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 ∣ 霸王枪

一
“毛毛虫，你还嫩着呢！”一个四十多岁的男子将我丢出十几米以外。他目光如炬，散发出电火之光，似乎可以燃烧整座山。

我被他的气势震慑压制着，几乎无法动弹，连掉在我旁边的红缨枪也不敢捡。

“我不杀小屁孩，滚！”他头也不回地就走回了自己的小木屋。

我父亲是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带着一把霸王枪破拳法、刀功、剑技，然后终于开宗名派，确立了项家枪无人能敌的地位。于是天下人无不争相与我家结交，一时门庭若市，车马往来，觥筹交错，饮酒作歌。

好景不长，一个男人带着一把龙胆亮银枪闯进了我家，三徒弟、二徒弟、大徒弟接连被刺伤，火龙枪、梅花枪、沥泉枪无一不折。我父亲提枪上阵，刺挑抹点圈崩都奈何不了他。他刀枪不入，身硬如钢，就连父亲的全力一刺也伤不了他一点皮毛。最后那人龙胆亮银枪一扫，就是整个武林的更新换代。我父亲含恨而死，我母亲幽怨病死，家里几千奴仆纷纷打包袱回家。平日结交好友无一人露面，门可罗雀。

我父亲教我不要习武。我每天就是读书写字，赏花作画，吟诗作对。如今家道中落，连霸王枪也落入敌人手中。

父亲说，枪可以带来荣华富贵，也可以带来灭顶之灾。

父亲说，出枪时别考虑招式，只需要全力往前刺。而做人却要百般思考招式，拐弯抹角，不能口直心快。

我拿起红缨枪，丢掉诗书，我宁愿化身为枪，背负仇恨，也不愿在人面前卑躬屈膝，阿谀奉承，然后苟且生存。

二
虽然我才八岁，但我收拾了粮草，带上行李，骑马来到断魂山。

我对着一个木屋大吼：“滚出来！老子今天要一命换一命。”

那男人从门里走出，却连一把枪也不带。他双手放在后背，直直站在我面前。

我挺枪一刺，他岿然不动，咧着嘴讪讪的笑：“你跟你爹的枪法比，就像蚊子在咬我一样，但你们有一样相同，你们都是蠢材！”他大手一挥，我被甩到一旁。

我起身清理泥沙，决定在这里生存下去。

每天都有人爬上这座山挑战那男人，然后悻悻地离去，被夺走了手里的武器，有一些不认输的就直接被他刺死。久而久之，霸王枪被染成了红色，而那男人却毫发无损。但也有一个武艺高超的少年，长得风流英俊，拿着一把梨花枪，挥舞起来如满树梨花飘落。他身体轻盈，但肌肉也似那男人一样无法刺穿，所以虽然落于下风，但往往可以全身而退。

我每天观摩那那人的枪法，一边自己习枪。旁边的大树被我戳出了一个洞，周围的石头皆被粉碎。森林里的野兽由最初的对我磨牙擦拳变为恐惧臣服。

我在这里盖了一个房子，每一年到我父亲的祭日，我都会和那男人大战一场，可却从来没能打败他。而他也从没伤过我，只是默默看着我的成长。

三
又是父亲的祭日，我向着墓的方向拜了拜，拿起红缨枪来到男人屋子面前。

那年我已经十八岁，而他五十多岁了，十年如一日，恍恍惚惚地就过去了。

他蓄起来的胡须有了些花白。他来到我面前，手里拿着两把枪，一把是他的龙胆亮银枪，另一把是霸王枪。他把号称天下第一枪的霸王枪扔到我面前。

我拾起家父的枪。我父亲从来不让我摸这把枪，如今一举，竟有如千钧之重。我顺势一挥，千军万马似乎都为之恐惧。四周森林潇潇然，顺着枪风狂扭，森林里鬼哭狼嚎。当年西楚霸王靠着这枪以一敌百。

