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三拍小姐今年已经二十六岁了。
她叫绮伊,高中那会儿,为了个不争气的男朋友把书本搁置了,不得不复读一年,可惜折腾了半天两个人也没能有个善终。
大学的时光一个日头一个日头地在眼前晃过去,不留痕迹。毕业后她独自留在岳阳,挑了个专业对口的小广告公司接着写写画画。然而兴趣是不足以讨生活的。在家里人安排下,换去了一家金融公司做些行政人力的活儿。按照她自己的说法,便是个打杂的。
打杂的日子过得不紧不慢。工作虽然繁琐,却也不至于抱怨,毕竟每个月总有些时间和钱财余下来供她自在地打发。独在异乡为异客,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单调而恬静的时光在年关将近的时候被打破了,那个时候,湘西老家里除夕的鞭炮声甚至都还没响起来。小她一岁的堂妹出嫁了,嫁给了邻村村长的大儿子,好生出息!
按照当地的习俗,女子过门是要哭嫁的,时间越久就越吉利。哭泣在腊月二十三就起了头,眼泪淌到年初五每家每户的烟花爆竹都挥霍殆尽了才止住。这是绝对让一众亲戚欢喜的,但在绮伊这里,则无异于后院起火一般闹心。堂妹出嫁那天,送亲的队伍出了村口,绕过山头,正是她当年走出大山求学闯荡的那一条路。唢呐奋力地吹,锣鼓带劲地捶。那些声音把她听出了神,心思都要远远地飞回山的那头去了。她知道大山后面有些慎人的东西在等着她,却又说不清楚是什么,只是极力地扯住不怀好意的好奇心莫要去瞧。
一切祸福都是定好了的。村中长辈欢喜劲头褪去之后的空虚自然是需要东西填充,他们的口舌在农忙之余可不能闲着。这下那些老生常谈的唠叨便都星星点点地落到绮伊耳边了。她讨厌这样的过年,一厢情愿地算着日头,巴不得将墙上的黄历一把多撤下几页。
过完年,绮伊就离下一个生日就不远了。她可以看到蛋糕蜡烛那一类的东西在同她招手,便也能预见到烛火吹熄之后要面对的生活中一切随着长大而越发叫人烦恼的事情。到了这个略带尴尬的年纪,她好像在人生关键的节骨眼上无一不慢人一拍,读书,工作,成家。
那就姑且叫她慢三拍小姐吧。
回到岳阳的生活依然单调,并没有因为过了一个年而有所起色。紧接着十五就来了,今年还是很巧地撞上了周末。团圆的月亮把春天的温暖也提前带了出来。汴河街是最热闹的,大红灯笼早就挂满了那些仿古建筑的屋檐。再无亲戚朋友可以串门的人们又重新回到了路上,在沿街小吃的叫卖声中消遣着时间。
绮伊在这样一个日子里被晓苏邀去吃晚饭。她在岳阳来往的朋友近来已没有许多,因为同龄的那些昔日伙伴这会儿基本都寻到了归宿。不论如意不如意,总是把另外一种日子开始过起来了。她也就识趣把自己藏起来,反正见面听来的多半是些与她自己生活没有交集的琐碎,图添烦心而已。
流水无意,落花有情,却总有人时不时会惦记这个在他乡落单得很低调的姑娘,这回的晓苏便算一个,虽然是即将作妈妈的人。绮伊照例应该是要婉言拒绝的。转念之间却又想起了老家的爹娘与那一众的亲戚。元宵节这样的日子按理是应该回去一趟的,她欢喜村中庙会的热闹,惦记猜中红纸黑字上灯谜时的兴奋,嘴馋爹爹亲手在面粉里滚出来的元宵……然而这一串的美好念头最终在耳边的那些念叨前止步不前了。
心中一番权衡,居然也就把那邀约应允了下来,算是在给家里的电话中有了个交待。她这么一个简单人,没有点根据,是不忍心同爹娘扯上一个谎的。
平时里的独来独往让绮伊在答应赴约的下一秒便觉得不知所措了,然而接物待人的礼数多少还是懂得一些。晓苏是高中三年的同学,在马上到来的三月的底的某一个幸运日子里就会正式为人母了。上次见面也是有些日子,应当是要搭些手礼才合适。
