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丟进荒原,跑上附近那面漫坡四下里望,只见如兽的怪石星星点点;矮小的树木稀稀落落;裸露的荒原泛着刺眼的光;远处的鹅黄色如同淡雾,显得神秘诡谲;似幔的灰云后面躲着的太阳,冷漠地瞧着我这不速之客。
猛然间,我的耳里像一根银丝抽动得响,瞬间就变成了千万根银丝一同抽动得响。我惶然四顾,什么也没有。我明白,那是洪荒向我围攻过来。我跌坐在坡顶,惊惶无措。
刺溜一声,一只小蜥蜴窜到我面前,放肆地用圆鼓鼓的黄眼睛瞪着我,那一竖漆黑的瞳仁闪着凶残的亮光,鱼肚白的肚皮鼓颤着。我惊骇地站起来,惊跑了小蜥蜴。我觉得那些怪石乘机向我逼近了一步,在我再次注意它们的刹那间,才又蹲伏不动的。
我毛骨悚然,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到人群里去!我抓起一颗小石子,闭上眼向头顶一抛,它落在了我的身体侧后,我就向那个方向直走。我能听见的,只有鞋底摩擦沙石的嚓嚓声,和那种抽丝似的嘶嘶声。我折了跟树枝当武器。
一堆绿草上举着一些白穗子,无风自摇着。我走过去,才发现,草是从一堆白骨下面长出来的。一只蜥蜴嗖一声从草里窜出来,跑没影儿了。一撮草猛烈地动荡了一会儿,安静了下来。
我精疲力竭地又爬上一道漫坡,觉得它似曾相识。仔细辨认,确实是我抛石子问卜的那道坡。
我的头发立了起来,好久才又卧下来。我用脚在沙石地上踢出一个盆大的坑,往里面撒了一泡尿。又抛了一块儿石子,照它指明的方向走。夕阳快落山时,我又站在了这个小坑边,里面的尿泥干成了一坨。
我恳求夕阳别走,但它兀自慢悠悠地往地平线里面钻着。
暮色从东边像数不清的灰色野猫,虎视眈眈悄无声息地逼过来。那些怪石也乘机混在它们中间,偷偷地向我靠近。
那消停了好久的嘶嘶声针一样细而尖锐,瞬间铺天盖地而来。
我大声呼唤,把我能叫出名字来的人都叫了个遍,包括我的仇人,恳求他们回答我一声。我挨个儿咒骂他们,揭他们的短,诋毁他们,好激怒了谁,来跟我干架。
喉咙喊哑了,我瘫在坡顶。
夜色黑水一样往坡上漫。那些怪兽不再伪装成怪石,在夜色中悄无声息地向我靠近。
我慌忙跑到一棵老柳树下,爬上树头,骑在一支粗大的树枝上。我瞅着我向往已久的满天星斗,不得不承认,这是我见过得最狰狞恐怖的天空。
我像猎豹把四肢耷拉在树枝两侧那样把胳膊腿耷拉在树枝的两侧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我被咻咻声惊醒,见树下有团盆大的黑影在寻寻觅觅地转,两颗诡异的荧光不时在黑影里一闪。我想起了那堆白骨。
黑影终于走了。我在胡思乱想中又像先前那样睡着了。
我被远远的鸡鸣声叫醒。
我重新折断一根茶杯粗的树枝,用片儿石刮光身子砍尖了头,当棍又当矛,一路搜寻着走,一边拣称手的石块儿揣在兜里。
我最终还是转回到这面漫坡上。我顾不上绝望,又上路了——只有走着才有希望。
我碰到一条小溪蓄成的小水滩,美美地喝了一顿。见这里草木茂盛,我决定暂时呆在这里,熬过迷路期。
我正揪草吃着,又惊起一只小蜥蜴。我的脚跑起来,追上去,踩死了它。我的眼盯着小蜥蜴嘴里那团血糊糊的内脏,肚子疯叫起来,手就拣起小蜥蜴,去水滩里洗了洗,嘴就生吃了小蜥蜴。
歇了一会儿,我觉得有了力气,就在附近找到一棵高大的柳树,爬上去,手劈片儿石砍,用树枝在三根粗树枝上搭了张简易的床,躺在上面发呆。
太阳西斜时,我看见一只大鸟在水滩边喝水,想都没想,下了树,钻进草林,偷偷地爬过去。它忽地抬头,向我这里看了看,大模大样地啄食起来。它对我的无视激怒了我,跳起来向它丢石头。它不慌不忙地拍着翅膀飞起来,鼓翅声轰轰直响。
我失望地盯着它雪白的肚皮,和贴在肚皮上的金黄的腿爪。不想,它飞出不远,就落了下来。我猛追起来。它又起落了两次,就只会嘎嘎叫着,张开翅膀跑了,连弯儿都不会拐。我才知道它是只野鸡。
我终于一扑,把它压在了身下。
在返回的路上,我揪光了它的羽毛。在苍茫的暮色中,我坐在床上撕扯着它生吃着。生肉的腥味让我反胃,也嚼的牙困。
虽然床硌的我难受,还是睡着了,但被窸窣声惊醒。细听,只听见树叶之间偶尔摩擦一下发出的刺啦声。但我不敢闭眼。
我还是睡着了,又被窸窣声惊醒了。
沉沉夜色中,隐约传来凶兽的一声呜咽。
总算传来了野鸡的打鸣声。
等晓雾变淡,视野开阔起来。我在树上四下里望了半天,才下了树,捡拾干柴,拿两块儿石头敲击起来。火星飞迸,但干柴纹丝不动。看来我只得等死——野兽不吃我,我也得瞌睡死!我惶然四顾,望见了水滩对面的漫坡上,隐约有个洞口。
这是一个什么动物临时掘出的浅洞。我不想惹麻烦,就在坡陡一点的这面选好地址,用棍子挖,用手刨。半天才挖出澡盆大个坑来,呼哧呼哧地坐下来休息,就想起了那堆白骨里铲子一样的四只肩胛骨,就提着棍,揣着石块儿去寻找。怕迷路回不来,走十来步就用棍子在沙石地上画个大十字,边走边撕食剩下的那半只野鸡。
我没找到那堆白骨,却碰上一堆野牛的白骨。太阳发黄时,我才把野牛的四条腿、两只角扛回来。歇了歇,从一条腿上卸下一只肩胛骨(我叫它骨铲),赶紧挖洞。星星出全的时候,我总算先草草地挖出一个两米深、水翁粗的洞。我头向里钻进去,惬意地躺下了。新鲜的泥土味让我陶醉。
一股夜风灌进我的裤腿。我一惊:“要是凶兽从我的脚开始吃我呢?”
