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小姐

1

跟慢小姐成为朋友是在大一军训的时候。跑八百米，我和慢小姐同时到达终点。慢小姐在倒数第二个人跑完以后还在半圈以外的地方苟延残喘，所有人站在跑道外面围观，我一无聊又多跑了一圈。

慢小姐全名安呒，浙江人。“呒”是慢小姐家乡的方言，发音类似“么”，大家“小么”“小么”地叫总嫌别扭，因为她做任何事都慢，就干脆叫她小慢。

慢小姐到底有多慢呢？举个例子吧。大一下学期，全班组织去离学校几站地的一个荒废的水库烧烤，因为地铁直通学校门口，就没有特地找车，结果下午回来的时候撞上下班高峰。一个猥琐大叔站在慢小姐身后，隔着裙子蹭她。慢小姐一个激灵，转过头恨恨地盯了大叔一把。大叔不动声色地收回身子，一副厚颜无耻若无其事样儿。

慢小姐性格软弱，又自认为是个有修养的姑娘，不可能吼出“妈逼你干啥呢给老娘放尊重点”这样的话。况且就算她真那么彪悍，人家死不认账你又能怎么样呢？你能拿出证据来吗？更何况拿出证据来还更像自取其辱。

慢小姐不甘心。冥思苦想，最终抬起脚往身后那只脚上狠狠一踩。当时的慢小姐还没学会穿细高跟鞋，效果差了那么一点，但坡跟好歹也是个跟啊。身后传来凄厉的一声“啊”，周清河同学受伤了——猥琐大叔早在两站地之前默默下车了。

我跟慢小姐说：“周清河有问题，他上课总坐你后面，搭个地铁还要站你后面，他肯定喜欢你。”慢小姐愣了三十秒，说：“怎么会？我怎么感觉不到？”我心想完了，这姑娘反应太慢，周清河同学保重。

2

有陌生号码给慢小姐发短信。两人聊了一个月，话题还停留在“喜不喜欢吃酸辣粉”“昆德拉和海明威更喜欢哪个”上面。我为慢小姐捉急，自告奋勇要为她出谋划策。慢小姐把手机递给我，我用半天时间看完了他们所有的聊天记录。

一个星期后，慢小姐不再收到信息。那个陌生号码我在看慢小姐的手机之前就偷偷地背熟了。我赶在慢小姐之前把那个人变成了我的男朋友。

整个大学期间，我不遗余力地跟後壹恋爱。偶尔开开小差，跟上选修课时碰到的临校男生暧昧一番。慢小姐泡图书馆，在触手可及的随便什么纸上写东西。慢小姐很有才华，至少我和外国文学老师都这么认为。课间休息的时候，慢小姐把自己写在餐巾纸上的一个短小说给外国文学老师看，老头儿皱着一脸松弛的皮肉，指着讲台下面说：“你比这教室里的绝大多数人优秀。”

很遗憾，慢小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堕落成了绝大多数。她此后的创作活动，几乎仅限于自娱自乐的微博。

我说：“出名要趁早啊姑娘，你要爱惜你的才华。”慢小姐在瑟瑟寒风中啃了一口烤红薯，说：“不着急，我是大器晚成型。”

慢小姐有两件事让我痛心疾首。一是践踏自己的才华，另一件是挥霍青春。大学四年，她一场恋爱都没谈。对于无爱不欢的我来说，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善于煽风点火，只要看到一点点暧昧的小火花，就会拼尽全力让它燃烧殆尽。慢小姐恰恰相反。每一抹春心萌动，都会被她拖成心灰意冷。

除了我男朋友和暧昧对象，我一见到男的就想推给慢小姐。作为朋友，我真心不希望她在最美好的年华里孤身一人。但是看到她自得其乐的样子，我就觉得自己是杞人忧天。她就像一棵植物，只要有太阳就能进行光合作用，自给自足。