首先想到的是薰衣草,绮伊突然记得那是晓苏在念书的岁月里最钟爱的一味花草。然而世事不是都可以尽如人意的。她去过了两三家知道的花店都没有办法可以找到,最后倒是被某个角落里的一盆月季把眼睛勾住了。那花有三两株,开得正好。橙黄色的花语是青春美丽。那么想来倒也合适。眼看着约定的时间越发地临近了,她赶紧抱起了那盆月季赶路。
她赶到龙舟街的时候天已经黑得完全,路边停满了车,还有一两部亮着头灯的在路中间焦急地找寻车位,仿佛被饭局催得紧了。又往里走,却是一片空位充足的停车场。“这些人怎么也不晓得把车停在这里?非要在马路上与人争抢……” 绮伊自言自语着,抬头就撞见了慢三味的招牌。“百年老店?” 她有点半信半疑,又瞧见了旁边的一行小字:一百年后。“这个梗倒是不错!”想着她就推进了店里。
店里面的生意不赖,在万家灯火的饭点只余得一两个的空桌。晓苏已经在角落靠窗的位置坐好,一起的还有另外两位姑娘,也是曾经的同窗,如今也均是嫁作人妻了。
店家端上来了燃着炭火的羊肉火锅和热气腾腾的汤包。汤包是要趁热吃的,四个人一边叙旧,一边就把筷子在桌上顿了顿,放到拇指食指中间来了。这汤包的馅儿据店家说是选那最好的猪肉入料,是不喂饲料的。绮伊将那嫩薄的包子皮咬下个小口,唆干了鲜美的汤汁,就把汤包整个送进嘴里,那馅里的肉嚼起来确实同她小时候在村子里吃的很像。
然后酒也端上来了。12度的米酒,装在青白色的陶瓷小罐子里面。滋味甜甜的,且不醉人,拿来给姑娘们喝最为合适。三个人就把酒杯都斟满,嘴里也说一些应景的祝词,把手伸过那锅羊肉与对面的人碰杯。晓苏因为有身孕在身,便只用那自己随身备着的茶水替代。
酒过三巡,因酒精而泛起的红晕也就在姑娘们的脸上看得明显了。绮伊的皮肤很白,她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她可以从两颊的温热感觉得出来。她下意识把两只手贴在脸蛋上,心里这样问自己:“自己这样子的面色是不是会好看一些?”然而另一头心里又自己答到:“好看又拿去与谁看呢?”
这个时候,烟花毫无预兆地开始往夜空里扎了,差不多是店前面南湖广场的位置。坐在窗边的绮伊自然也就把那些花火和爆裂都收在了眼睛里耳朵里。“听说今晚南湖广场有三万人呢!”邻桌的人在闲聊。不知怎的,偏偏这句话就被绮伊扯进了心里。“孤单是一个人的狂欢,狂欢是一群人的孤单……” 绮伊虽然没有在那三万人中间,但这个晚上,她隐约觉得,她和她们其实是一类人了。
桌上的那锅羊肉太扎实了。四个姑娘加上一个肚里的娃儿似乎怎么也不能把它吃得干净。只要筷子在肉汤里面打个开回,就总是没有一个落空的时候。索性就作罢,把筷子搁了只说话好了。
女人在一起必然是说些女人的事,譬如当年班上那个最为女生欢喜的男生眼下去了哪里,譬如谁和谁在一起谁与谁又分开了……绮伊也是女人,自然是对这些话题感兴趣的。无奈年少时代的故事总有说完的时候,然后就有更成熟的诸如婚姻婆媳生儿育女之类的东西把话茬接上。绮伊渐渐感觉到插话有些吃力,便讨个去洗手间的理由起身了。
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二楼就开始有歌声,男人的声音伴着的,还有吉他和鼓点。节奏和音色都莫明其妙地勾住了绮伊心里一些说不出的东西。反正还没有兴趣回到座位,顺着一点微弱酒劲,她就摸着楼梯往二楼来了。
半截楼梯的位置,便可以把楼上的情景看个大概了。有两桌吃完还没来得及收拾的桌子被推去了左侧,几条长条板凳随意地放在中间,抱着吉他自弹自唱的男人背对着绮伊坐在最外面。对面是打手鼓的,坐在个木盒子上,也当板凳也作乐器。右侧是沙发和更多的长条板凳。三四个人就坐在那里听歌。看得出来,这是一出心血来潮的表演,还有一拨临时起意的观众。