我倒退出洞来,摸黑在附近找到一大块儿怪石,哪里能弄得动!只得回来,脚向里钻进洞里,把棍子摆在手跟前。我努力睁着眼,看着满天星,一边盘算着:“以后得练习投掷石块儿,最好在五十米内百发百中,我的安全保障就大了,也不至于饿死了。”
窸窸窣窣声又把我从迷迷糊糊中惊醒。细听,它又不响了。我握紧棍子,想:“一旦凶兽叼走了我的棍子,或者一口一口咬断我抵抗它的棍子,这洞就成了我的陷阱!”我又想到,水源附近一定是食肉动物捕猎的场所,不能在这里挖洞。
第二天,我在离水源五里远的地方,找到一面陡一些的坡,挨着一块儿怪石挖起来。挖好后,从洞口向怪石下面挖壕,先深后浅。怪石缓慢地顺着壕滚动起来,在哪里卡住了,我挖哪里,直到它堵住了洞口,我好不欢喜。可是洞里的漆黑沉闷让我恐惧起来:“我也出不去了呀!”想到我就这么烂在洞里,还不如让凶兽吃了呢!
我贴着怪石往外挖。终于一铲子捅开了个碗大的窟窿。我长出一口气,把窟窿挖粗了,钻出来,深呼吸着,宛如从魔鬼的肚子里钻了出来。
肚子疯叫起来。我带上我全部的武器去打食,一边还想着这洞该怎么挖。
我白白地在水滩守了半天,只得吃些水草,再四处打食。
我寻到一野兔窝。我藏在附近一块儿怪石后面。
野兔回来了,绕着窝左跳右转,时不时像人一样站起来,鼻翼翕动着,四下里眺望一番,又做觅食状,猛不丁一头扎进了洞里。我跳起来,用准备好的石头堵死别的洞口,从一个洞口往里挖。中途歇了两歇。那野兔往外一窜,我一棍子就打死了它,再往里挖。忽然,从洞里滚出四颗拳头大的灰色绒毛球来,真惹人爱。
我逮住一只,把它放在手掌心。它惊恐野性的眼睛像一颗米粒大的黄金粒,敌对地瞪着我。四只抖索的爪子拼命地抓挖我的手掌。
我总算有个伴儿了。
我用褂子把它包起来,看着它在褂子里滚来滚去,撕着吃了它母亲的一条后腿,有了力气,提着它和它母亲的尸体往回走。
我奇怪我记路的能力异乎寻常起来,顺利地回到那只洞前。在洞口新鲜的土上,我发现了凌乱的蹄印,头发又站了起来。
我没有必要非回到这个废洞的,就因为我挖了它,潜意识里它就成了我的庇护所。
我看看星星从沉沉暮色中一颗又一颗地往出钻着,实在鼓不起重新挖洞的勇力,就握紧骨斧,大声喊着,向洞里扔土块儿。见没动静,就棍尖向前,小心翼翼地钻进去。从衬衣上撕下一条布,把小野兔的前后蹄打对角拴住一对。拴的时候它又咬又蹬蹄子。
它这不是出自勇敢,是出自要活命的条件反射。
我把它丢在洞里,它挣扎着要逃。我亲切地叫它,它理都不理我。幽暗里,它的两只黄眼睛阴冷地闪烁着。
好多人的眼睛在我的脑子里闪闪烁烁。
我一边撕食它的母亲,一边对它说,我吃你的母亲是没办法的事。再说,你的母亲注定是要被什么吃掉的。反正乱七八糟地对它絮叨了半天。它只顾挣扎着逃。我骂一声对牛弹琴,侧卧着身子堵死它的出路,不再理它,警惕着洞外。
我还是迷糊着了,又被窸窸窣窣声惊醒。
我听出来了,这次是从洞里发出来的。我手软脚软,不敢动弹。猛然醒悟,这是小野兔在打洞!我努力把身子缩进洞里,在一个胳膊粗、齐肘深的小洞里抓住了它。它挣扎着,我只得把它的四只蹄子都捆住。我才明白,在荒原上,动物之间就一种关系——吃与被吃!这使我毛骨悚然,摸着自己身上的肉,不知道这是谁的一顿大餐。想想自己辛辛苦苦三十年,就为了给人家备好一刀菜,真是心寒齿冷,越发想着要离开荒原重归人类!