3

毕业快一年的时候，我去了一次慢小姐的出租屋。当时慢小姐月薪四千，住在一间十平米的屋子里，内裤晾在公共晾衣绳上会被偷。那个时候我月薪六千，全部用来买化妆品、衣服、杂志，吃喝玩乐。我跟男朋友住两居，房租及日常费用他出。跟这个男朋友交往以前、跟後壹分手以后，我还短暂地跟人交往过。名字忘了。

我对慢小姐说：“你一个人在北京，更应该找一份工资高的工作，住好一点的地方，找一个关心你照顾你的人。”慢小姐一边把刚盛好的饭递给我一边说：“你真的觉得我现在的状态很不好吗？可是我一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房子虽然小，但是我一个人住够了啊，而且这里面的每一样东西都是我自己挑的，我真心喜欢才把它们买回来，我住着觉得很舒服啊。工作嘛，我没有很强的事业心，对所谓的成功也不感兴趣，说起来我还真是没出息呀没出息。”

很多人说自己没出息是想让别人否定他，“妈逼你瞎说什么呢，老子不允许你这样说自己，你他妈这么优秀！”慢小姐说自己没出息是觉得出息是个好东西可是我不稀罕呢。

我又一次觉得自己杞人忧天。我说：“那男人呢？”心里隐藏着一丝邪恶的想法：认怂吧姑娘，女孩子心理再强大没有男人也白搭，还是会被人瞧不上的呢。慢小姐挤出嗲羞的口吻，说：“哎呀，还真是觉得空虚觉得寂寞觉得冷呢。”说完哈哈哈笑。太无耻了，居然不觉得没有男人可耻。

慢小姐恢复正常状态，认真地说：“明可，你听过一首歌吗？《I Knew I Loved You Before I Met You》。我爱那个人很久了，只是在等他出现而已。”我没想到慢小姐心理发育如此缓慢，至今还停留在十六七岁的阶段，那个虚无缥缈的Mr.Right还真心不如闷头闷脑的周清河同学，那个呆瓜至少可以实实在在地搂着你丫睡一觉吧。

我恨铁不成钢地扫了慢小姐一眼，丫的身体发育也那么慢！

4

一个星期后，我得知慢小姐恋爱了。

同学会，我和慢小姐约在地铁口碰头，随后两人一起赶往隐藏在北京胡同深处的一家四合院。一路上我观察着慢小姐，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她似乎好看了很多，一举一动都有画面感，像唯美的日本电影。

人陆陆续续到场。众人热闹寒暄。毕业还不是很久，大家变化都不大，攀比、炫耀的资本都没储存够，凑一起无非吃吃喝喝。当然，也不乏有人居心叵测。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同学会同学，就是搞破鞋。

男生拼酒，女生聊天。慢小姐呢，吃东西，偶尔低下头发短信。她把一只鱼头夹到我的碟子里，说：“明可，你最爱的鱼头。”顺手把我从来不吃的鱼眼挑出来放自己嘴里。我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说：“小慢，你今天好温柔。”她似乎吃了一惊，不好意思地笑起来，说：“你们不是一直都说我挺温柔的吗？哈哈。”不是的，人们总是误把说话语速慢声音轻当作温柔，其实真正的温柔是爱人以及对人好的心意。

“小慢同学恋爱啦！她男朋友很帅呢，像日本偶像剧男主角，比後壹还帅。”坐在宽大圆桌对面的何慕青愉快地宣布道，还不合时宜地提起後壹。整个包间突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和慢小姐身上。

“来，为小安长得像日本偶像剧男主角的男朋友干一杯！”坐在慢小姐另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周清河开口说道，众人在诡异的气氛中起立碰杯。