其中一个看客留意到了阶梯上的绮伊。他把身子往右边挪了挪,接着用手拍了拍长条板凳,示意她一块儿上来听个热闹。绮伊不好意思也并不愿意推辞,便把剩下的那半截楼梯也走完了。这下,她成了离那唱歌男人最近的一个,他俩甚至坐在同一个长条板凳上了。
她可以看清这个男人了。皮肤并不如那些电视上奶油小生打理得周到,且遗落了些许胡渣。头发有些长,在额头上耷拉着,眼看着就要盖住眼睛,又在睫毛上面巧妙朝上翻起来。扫弦的手上还有半截烟,安静地燃着,想必只是在当下的这首歌开始之前才被吸上过一两口。绮伊平日里是烦烟的,此刻却听着一首从未听过的歌,眼神痴痴地随着那灰白烟头上下游走,看一缕白丝往上升起,看些许烟灰朝下被抖落。她知道,眼前这个男人自己是不讨厌的。
男人弹唱间几乎都闭着眼,像是在旋律里憋着某一种属于他自己的情绪。偶尔会把眼神投在木地板上喘口气,却似乎从未注意到板凳另一头的发怔的绮伊。
那首歌唱完的时候,烟也燃得所剩无几。男人就任由它从指尖滑落,且把他那蜡黄色的老旧靴子挪了挪,随意地在木地板上碾了几个来回。然后又把弦动起来,男人拨了几个音,便把头抬起来,示意那打鼓地将节奏跟上。
打鼓却不急着把手在两腿间的木箱子上落下,倒是把头一瞥,用眼神把弹唱男人的注意力引向长条板凳的另一头。
男人侧过头,目光撞上了绮伊毫无防备的眸子,那个瞬间是有些说不出的东西在滋生的。但他只是望着,并没有打算说话的样子。
绮伊下意识地把眼神移开,又下意识地移了回来。那男人的眼神倒是不曾走开,似乎执意要对面的人先开口。绮伊觉得自己毕竟也是不声不响地听了人家几个曲子,理应是有所表示的。
“你这歌唱得真好!”
“那是!讨老婆的功夫,不能差了!”
“你莫要说笑!”
“我爹爹当年便是在山头对着娘亲唱了三个月的歌,这才有了我。”
绮伊本是把男人的话当成笑话来听,却不曾想他的言语中不带半点玩笑的味道,自己也稍稍认真了起来。
“那你不去家里的山头唱,为何要跑来这店里?”
“我比不得我那些哥哥弟弟的嗓子,爹爹怕我吃亏,就喊我来城里了。”
绮伊觉得这人有些好笑,便又激他:“城里可曾有姑娘听你唱?”
“没。你若愿意,我同你唱便是!”
绮伊的脸一下更烧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因为楼下青白色陶瓷罐里那12度的米酒,还是什么其他无以名状的东西,只是把头低下不再接这话。
“还要我接着唱吗?”
……
“你唱……”
弦就又拨起来了,打鼓的也跟着把双手交替着拍上了身下的木箱,还有沙哑的歌。绮伊不知道男人是不是又正了头闭了眼,却自己依然把头低着。身子不自觉地就跟着律动摆起来了,且鞋尖在木地板上轻轻点着。这一次,好像没有一个拍子慢下。
和我在岳阳的街头走一走 喔哦...
直到所有的灯都熄灭了也不停留
你会挽着我的衣袖 我会把手揣进裤兜
走到龙舟街的尽头 坐在慢三味的门口……
绮伊摆着听着,心思就在这正月十五的晚上披着月色飘回老家了,飘过那些曾经有唢呐锣鼓的山路,又飘到山的那头去了。大山那头的东西依旧看不清楚,不过感觉上好像没有之前慎人了……
后记
慢三拍小姐也许是不存在的,却多多少少有很多人的一点缩影。如果你也懂生活中慢别人三拍的滋味,那就来慢三味坐坐吧。这里有汤包,有卤菜,有升着炭火的火锅,有12度的米酒,有即兴的音乐,有一群有趣的人……一百年后,百年老店的历史里也希望有你的故事在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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