在沮丧中我又迷糊着了。窸窸窣窣声又惊醒了我。我努力辨听,它又消失了,仿佛我一睁眼,这个动物就隐身了。我想到了一种危险——那只凶兽一直在洞的附近潜伏着,等我进了洞,我就是瓮中之鳖了!可不是!洞口簌簌地掉下一撮土来——它守在洞口了!我像被逼到墙角的狗,哭嚎起来,但咆哮声没有在洞外响起来。
一晚上我抓紧棍子。窸窸窣窣声时有时无。我跟这位看不见的敌人就这么对峙着。当然,窸窸窣窣声有时是小野兔弄出来的。它还在挣扎。
阳光照进了洞口。我们还是这么对峙着。
洞就是我的乌龟壳。洞口就是战场。
太阳西斜了。就这么下去,我得累死、饿死在洞里。
我向洞外投土块儿。洞外没动静。我想了想,抓住小野兔丢出洞外去,听着它在外面挣扎着的声音,老半天也没断过,才攥紧匕首,先把棍子擩出洞外,小心地把头露出来,四下里张望一番,战战兢兢地爬出来,试试探探地巡遍附近。确定没有危险,在坡顶上翻开了跟斗。不想,脚下轰一声塌了!万幸只是腿被埋住了。
我爬了出来,见塌的是那个洞!我绝望了,但又不甘心,仔细研究那个破洞,明白了塌陷的原因:这里是沙质土,洞顶该挖成拱形,洞顶离坡面的垂直距离越大越好。
我不顾饥饿,立马重选了一面坡,挖了起来。黄昏时,终于按我的设想挖成了新洞:洞口开得仅容我钻进来,一米入深后,开始挖洞体,像个倒扣的碗,我能站起来。洞体有一张双人床大。我这才挨着洞口挖了个齐我肩深、半米见方的陷阱。
我在洞口里外各放一块儿盆大的石头,在我进出后堵住洞口。陷阱一面紧贴洞壁,一面与洞壁留出一尺宽的通道。除了供我进出外,还可以藏在这里,等凶兽一露头,一骨铲就砍死它。因为这么窄小的洞口,就是只野猫往进钻时也会弄出很大的响声的。但为了保险,我在陷阱沿上斜向洞口插了一圈儿尖棍,又在洞里插上尖棍,这才满意地坐在洞里休息。
我撕食着那只野兔,想起了它的儿子,不知道它怎么样了。要是能寻到它,还是养着它吧,有个伴儿总是好的。这时,想起那个棘手的老问题:“要是凶兽守在洞口呢?”我思虑再三,决定把洞口用树枝栅一圈儿,这样,入侵者在往开弄树栅时,就能惊醒我。
我拿着棍子骨铲、匕首(牛角)插在裤带上,爬出洞来,堵住洞口。把堆在洞口的土摊平了,以免引起别的野兽的注意。
我来到那个废洞前。谢天谢地,小野兔抽蹙成一团,还在那里。我抓起它,一边跟它说话,一边给它弄草,带它去水滩前喝了水。
我想起了我的儿子。
小野兔不领我的情。
第二天,我先拣来碎石头,在洞里给小野兔磊起个小窝。窝底也用碎石头铺出来,把它放进去,才开始绕洞口挖一道二尺深的壕。
我暴露在没辙没拦的旷野里。我想,应该在洞口前面挖一个比我深的大坑,这样,凶兽就靠近不了洞口,我就没了危险。即使从洞口上面攻击我,也得掉进坑里。而我在坑壁上挖几窝蹬踏上下就行。就是凶兽攻击我,我能及时跳进坑里,在坑里预先插好尖头朝上的尖棍,我就蹲在尖棍下面,扑下来的凶兽是自寻死路!是呀,这样,我不用绕着洞口栅树栅了。
我开始挖坑。挖到齐我肩深时,想:“不用挖蹬踏,用一根短木,搭在坑壁上,脚一蹬就出了坑或者钻进了洞,然后把短木弄倒,这样更保险。”
第三天,我挖好了直径达两米,深达两米的大坑,长出口气。但一想,把坑跟洞口都用树栅围起来,不就上了双重保险?又开始围绕洞口栅树栅。栅的中间忽然想:“多栅几圈儿树栅,不就跟古代的鹿砦一样了?就是老鼠也钻不进来的,呵呵,那时我就高枕无忧了!”