周清河一杯接一杯地喝酒，后来趴在桌子上不动了。班长说：“让他睡会儿吧，他酒量好得很，不会真醉。”慢小姐把搭在椅背上的披肩拿下来给周清河披上。何慕青说：“小慢，上学的时候你跟周清河关系那么好，你们怎么没在一起呢？”慢小姐喝了一口啤酒，说：“你都说了我们关系好，关系好就是朋友啊，情侣哪有关系好的，都恨不得往死里折腾对方。”何慕青说：“在床上吗？”众人哄笑。周清河从座位上站起来，在众人心领神会的尴尬目光中走向洗手间。

周清河坐在洗手间的地上，我坐在他旁边。他说：“明可，你一直都知道我喜欢小安吧？大一上第一节课的时候我就喜欢上她了。她坐在我前面，做出一副认真听课的样子，但她根本什么都没听，一直在偷偷地写东西。不知道为什么，那样的她我很喜欢。所有人都知道我喜欢她，除了她。”

我无力地劝解道：“小慢这个人反应慢，你要多给她一点时间。”说完自己都觉得弱智，妈的都成别人的女朋友了，还等个毛线！

周清河嘴角抽动了一下，说：“她跟那个人认识不到半天就答应做他女朋友，交往不到一星期就住一起了，你跟後壹也没这么快吧？她慢，只是因为她不喜欢。”

有句话说，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我也不能催眠一个不愿装睡的人。爱情如此残忍，不会自欺的人要怎么存活呢？

周清河离开北京徒步旅行。我偶尔会在他微博上看到古镇、雪山、丛林、村庄的照片，以及陪他看风景的女孩。

他去的那些地方，在大学时的慢小姐的愿望清单里。

5

有人说来得晚的都是最好的，这句话我并不赞同，但放在慢小姐身上貌似非常合宜。纪长南我没亲自使用过，很难写出用户体验报告，但根据慢小姐的反应，这款产品用起来相当舒心。我问慢小姐大学不谈恋爱真的不遗憾吗，她说谢天谢地，我把最美好的初恋留给了最值得的人。

我见过纪长南几次，感觉温文有礼，很沉静内敛的样子。大家一起出去爬山，男生们都自顾自往上爬，只有纪长南会在陡峭的地方把女生一个一个拉上去。他给大家买水，递到慢小姐手上时，瓶盖是拧开的。大家围坐成一圈吃东西，纪长南把剥好皮的葡萄喂到慢小姐嘴里，再把那只手伸到慢小姐嘴巴下面接葡萄籽。

那个时候他们交往半年，见过双方父母，纪长南开始频繁关注房价信息，很有“事情就这么定了”的架势。我虽然知道爱情它变幻不定，在知道他们后来关系的走向时，还是吃了一惊。

我在结婚的前一个星期发现未婚夫出轨。他指着我的鼻子说：“我他妈出轨又怎么了？你跟我交往，有一秒钟在正轨上吗？”他一句话把我骂醒，不然我还真打算跟这个自己不爱的男人将错就错下去。未婚夫查过我跟後壹的开房记录，也知道我同时跟几个男人暧昧不清。

婚礼取消，未婚夫曝光我所有“丑事”，家里很是鸡飞狗跳了一段时间。我想静一静，一个人去了南方，跟大部分人失去联系。

一年半以后我接到周清河电话，他说明可你去看看小安吧，她很不好。周清河徒步一年后在大理开了一间咖啡屋，专卖黑咖啡。这也是慢小姐的梦想。大学时慢小姐做过一个据说很准的职业测试，结果显示她最适合当咖啡店老板。慢小姐欢欣雀跃，我深不以为意，问她：“你会拉花吗？你知道摩卡与拿铁的区别吗？你知道喝哪种咖啡该用哪种杯子吗？”慢小姐目瞪口呆。第二天，慢小姐想出了解决方案，只卖黑咖啡，简单，逼格还高。这个慢小姐说完就忘的梦想，周清河记住了。

见到慢小姐的时候，我没看出她不好，至少不像刚刚离完婚打掉孩子的样子。那天她加班，一见到我就不停道歉，说不该让我等那么久。灯光衬得她皮肤通透。头发剪短，更显得眉目清秀。

