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忆令

追忆令

文 鲟觅

1.

周令一向是不爱笑的，或许源自他的母亲周慕晓，从来冷漠清高不苟言笑，又或许是周慕晓不喜他笑。

四岁那年，他还没吃过糖，偷拿别人的糖包被周慕晓发现，罚跪在漏雨的柴屋一天一夜，差点再也站不起来。

五岁那年，离家出走，却发现周慕晓并没有来找他，最后灰溜溜的回家，周慕晓只是轻蔑的剐了他一眼。

六岁那年，他逼问周慕晓自己的父亲在哪儿，周慕晓抬手给他一巴掌，说了一句重复了千遍的话，死了。

七岁那年，他打架初露武学天赋，却不知为何触怒到周慕晓，被她扔到蛇堆里七天无人管，最后吃蛇胆活了下去。

周令从小不喜交友，因为无人同他相好，大概也是因为周慕晓，没人愿意接触一个养蛇女的儿子，也没人喜欢和一个怪胎的人玩。所以他只和蛇为伍，御蛇吃蛇时不时和蛇说话解闷。

又过了些许年月，周令十三岁时，周慕晓已病逝近一年又半，他孤身住在老屋子里，靠着仅剩的遗产捕猎过活，半年下来饥不裹腹衣不蔽体。

而立夏已至，秦山沪河以北阴雨滂沱，数日不止，老房子也丝毫不怜悯他，支撑不住，倒了。雷声轰鸣，天旋地动间，他在老屋木板下压着，习惯性的隐忍痛苦，意识涣散前，感觉有数条蛇在断木板上缠绕，压着自己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再醒来时，浑身已温暖无比，四周窗明几净，一时分辨不出是否还在人间停留。门外人声嘈杂，如果换做常人，便能认出这是一家客栈。

就在他愣神之际，一少女推门而入，看本以为昏迷着的周令已经醒了，一时不知是退是进，蠢态十足。就在两相尴尬时，一对夫妇的进了屋，看周令醒来皆是喜色。

原来，这对夫妇带着她们的独女途径此地，看到蛇绕塌板，惊奇后发现周令被压在其下，便救了他。

而这对夫妇便是当时大名鼎鼎的穆山侠侣。

2.

我呢，叫孔悠悠，父母是当时大名鼎鼎的穆山侠侣孔昭和张苏溪，看似从小被长辈夸赞继承父母之姿，实则总被同龄人暗骂草包一个。

我暗暗较劲，却始终习不得穆山刀法，我父母只有我一个独女，可我到十岁还握不住刀。

就在所有人以为穆山刀无后之时，一个初见羸弱的少年，不仅撞入了我的生活，陪伴我一同习武，甚至几年以后撞入了这是非江湖，掀起惊涛骇浪。

遇到他那年，我十岁他十三，我不敢和他接触，背地里和伙伴一起叫他蛇王，虽然他对人冷漠疏离，但却引起了我的好奇心，不过我的父母不知为何对他异常好，这让我很不满，我和父母吵闹，他们用失望的表情打击我，所以那时，我并不喜欢周令。

不过我们还是被迫安排一起习武，虽然当时我已能拿起笨重长刀，但无法挥舞，我深知父母不愿让我做粗活来修炼，而周令却被要求背着担子从穆山跑上跑下。

看着各种难以承受的训练摆在他的眼前，我并没有眼红，甚至窃喜，不过很快的，周令就已经能习得一些简单的刀法。

我眼红失落，竟想出了离家出走，但我的一腔鲁莽却在穆山的林木层叠中迷失方向。

回忆起当时，我只记得，我抱膝落泪，过了很久周令找到了我，我以为我父母也在不远处，却被告知只有他自己，突然心中委屈非常，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去打他骂他，又不肯和他一起回去，结果可想而知，他转身就走，我吓坏了，慌忙拉住他。

一道劈天惊雷落下，我看他的身子蓦然僵住，天助我也，我急忙抱紧他死不撒手。

“你，我……来时和叔婶走散了，就算我走也不认识路，你抱着我有何用。”原来他在骗我，就在我想放开他时，有一道雷在不远处钻入林中，他突然反手抱住了我，就算没有雷霆光亮，我也能发现他在我的怀里瑟瑟发抖。

电光火石间，我突然记起他在客栈时，三言两语总结自己的那十三年，阴冷孤独就如同自己被困在林中一般，我发现自己太小家子气，后悔的同时还有了一丝共情之心，我用手顺了顺他的头发，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背，像母亲幼时哄我一般，选择和他和解。

3.