我开始了这项浩大的工程。这需要大量的树枝,而荒原上树是稀缺的,越来越需要我从老远的地方弄回来。但是,一种潜意识驱动着我想把鹿砦做得无限大,这样就把我跟危险隔得无限得远了,所以,这项工程就没个完。可我心里又老是说:“忙完这项工程,有了安全的窝,就能安心探寻重归人类的路了。”
让我心烦的是,其间因为捕猎,不得不停下工程来。
在捕猎中我算明白了,这荒原太贫瘠了,大型野兽存活艰难,就是野鸡野兔之类的小野物也少见,倒是小蜥蜴跟老鼠特多,不时地,它们自己就落在了我的大坑里。
我往往需要四处走上一两天,才能捕获够吃两三天的猎物。有时候两天也捕不到什么,我这时就安慰自己:“别慌,洞里还有小野兔呢。”就这么,我有了精神上的堤岸,虽然岌岌可危,但还是挡住了如潮的惶恐,每次都能捕到猎物。为此,我对小野兔感激不已,每次都给它准备好多草,回去跟它唠叨唠叨我这次捕猎的经过。但它就是那么敌对地瞪着我。
最艰难的还是喝水问题。我四处走,碰不上水源就渴着。我捡到十来只大大小小的角,把角的中间捅空了装水。我把衬衣撕成一条一条的,拴这些角,披挂在身上,一走起来角们就晃荡着乱碰起来。一旦发现野物,我先把角们插在土里,捕猎失败或者成功,都回来把它们重新披挂在身上。在洞里,我用野兔之类的头骨储备着水。
但我不时碰到的大坨粪便警告我,大型凶兽就在附近!所以,我对鹿砦工程没有丝毫懈怠。
做鹿砦工程,就如同小时候走夜路唱歌一样,能给我壮胆。
我的生活就是栅鹿砦、捕猎、喂小野兔,跟小野兔唠叨。最大的进步是,敲击石头终于点着了一堆干树叶,从此,干树叶成了我最珍贵的东西,实在不行在旷野过夜,就能点一堆篝火了。
望着篝火,我眼前就晃动起好多人的脸。
夜里一场大雨,让洞前的大坑成了深潭,把我困在了洞里。潭水沤起来一团一团的蚊子,叮咬的我没一点儿脾气。
第三天,猎物吃完了,我开始瞅着小野兔。小野兔也瞪着金黄的圆眼睛瞅着我。它那阴郁的眼神中暗燃着的恐惧,现在冒出了火光,这火光中闪烁着对我的冷笑。
我不敢正面看它了,偷偷地观察它,但总被它不错眼地盯着我的目光逮个正着。我就啪啪啪地拍打身上的蚊子掩饰窘迫。
那个难题终于让我暴跳起来,却装作是被蚊子激怒的,点燃洞里仅剩下的枯叶跟干柴熏蚊子。在翻滚辛辣的白烟中,小野兔总算看不见我了,我只能听见它跟我一样疯狂地打着喷嚏咳着嗽。我想,它也一定跟我一样泪流不止。
是呀,就这么一块儿熏死算了!
但是,烟慢慢地散去了,它还是那样不错眼地盯着我!还不再吃草,只是勉强喝一点我用牛角从水潭里吊上来的水。它的眼神里冷笑没有了,换成了绝决的悲哀。我明白了,它想绝食而死,好逃过被我撕食的死法,这种死法不但恐怖痛苦,还让它深感受辱。
我说你吃草吧,我不会吃你的。它不为所动。我就开始用石块儿把洞里的骨头砸碎了吃,向它表明心迹。但它只是盯着我,一口草也不吃。
蚊子又卷土重来,我没了一点办法。
第六天,最后一块儿骨头也让我吃完了,我不由得咀嚼小野兔的干草。我见它眼里冷笑一声,闭上眼,连水也不喝了。我深以为耻,扭头就往洞口爬。
我爬到洞口,探出头往水潭里望。那段我当踏脚用的木头还浮在水面上。那条淹死的小蜥蜴,青紫的肚皮朝天,身子胀得老粗,在水面上慢悠悠地打着转。
我把武器一件件地丢进坑里。惊起的蚊群雾一样笼罩着水面。尖棍一头扎在了水底,又浮了起来,挑起一股浑浊。我看着这股浑浊在水底翻滚着散开来,沉淀下去了,一咬牙,脚先出洞,出溜下水潭,不由得惊喜——原来水底瓷实得很,陷不住脚!
我把那段木头搭在坑壁,吃力地爬上去,胳膊还是正好能搭在坑沿上,但是,我没力气爬上去了!
我一屁股跌坐在水里,绝望地抽泣起来,对自己大骂起来:“这荒原里就你一个人,你的人性讲给谁听呢?你的人做给谁看呢?就是它真是个人,你吃了它,如果将来真的有人审判你,也会判你无罪,因为在这种情境下,活下去才是硬道理!你个迂夫子!这天底下还有比活下去重要的事吗?这下好了,就等着跟那条小蜥蜴一块儿烂在这臭水坑里吧!”