我们过了几招，天地为之一暗，四周的巨石在电光石火间化为粉碎。最后我往他的心脏一刺，势如破竹，他如一座大山一样依然屹立不倒。

“你和你父亲都是蠢材。耍枪只会义无反顾地往前刺，以为世上没有枪贯穿不了的东西。却不知道世上还会有比枪更硬、你费尽力气也无法贯穿的东西。”他口里流出鲜血。

我说：“如果现在无法贯穿，那我就磨砺十年，终有一天，我的枪便会无人可挡。”说着，我举起霸王枪往他的家一刺，枪气所到之处，玉石俱焚，最后他的屋子如落花一般散开。

“小毛虫，你听着。我有一徒弟，名叫东吾，自幼聪明伶俐，天资过人。我教他如何修炼肉身和枪法，结果他长大后心术不正，心狠手辣，不愿屈居于别人。当年我破你家门，夺走你们的霸王枪，就是为了除去祸害。结果却难敌岁月，我杀不死他，他杀不死我。你的枪再强，他的肉身会更强，以你刚才的枪法，必然惨败无疑，你要学会变通，否则什么也无法贯通……”还没说完，他就死去了。

我不以为然，持枪下山。

四
我下山后，恢复家业，接收徒弟，项家天下第一枪的名号终于恢复。

然而天下人心惶惶，说是有一男子提着一把梨花枪，身姿潇洒却心狠手辣。武当峨眉少林被屠杀殆尽。杨氏太极刀，韦氏七星剑，鲁氏大板斧通通被扎断。太极拳，咏春拳，白鹤拳都落下风。而他们全家都受此牵连，血流成河。

我成亲那天，锣鼓震天，烟花锦簇，美人正要抬进门，一个面目清秀的男子却从屋檐上飞入我家大院，武林仅存的几个门派不免大惊失色。

我抬出霸王枪，挥舞几番，众人皆为我喝彩，武林之恶，今天要死于我枪下。

那男子视而不见，目中无人，放声大笑。我提枪，五分力，七分力，十分力，以为世上没有我刺不穿的东西。

然而我错了，他一一用肉身挡下，宾客们大惊失色，望风而逃。我被他梨花枪刺破左手，挑断经脉。我的三徒弟被刺破头颅，我的二徒弟被刺破心脏，我的大徒弟被五把花枪插住了手脚和喉咙。我那如花似玉的美人如虞姬一样自刎而死。

他说要绕我一命让我含恨老死。

于是他拿走我霸王枪，在我家对面安家落叶，门口上有挂着一块匾：天下第一枪。而我的霸王枪被挂在大门上，作为他的荣耀，我的耻辱。

东家天下第一枪的名号传遍江湖，人们纷纷来到他家寻求庇佑，甘为奴隶。

五
我终于明白枪有不可贯穿之物，那是人心。一家强，一家要更强;一家富贵，另一家要更富贵。根本就没有天下第一，只有头破血流要争着当第一的人。

我每天度日如年，右手终日绑着一块沙袋。五年后，我脱下束缚，举枪如举鸿毛，挥枪如挥扇。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我走到他家，奴仆看我单手单人，耻笑着拦住我，被我用手摘取心脏。

我拿下龙门上的霸王枪，拦我的党羽皆化为游魂，昔日结交的好友纷纷跪下求饶。

他，东家掌门人，持梨花枪而出，仰天大笑，扬言要断我右手，让我用脚拿枪。

墙头草们纷纷鼓掌叫好。

他的枪法如梨花散雨，令人目不暇接。而我身轻如燕，一一躲开。

我抬枪，第一刺三分力，第二刺五分力，第三刺七分力，全被挡下。

他大笑：“拼尽全力居然如蚂蚁饶痒痒一般。”

众人笑。

他大怒：“单手居然还有当年的力气。”

众人怒。

我再次抬枪，以三分力之势刺去。

他不屑道：“居然只用三分力。”

众人不屑道。

快到达他的胸口时，三分力之势再也掩盖不住十分力之实。

他的身体被刺穿一个洞，黑血汩汩而流，身体如残竹般倒下。

有人对我说，你的枪太直，只会用尽全力往前刺，不会迷惑敌人。

有人对我说，你性子太直，不会拐弯说话，终将吃大亏。

我以前不信，现在信了，活该项羽当不了大王，活该霸王不肯过江东。

我拿起霸王枪，隐去千山万水中。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舞霸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