后来，被父母找到后的我，可想而知，处境并不乐观，不过我用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决心。

我主动邀请周令切磋武艺，问他武学经验，他耐心解答，似乎也没有那么不友好。

又过了几年，我渐渐大胆起来，有时候甚至突发奇想让他编一个花环给我，看着他笨拙的动作笑的前仰后合。练刀也似乎并没有曾经那么枯燥，尤其是和他一起，看他被我逗得窘迫而开心，更为他慢慢学会挤兑我而心悦。

我的武功渐渐也精了起来。

我十五岁这年，我嬉笑着问他说，穆山派的几个弟子那个更适合托付终身。

他笑着说，你不适合他们。

我以为要听到他说我草包，却没想到他继续道，如果适合，那他岂不是没机会了。

我脸红心跳，心知父母也想让他入赘于孔家，觉人生美满异常。

他拉住我的手，我以为是海誓山盟。

他亲吻我的脸，我以为是天长地久。

却不想，这多事之秋。

突然奇想后，我和周令为了比谁的功夫更好，爬到树上看谁能被一众弟子察觉出。我眼看师兄信步庭院中，入耳的话却震得我说不出来话。

“周慕晓恨这个孩子，想也是当年恨魔头吴负俗抢占她，这才怀了周令，也不知这山上谁走漏了风声，竟让这魔头来找他，我们该如何是好？”

“周慕晓对师母有恩，我们派保着长大，已仁至义尽，若魔头来了，师傅师母定不会和他起冲突。”随后看对方点了点头。

不知周令是何心态，之后他便开始躲着我，我心中烦闷却不知如何是好。

4.

一不留神，我十六岁的生日到了，父母言语间把周令当成女婿，我以为他的别扭就此打住，可不想周令却拒了这门亲事，那时满天飞雪却不如我心手冰凉。

我突觉他心中，大概并无我这人，不然他离开穆山的时候，不可能走的那么利索。

后来我听说他投奔了他的魔头父亲，用穆山刀杀了很多正派人士，武林无不以他为耻。

又过了两年，魔王准备毁了整个武林，而我学成穆山刀，准备拜别守护穆山的父母，去会会周令这个老友。

我知道，我还没放下他，甚至耿耿于怀。

我一路侦查他的踪迹，却不想途中被疯癫的高人废了武功，这大概是我这辈子倒霉时，不过，也是我幸运之时。

因为，我被断溶掌的掌门人救起，被收入门下。

不过很快的，朝廷命魔王歼灭武林，原因是皇帝的宠妃梦到被武功所伤，武林中人气愤异常，混杂着很多不会武功的仁人志士，准备造反，而我知道我还没准备好。

再见到他的时候，他提着一把名为龙岩的刀，我觉得他并不像会嗜血的怪物，魔王也没有让他动手。

但不过三两句话功夫，人人都知那魔王表面温文尔雅，心却是豺狼虎豹，我不知道为何周令选择留在他的身边，而不愿意留在穆山。

一片混战中，我发现我在断荣掌上的天分。

不知人群外，周令看着我笑。

5.

周令四岁那年，周慕晓给他上了一课，让他知道了什么是错，为了让他不那么碍眼。

周令五岁那年，他突然知道离家出走是个很蠢的事情，有些东西是求不得的。

周令六岁那年，他后知后觉周慕晓其实讨厌他，也疑惑过为什么她不把自己弄死。

周令七岁那年，周慕晓不知为何中了毒，只能撑个一两年，没想到她竟撑到了六年。

……

周令十三岁那年，周慕晓在弥留之际把他叫到床前，油尽灯枯时叫他一句孩子后，流下眼泪，摸了摸他的头发便撒手人寰。

这一下子让周令把爱恨抛在脑后。

他还是像她的，无论是外表还是内心，他确确实实是个周家人，别扭、固执和柔软。

混战外，一只毒蛇默默吐舌从背后袭击了魔王，胜利是压倒性的，战争也是不可避免的。

有人说周令被人杀了，有人说周令逃了，武林只知道他失踪了，渐渐的把他忘了。

6.

我知道，他被魔王的毒箭所伤，那是施毒者都不可解的毒，就像当年周慕晓那样。

“嫁人吧。”

他的视线已经模糊不清，在最后能看见之前，匆匆离去。

他不愿拖累我，并自此失踪在我的前半生。

五年后，我没有嫁人，也没人敢说我是草包。

我遇到了一个自称天下毒药，无不可解的人，再然后我也失踪在武林，没人知道我去哪儿了。

或许不想只追忆那个人了。

所以，遇到一个颠沛流离的瞎男人，解了他的毒，一起隐居山林了。

“找到你了，周令。回家吧，周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