我越骂自己越惶恐,活下去的欲望驱使着我在水坑里烦躁地走,搅的坑里的水哗哗直响。我的眼睛在坑沿跟洞口上扫来扫去。那条死蜥蜴成了出气筒,让我踩了个稀烂。我还不顾虚弱,挥舞着胳膊跟蚊群大战起来。
坑沿上沙沙地溜下一股松土。我一愣神,但立马狂喜起来,拿起棍子照着溜下松土的地方,鼓起所有的力气,把棍子插进去,缓了口气,使劲儿一撬,掉下一一块儿土来。我缓了口气,又一插,一撬,又掉下一大块儿土来……
土堆高出了水面。我歇了歇,把那段木头架在土堆上,搭在坑壁上。又歇了歇,拼命踩着木头爬上坑壁。
从我的腰那儿开始,坑壁成了缓坡。我又歇了歇,爬出了坑,瘫在地上喜极而泣。等又有了力气,就向鹿砦走去。这时,鹿砦外面有老虎也吓不住我。
我吃力地弄开鹿砦上那一溜虚埋着的树枝钻出去,摇摇摆摆地往水滩走。
那里已经是个小湖泊,闪着潋滟的波光。几天的功夫,不知道从哪来了那么多的青蛙、蛤蟆,喧声震天。水边黑色的蝌蚪密密麻麻地蠕动着。
我用手掬着把它们喝进肚里,直到肚子鼓起来,就坐在草地上,稍微动一动,肚里的水就晃荡着响,蝌蚪们在肚子里就闹得越凶。我贪婪地望着冷漠的斜阳,想:“天冷开了,说明荒原的冬天就要来了,那时打猎一定更难。”
我给小野兔带回去一抱嫩草和一牛角清水。把草和水放在它的窝里,赶紧走到了一边。好久,我听见了它咀嚼的声音。
从此,我没正眼看过它。它老疑虑重重地看着我。我的良心对我说,要想不发生吃它的事,就把它放出洞去吧。但又一个声音对我说:“放出去连一天也用不了,它就让别的东西屙出来了。你这是谋杀!更虚伪!”
我想了一会儿,说:“那放开它吧,它本来是自生自灭的,咱也让它任其自然去吧。”
我把它从窝里放出来。它看看我,犹犹豫豫地跳着躲到了陷阱沿上那圈儿尖棍的后面,不久,我听见了它挖洞的声音。
我再见到它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了。但我知道它就在我附近,就没觉得孤单。半夜,它叼草的刺啦声,是最动听的声音。发现那只兔颅骨中的水被它喝光了,是我最高兴的事。它屙在洞里灰褐色的粪蛋蛋,我一有空就抟在手心玩。我要找到它的洞易如反掌。我动不动就自言自语起来,知道它在听。
我先停下栅鹿砦,在洞里面挖一个大洞,用石头铺底磊墙,隔成三间,好蓄养幼崽和受伤的野物。
饿死的过程比被吃的过程更残忍。以后我打猎的功夫跟栅鹿砦的功夫几乎一样多。不久,我投的石块儿百发百中,骨铲挥舞起来虎虎生风。我还修了两只长矛,这既能使凶兽不能靠近我,又能远远地投掷长矛扎伤它们。
有一次在旷野中,我明显地觉得一只大型野兽潜行着尾随了我很长时间。先开始我不敢让它察觉我发现了它,从而像猎豹发现羚羊已经发现了自己就扑出来那样,惹得它扑向我,一边想着对付它的办法。我感觉到它猛然躲到了我身边的巨石后面,下一步就是扑杀我了。我本能地长嚎起来,我听见一阵惊慌的逃跑声在巨石后面响起,很快远得听不见了。
以后我练开了长嚎。我还发明了骨箭,就是把锋利的骨片镶嵌在箭杆儿头上,用细皮绳缠紧了。这样射出的箭能平稳地飞出十步远,射进树身一寸深。
对饿死的恐惧让我对蓄养贪得无厌,这加大了我的劳动量——不停地弄草弄树叶。草和树叶在荒原上是缺货。
冬天土冻住了,我不得不把鹿砦工程停下来。像尿了半道尿,不得不停下来那样闹心。
果然,冬天很难捕猎,一两天放空是常事。我就不由得心慌,直到有所收获,才松一口气。我不得不吃一只蓄养的野物时,跟死刑犯的日子又过了一天似的难受,只有再补上了这只野物,才像死刑犯听见缓刑的消息一样的高兴。
天越来越冷了,我吃蓄养的野物的时候越来越多了,惊慌的我寄希望于蓄养的野物个个膘肥体壮上。这需要大量的枯草和树叶。
饿死的恐惧逼着我天天在荒原上冒着被别的野兽吃掉的危险弄草弄树叶。当然,打到野物更好。唯一温馨的事是,回到洞里有一双我看不见的耳朵能听我絮絮叨叨。
一场大雪封了路,我只得呆在洞里,吃我蓄养的野物。每少一只,就如同蛇把自己的尾巴又吞进了一节。为了俭省燃柴,尤其是树叶,我开始生吃它们。
因为我整天呆在洞里,就看见小野兔了。它总是战战兢兢地从它的洞口探出头来,审视我半天,才警惕地去喝水,去草堆上拖草到洞里。没过两天,它就自自然然地干这些事了。如果我动一动身子,或者咳嗽一声,它才警惕地停下来看着我,但很快也习惯了我的动,我发出的声音。后来,我快走到了它跟前,它才慌忙逃进了洞里。再后来,没事它也在洞口望着我。这让愁肠百结的我有了一丝温馨。那些人脸又在我脑子里晃了。
我是靠消化洞外面坑里的积雪来解我和小野兔的渴的。那里的雪没了,我只得到鹿砦外面去取雪。
一只巨兽绕着鹿砦踩下一条两米宽的圈子,拉下的粪坨有盘大。鹿砦上有咬断的树枝。
我猛然醒悟,就因为这鹿砦太显眼了,整个荒原的动物都知道了我在哪栖身!栖身处是该藏于九地之下!
