这边发生的一切。在得知我失手杀了张浩然之后,陈必然会放松警惕。
“那……那你早就知道他有枪吗?”柳絮菲心有余悸。
“早知道他有枪,我就先准备番茄酱当那个挨打假死的人了。”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我想这小子顶多抽出根棒球棒吧,谁知道他妈的还有枪啊!”
“那……孙朝阳是怎么死的呢?”柳絮菲继续问道。
张浩然说:“应该就是在地下室的时候,用了某种方式给他下了毒。具体怎样我就不清楚了。”
我说:“是篮球。孙朝阳是史蒂夫·纳什的狂热粉丝,他习惯于模仿纳什的每一个动作——而纳什在每次罚篮前都会做一个舔舐手指的动作。这个当然不是一个雅观的动作,但孙还是学得有模有样,这习惯也最终害死了他。而孙的手指蜷缩,其实指向的正是地下室。”
柳絮菲恍然道:“原来是这样,那么陈岳雷只需要在投篮机下的十几个篮球上涂抹毒药,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了。”
我补充道:“没错,想必孙朝阳的这些习惯是江月晴告诉他的。为了避免误伤,他还特地把我约到台球室。当然,也算给他做个不在场证明吧。”
这时候被捆作一团的陈岳雷也已转醒,他啐了一口,恨恨地说道:“江月晴原本就是属于我的,他孙朝阳抢我的东西,死不足惜。”
我不屑地说:“人家成婚已久,怎么就成横刀夺爱了?”
陈岳雷道:“我们三人原本就是大学校友。江月晴是我的初恋,我们有着共同的文学梦想。那时我很想和她走到最后,却没有想到她竟然这般爱慕虚荣、水性杨花,勾搭了篮球场上高大帅气的孙朝阳,便瞧不上那时穷酸的我。其实我那时已经在小说界小有名头,只不过咱们卖字为生,一将功成万骨枯,做不到顶尖儿就只能当蝼蚁。造化弄人,想不到我之后发愤图强,竟成了推理小说界的翘楚,嘿嘿,你们这些人,也不过是我的陪衬罢了。听说那孙朝阳也是个拈花惹草的主,花钱又喜欢大手大脚,真是金玉其外啊,她江月晴这时候念起我的好了,我堂堂陈岳雷,难道还能委身这么个残花败柳?她不找我也就罢了,既然她又找上了我,我就要狠狠地报复他们!我要让他们付出代价!我假意逢迎,和她柔情蜜意,暗自却定下了这个计划,嘿嘿。”
张浩然凛然道:“那你又是怎么杀掉江月晴的?”
我说:“想必是和江约好夜半相会,走进房门后又痛下杀手,江必然没有防备,面对身强力壮的陈,大概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可是,”柳絮菲怯怯地说,“其实我一整晚都没怎么睡,一直忍不住在听走廊里的动静,可直到今天早上,我才听见开门和关门的声音。那已经是你们俩去卫生间的事了吧?”
“嘿嘿嘿,想不到吧。”陈岳雷道,“我确实没有走房间正门。为了这个密室,我可是费了一番苦心的。”
“难道说?”我死死地盯着他,“我明白了,是窗户。”
“窗户?”张浩然奇道,“窗户上的金属护栏应该钻不过一个成年人呀。莫非你想说他还练过缩骨功?”
“不是的,你没有发现,护栏和咱们常见的铝合金或不锈钢不太一样吗?”我答道,“其实那应该是一种记忆合金,在加热的条件下,合金会‘找回记忆’,回到预设的形态,然后在冷却下来之后又会恢复现在的形状。想必这一批特制的合金,预设的形态是向两侧弯曲。这个加热的阈值如果设置在40到50摄氏度的话,只需要预先准备一个热水袋,就可以灵活地进出窗户了。”
(九)
从这个疯狂的男人的口中,我们知道了更多可怕的计划。诚然,他最初想要杀死的两人正是孙朝阳和江月晴。但在他制定计划的过程中,一个可怕的念头诞生了。既然推理小说界把我们捧得这么高,那么制定一个真正发生的诡计,是不是有人真的能够利用推理来破解呢?陈岳雷把自己的财产提前转移到国外的账户,然后在这座岛上布置了这一切,开启了他血腥的比赛。
事实上山庄的背后修了一个地下船库,里头备了一艘具备远航能力的中型轮船。而这座岛离公海也不算太远。陈与东南亚的黑帮组织早已做好交易,事发之后他会第一时间在公海与组织交接,以泰国作为逃逸的跳板。所谓的电子保险柜也是一个噱头,其实是可以指纹解锁直接重置密码的。就连房间里的挂钟,也是动过手脚的,陈岳雷把时间调快了大约一小时,所以我们第一天夜里其实错误地估计了孙的毒发时间,最初也就没有准确地估计到他的中毒时间。
“难怪指针上还有荧光剂,原来是故意想让我们看清。那在这之后呢,你打算就这么一走了之吗?这样的大案,公安一定会追查到底的。”柳絮菲追问道。
“我打算杀光你们所有人,然后火烧山庄。”陈岳雷说,“据我所知,你和贾湖图都是单身吧,而这场所谓的大奖赛其实也就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你们这种独居小作家的消失,不知道何时才会被发现,最终也不过被定性为失踪。”
“我们和你无冤无仇,你就打算这么杀掉我们吗?”柳絮菲感到无比震惊。
“呵呵,我和江月晴说,我会安排一个女人的尸体摆在孙的身边,从而混淆视听,这样,她就可以和我一起出逃,双宿双飞了。这个蠢货就这么信了我。”
“那张浩然呢?”我问道。
“张浩然比起你们,更值得来这儿。”陈岳雷突然笑得很狰狞,“他是个孤儿,据说平日里一个朋友也没有,这种人的消失,和花园里掉落一片树叶有区别吗?”
张浩然冷冷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我杀完所有人,再把我身上的玉佩和卡包塞到张的身上,到时候这就会成为一场意外,‘著名小说家陈岳雷与友人聚会意外引发火灾丧生’,嘿嘿。”陈岳雷的笑愈发可怖,“我的积蓄足够我换个身份在国外逍遥后半生。可惜啊。”
“可惜你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我说。
“嘿嘿,愿闻其详。”
“即使是在推理小说中,不可能发生的事,终究也不会莫名其妙地发生。你的‘死亡’过于离奇,离奇到超脱了我们的认知,反而像一场灵异事件——这只能说明,这件不可能发生的事,是假的。”
(后记)
数月后,我接到了一通电话。
“贾老师!”电话里传来一个活泼的女声。
听起来柳絮菲终于从先前事件的阴影中走了出来。
“贾老师,我最近写了一部中篇推理小说,希望能得到您的参考意见。”
“那个……小菲啊,我其实……只是长得显老,你不用管我叫老师的。”
“那贾老师是哪一年出生的呀?”
“我是91年的。”
“哇,只比我大两岁哎。您的推理能力那么强悍,当然可以做我的老师啦!”
“额……这个……”
“那贾老师,我这周末去拜访您,您可要腾出时间呀!”
挂断电话后,我无奈地笑了笑,端起了桌上的咖啡。
“看起来,你还是挺受欢迎的。把络腮胡子剃了吧,显小。”
桌对面的男子仍是一副趾高气昂的模样,用他的下巴俯视着我。不过,作为他唯一的朋友,作为曾经共历生死的兄弟,我早就习惯了他这副德行。窗外的阳光透过云层,洒落一地,让人觉得暖洋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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