那天慢小姐跟我聊工作打算、旅行计划，聊日剧，聊做菜，聊写作，很有一副“一个人好好生活”的样子，我准备好的安慰之词全无用武之地。我一直觉得慢小姐骨子里有股韧劲，会受伤，不会被摧毁，也就放下心来。

6

后来我发现自己错了，慢小姐只是反应慢而已。她的反射弧太长，感觉到痛是在几个月后，并且痛得旷日持久。

一天晚上我接到慢小姐电话，她说明可，你可不可以陪我说说话。慢小姐被婴儿的哭泣声吵醒，起床开灯找孩子。她翻衣柜、抽屉、垃圾桶，都没找到小孩。她非常困，想躺回床上继续睡，一揭开被子看见一大摊血。慢小姐开始频繁地出现幻觉。

我偶尔回北京，住在慢小姐的单身公寓里。她身形消瘦，眉目间总有一丝漫不经心。像在陌生城市的车站等车，她倦极而眠，周围的一切与她无关。

慢小姐上班，我买菜做饭。拉开橱柜，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鼻而来。慢小姐大概有半年时间没自己做过饭。

我给慢小姐打扫房间。她的屋子很整齐，物品摆放井然有序。但是书架上有积尘，花瓶里植物枝叶干枯。这多像慢小姐看似正常实则空无一物的生活，隔离一切生之喜悦，靠惯性存活。

我很担心慢小姐。慢小姐说：“明可，我没事。我对世界的爱没有死，我只是没有力气，想要休息。”

一年后，我回北京生活，想要找房子与慢小姐同住。打电话给她才发现她去了大理，帮周清河打理咖啡屋。

7

北京生活节奏快，人们早上从地铁口鱼贯而入，晚上从地铁口喷涌而出。这座城市的脉搏，每一天都在猛烈跳动。我大概在小县城休眠太久，已不能适应频繁采访、熬夜写稿、每天关注时政策划专题的生活。我转行做图书，当最普通的策划编辑。闲来无事的时候，跟後壹领证结婚。

一天晚上，我像往常一样上豆瓣看文章挖潜在作者，然后我看到了慢小姐。当年她弃笔什么都不从，我痛心疾首，她拍着她坦荡荡的胸脯，说：“放心啦，三十岁的时候，我会出书的。”是的，慢小姐做到了。豆瓣阅读里有慢小姐的咖啡故事《慢慢慢慢慢生活》，每本四毛九。

我以见作者的名义去大理见了慢小姐，在慢小姐咖啡屋喝了黑咖啡，见到了《慢慢慢慢慢生活》里的主人公——在各个城市的青年旅社打工慢旅行的八五后女孩、走南闯北做生意想“休息”一年替人当司机的中年男子、意外爱上有妇之夫偷情故事纯过初恋的有夫之妇、被慢小姐从路边买回来专翻垃圾桶的狗狗慢先生，还有跟别人看风景却只等慢小姐共度余生的周清河。

在慢小姐生无所恋的那段日子里，周清河身边刚好没有姑娘，空虚寂寞冷的他每天晚上缠着慢小姐跟他聊天。一天晚上，困了的慢小姐像往常一样撇下失恋后无法入睡的周清河准备睡觉，退出QQ想起还有点事要问他。慢小姐赶紧登录进去，发现周清河的头像灰了。

“那个时候你知道周清河是故意陪你聊天的了？”

“大一的时候我说完晚安把QQ调成隐身看电影他的头像跟着灰了的时候就知道了。”

三十岁的慢小姐可以坦然提起自己惨烈的初恋了。她说：“那个时候啊，爱得太快，懂事又太慢，负担不起，也配不上，配不上完整的感情。”

现在慢小姐身边的男人，让她觉得自己配得上并且值得拥有完完整整的感情，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