我草草地用兔皮兜回雪去,想了半天,从第二天开始,不论白天黑夜,在洞口窥伺外面。过了十多天,见没有动静,认为这头巨兽失望地走了,就开始了挖穿漫坡的工作——我要弄一个最隐蔽的洞口。
这工程太浩大了,为了运土方便,我硬是砍倒一棵足球粗的树,横搭在洞外的坑上,这样,凶兽必须通过树干才能到了洞口,还靶子一样只能站在树干上,我一长矛就能捅死它。如果我在洞外时它追我,我也能麻利地跑过树干。只要身子一钻进洞里,脚一蹬,树干就掉进了坑里。
我的听力异常灵敏,树叶声也如同鼓声。
当洞里只剩下两只蓄养的野物时,我把漫坡挖穿了。这时,我才发现,被吃掉的恐惧在这其间压住了被饿死的恐惧。这时,两种恐惧一起向我袭来。但我强忍着,在这洞口周围洒上干砂石,这样就留不下足迹。把大大小小我能弄动的石头弄来,乱丢在洞口周围,既能隐蔽洞口,又能让我隐身,观察周围。我还用五六块儿盆大的石头,看似随意地堆在一起,堵住了洞口。
本来我是要放弃旧洞口的,但这时改变了主意——从旧洞口进,从新洞口出,这样就减少了新洞口被发现的几率。
我赶紧开始打猎、揪草、捡树叶。这其间我又有了新顾虑,又在新洞口入深五米的地方挖了一个大洞体,又挖了陷阱,陷阱周围也插了尖棍,陷阱里也插了尖木桩。但那个老问题又冒出来了:“要是敌人就守在新洞口,等我一露头,一口咬住我的脖子呢?”
我正这么愁着,听见新洞跟旧洞的通道上窸窸窣窣地响,就见小野兔正试试探探地走来。我警告地咳嗽了一声,它迟疑了一会儿,慢腾腾地折回去了。我就有了主意。
不久,我逮住一只被我打伤的野鸡。以后我出洞时,先把用皮绳拴着的野鸡丢出洞去,它嘎嘎的叫声会试探出好远的地方有没有危险。它叫上一阵,我才把它拉回洞去,自己再小心翼翼地钻出洞来。但我还是不放心,用兽皮、碎石、兽骨做了个头盔加护脖,出洞的时候戴上。
我又有了新顾虑:“万一野兽钻进洞来,这陷阱也拦不住它呢?”——恐惧让我觉得野兽会飞檐走壁跟缩身术了。我又挨着这个洞体挖了个洞体,如法炮制了防御措施,只是两个洞体的通道更小了。我挖第二个洞的心理跟担心一个绳结不结实,多打一个绳结的心理是一样的。
我又一想:“如果野兽识破了我投石问路的伎俩,就藏在洞口等我出去呢?”我就决定再挖一个出口。正挖着时,听见背后咻咻地响,猛然回头,小野兔蹲在我身后看着我。再以后它就跟着我了,我就絮絮叨叨地跟它说话。当我不得不出去时,越发惦记着洞里的它了,回到洞里时,它已经在第一个洞体里等着我了。
就这么,我跟小野兔亲密起来。但就像人跟人亲密起来后,对方会暴露出一个又一个让你讨厌的毛病一样,小野兔也暴露出了一个又一个让我讨厌的毛病。最让我讨厌的,就是它动不动就溜进了我蓄养野物的那个洞里,跟那些野物,尤其是野兔,隔着石头墙咕咕哝哝的。这会让我想起那些野物也是有性情的,也会像对待它一样手软下来。因为只有我把它们当物看的时候,才会无所顾忌。我就撵它。为了防止它像以前那样背着我跟野物们亲近,我总是把通到那个洞的通道堵死。怕它打洞过去,最后干脆用小石块儿把通道壁砌了起来。
当然,它也有厌憎我的地方,你比如,我回来时要是带着血淋淋的猎物,它就会喷着响鼻,浑身先是缩成个蓬松的毛球,往后慢慢地退,忽地嗖一声就不见了。我杀蓄养的野物或者生火烤肉的时候,它也会喷着响鼻,缩成一颗毛蓬蓬的球,远远地瞅上我老半天,嗖一声不见了。在我撕食的时候,它总是远远地、恐惧地盯着我。
它对我的这些憎恨之处,不但让我愧疚,同样让我想起那些野物也是有性情的,所以,我总是避免在我做这些事的时候让它碰见,或者在场,那就是事先大声吆喝几声。没多久,它就明白了我大声吆喝的意思了,就事先躲开了。
第二个洞口挖好后,很快我又想:“如果两个洞口都被发现了,投石问路的伎俩也被人家识破了,我该怎么办?”我就发现,多挖一个洞口,我的危险就多一层——最安全的洞是没有洞口!但是,你得出去打食呀!
我想来想去,觉得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在出洞前,能先把洞口附近侦查一番。那只能是从洞里向每个洞口的前面挖一个观察口了——这不又多了两个洞口?工程比这两个洞口的都浩大。但我还是说服了自己,思想一番,决定从靠每个洞口最近的陷阱底部开始向外挖, 这样,横洞既能挖的远,敌人一旦从观察口钻进来,也被陷阱拦住了。
在挖的时候我也想到,观察口的出口向上,仅容我出进,而且,再向下挖近一米深的窄坑,这样,就是敌人钻进来,也掉进了坑里。而我用根短木架在坑上,人站上去,顶起盖洞的石头,露出眼睛侦查就行了。一旦遇到袭击,一缩身,石头就盖住了洞口,我一进横洞,抽掉坑上的短木就行了。
是呀,这工程太大了,好几次我累得不想挖了,就想,要是再有个人,我住在这面坡,他住在对面坡,这样,就能互相给对方照看洞口了。唉……
但不管怎么说,每个观察口我都挖了我二百个身子的长度,才向上挖出口。第一个观察口能把对面的那个洞口看的一清二楚,第二个观察口被一块儿大石头挡住视线,我只得贴着大石头挖个深坑,让它住进去。
这以后,我每出去时,先从洞口看清了对面的观察口周围没动静,再从观察口看清这面的洞口没动静,才出去。虽然麻烦,但安全多了,我一时高枕无虑了,就想着把搁置了的鹿砦工程完成了。
这时做鹿砦工程有了新的意义:能迷惑住暗藏的敌人,那四个洞口就更安全了。
但没过两天,我还是觉得总有敌人能从那四个洞口钻进去。这种担心让我坐卧不安,但绝不会再挖新洞口了。最后我决定还是多挖几个洞体好,在每个洞体里和洞体之间的通道上设计好机关消灭敌人。
我就挖起来。挖着挖着,我决定一劳永逸,挖个迷宫!反正这漫坡大的很,我一辈子也挖不空。
就这么我琢磨开了迷宫,很快上了瘾,自然就迷信开了迷宫。总是这套方案还没落实,更好的改进方案已经在催着我动工了。当然,也只有挖着,我才觉得我的安全系数在增加着。每当不得不出去办事时,是我最难受的时候,就如同作家正写的高兴,不得不出去会客一样。对地洞的牵挂使得我不想走得太远,总觉得那些洞体乘我不在时在自作主张地改变着。
一天,我正挖着,那绝迹好久的窸窣声又传进我的耳里。我毛骨悚然,一动不动。它立马消失了,好像只是我的幻听。
是的,这不是小野兔的窸窣声,小野兔的窸窣声不但是持续的,还是自然的,而这窸窣声是多么得鬼祟呀!它多艺术呀:一响就灭,整个洞里就危机四起——火柴一冒光就灭了,屋里更黑暗。
我不能再忘我地挖洞了,觉得一个狰狞的东西早已经在洞里了,一直悄悄地蹲在我身后,看我给自己挖墓穴。这一声窸窣声是它不小心弄出来的。这一猜想让我浑身紧抓抓的,猛地转身、转身,再转身,越抓不住它我越慌,越想抓住它。因为只有抓住它,睡梦中我的脖子才不会被它掐住。
很快地,我就没心思挖了,醒着睡着都靠着洞壁,才觉得安全。我总是忽地醒来,条件反射地双手挥舞起骨铲来。也不再让火堆熄灭了,我认为只要火堆冒光,它就不敢攻击我。但让我恓惶的是,再没听见那窸窣声。这比听见它危险多了,我因此老想睡着了诱使它出声,却越睡不着。我整天脑袋昏昏沉沉,心烦气躁,吓的小野兔远远地躲开了我。
终于,一声窸窣声把我从迷糊中惊醒,虽然它照样立马消失了,但我还是瞥见了它一闪不见的耗子尾巴——是从洞壁里面传出来的!就是说,它在向我的后背掏洞!或者说,它就钻在洞壁里,就如同我钻在空气里一样!我顿时崩溃了——洞里比在荒野里还危险!
我想都没想,用笼子提着小野兔离开了地洞,以为把敌人丢在了洞里,但是,它在我身后响了一声就没影儿了。我明白了,它是让我明白一个道理:“我在地洞里只面对它一个敌人。”
它不想让别人分我这块儿唐僧肉!但我还是回到了洞里。这次我豁出去了,主动出击!
我举着用动物油脂浸透过的树枝做成的火把,一手握骨铲,长嚎着,挨个儿往过检查那些洞,同时提心吊胆,生怕我长嚎发出的轰隆隆的回声震塌了地洞。
小野兔紧贴着我的腿寸步不离。我们互相壮着胆。
当我精疲力竭地坐下时,那窸窣声又响一声没影儿了,我又跳起来去寻它
一天,火把飘忽的光亮中,我见一小黑影一闪不见了。惊得我瘫坐在地上,冷静下来细细回想,觉得是只老鼠。我顿时心里踏实了,也怒火万丈,终于逮住了这只老鼠,将它碎尸万段,然后一跌头,睡着了。但是,窸窣声还是惊醒了我。我终于绝望了:“那老鼠是它变出来耍我的,它还要变出别的东西来耍我呢,直到我吓死、累死!”
我不得不承认,这个敌人之所以一直不惊动我,是要我把我的坟墓挖好了,现在,它见我不挖了,就开始往死抟玩我了!我得丢弃这个洞,再挖一个洞,但前提是弄清敌人是怎么潜入地洞的,要不,下一个地洞还是白挖。
我假装出去打猎去了,却在能看见四个洞口的地方挖了个浅坑,冒着极大的危险,把我埋得只露着两只眼,一动不动地潜伏了两天两夜,但它们周围都没动静。我怀疑起来——这可能是个鬼怪!我想起鬼怪怕咒语,回到洞里,高声咒骂它。累的睡着了,窸窣声又惊醒了我!我断定这不是鬼怪。那它是什么呢?是呀,它吃什么喝什么呢?因为它对我洞里蓄养的猎物和我牛角里的水都不碰一碰呀!算了!我宁愿被狼吃了,也比这样给吓死、抟玩死强!
我来了个金蝉脱壳,张扬地蓄养起猎物来,每次出去都用笼子把小野兔提上。十天后,我甩开大步走了两天两夜,才在一棵树上歇息下来。四天没被窸窣声惊醒过,才选好一面漫坡,打了两天猎,拣了一天干柴树叶,把小野兔从笼子里放出来,让它自己在附近觅食,我又开始挖洞。
第二天一早,我一睁开眼,竟然没有一骨碌爬起来!有一种陌生的说不上来的感觉摁住了我!我愣了一会儿,明白,那是疲惫!我猛然意识到我老开了!
哦,我的天,我从来没想到时间也在荒原上流淌!我咕咕地叫来小野兔。可不是,它跑来的步态已经蹒跚,深灰色的毛不知道何时已经变的灰白,胡子也花白了,眼睛已经浑浊暗淡,眼角老是糊着眼屎!
哦,我的天,我以前竟然对它的变化视而不见!哦!我的天,我对我的变化何尝不是这样!我离走不动已经不远了!就是不被人家吃掉,也得活活饿死!我得天,细细想一想,我来了荒原这么久了,从第一天曾经尝试离开荒原失败后,被吃掉和被饿死的恐惧撵着我拼命挣扎,根本没时间想别的事,就是自己是不是活着也没想过!哦,我的天,这么活着有什么意思!
是的,意思,人一问开自己的所作所为有什么意思,颓丧就来了。如同一个儿童忽然问自己玩尿泥有什么意思,童年的幸福就离他而去了一样。是呀,在这以前,我被恐怖追的拼命地跑,也是一种忘我的幸福境界呀!现在好了,我连一铲子土也不想挖了,决定,就是在旷野里被吃掉,也要走出荒原!
但沮丧的是,已经不迷路的我,直走得天气转凉了,竟然又站在了我的旧洞前!
我第一次蔑视危险,在洞顶坐了一天一夜,决定就按照那个荒唐的办法来——做一个滑翔机!
原来,在好久以前,我站在一面陡坡上,平视着一头鹰在前面盘旋,就冒出了这个念头,再也没赶走。我以前一直认为滑翔机只能用钢材跟帆布制作,现在,我决定用树枝跟兽皮做滑翔机。
看着脚下的坡,我就想,我离开了这么久,洞里的怪兽该饿走了吧?嗨!管它呢,只要在我飞走以前它不吃我就行了!我才想起来,从离开旧洞,没再听到窸窣声,真是怪事!
我见堵洞口的石头上满是落叶、尘土,就小心地举着火把,打开洞口,钻进去,仔细巡视一遍。除了那些饿死的蓄养野物的尸骨和臭味外,洞里没什么异样。我一把火在洞外烧了这些野物的尸骸,冒险打开三个洞口通风,又用土盖住蓄养洞的地面,就开始捕猎野物,物色坚韧的树枝。
但是,第三天,那窸窣声又惊醒了我。这次,我装作没听见,在坡顶的一凹坑里制作我的滑翔机。这很危险。
我终于做好了滑翔机,也不试验它结实不结实,等荒原冬季强劲的第一股风来了,就全副武装起来,把兔笼系在裤带上,钻出洞,在坡顶举起滑翔机,准备好了,正要顺风助跑,听见背后一声冷笑。我猛然转身,见一兽皮披身,蓬头垢面的人样生物,正举着树枝修成的长矛,得意地冷笑着盯着我。
我失声叫道:“野人!”
野人嘿嘿一声:“你才是野人呢!”
我高兴地:“哈哈!我总算碰到人了!”就兴奋地丢下滑翔机。
那人恶毒地:“我更高兴碰到你。”
我:“兄弟,我们可都是人呀。”
那人嘿嘿一笑:“我眼里只有吃的,没有人。”
我哀求道:“老兄,我洞里还有几只野兔,你放过我吧。”
那人咧开嘴笑:“我知道,不用你说。”说完,他身子后仰,握矛的胳膊也后仰,前踏的脚抬起来。
我赶紧说:“兄弟,荒原上一个人真难活了,两个人能互相照应呀,这是我总结出来的经验。”
那人嘲笑道:“照应?嘿嘿,就是我信任你,你也不会信任我,还不是把我照应进你的肚子里去?”
我哀求:“兄弟,咱可是人呀。”
那人嘲讽:“人?嘿嘿,再有一个人,咱或许才是人。就咱俩,除非你当我的奴隶,或者我当你的奴隶。”
我:“为甚非得这样?”
那人:“别那么啰嗦,要活命,你自己砍断你的手筋。”
我:“为甚?”
那人:“这样就没法反抗我了,给我驼猎物。”
我冷笑一声。他也冷笑一声,身子又后仰,握矛的胳膊也后仰,前踏的脚抬起来。
我一把从腰带上拽下兔笼,奋力向远处扔去:“老天,但愿笼子能摔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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