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市 ] 孤鸿(1)

作者: 侯童鞋 | 来源:发表于2018-04-16 23:03 被阅读18次

    杨钰借着玩手机打掩护,不时拿眼睛瞟对面那个比自己大两岁的男孩。男孩坐在那里有些局促不安,笔挺的西装直摆摆的贴在身上,在这样寒冷的冬天还这么穿的倒是极少见,好在室内有空调。头发梳得亮堂堂的,老远就闻见一股刺鼻的香水味,看得出来是精心打扮过。他的鼻梁有些正,嘴唇有些薄,额头略微有些窄,但好在眼睛也不是太大。这个时候,那双小而明亮的眼睛像无处安放的多余零件,感觉看哪里都显得尴尬,干脆直勾勾盯着桌子上的纹路一条条的数。

    其实杨钰也不是真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要一直盯着手机看,大多时候她就是机械地从一个菜单桌面划到另一个菜单桌面,看见微信图标的右上角出现一个红红的“1”字立即点进去,见与自己无关,又退回到桌面上。这样的尴尬持续快有半个小时了,难得对方还这么有定力,杨钰努力装得若无其事,心底却笑翻了天——这大概是自己见过的最奇葩的相亲了。

    见男孩一直这么尴尬着,一股报复的快意油然而生,杨钰见时间耗得差不多了,不由带着胜利者的微笑说:“坐这么久了,渴不渴?来点喝的?”男孩愣了两秒,才反应过来是跟自己说话,忙摆手说:“不不不,不用了,我不渴。”刚刚说完,忽又恍然道:“你看我,光顾自己了,一定是你渴了吧!”忙喊来服务员,要了两杯原味拿铁。杨钰心想:“这人头脑倒不迟钝。”正在这时,微信闪过一条消息,杨钰点进去一看,是杨锐发的:“臭丫头,和章超聊得怎么样?有戏不?”后面跟着个坏笑的表情。杨钰回:“当然有戏,已经快谈婚论嫁了,你就准备好大红包吧!”

    服务员把咖啡送上来,杨钰说了声谢谢,把手机放在桌子上,端起咖啡慢慢的喝。章超见杨钰好不容易放下手机,不想错过这难得的时机,脑中飞转想找话题,最后眼睛还是落在杨钰的手机上,说:“你的手机是OPPO的吧?R9还是R11?”杨钰漫不经心地回答:“R11吧?最近刚出的那一款。”章超一下子找到了话头,忙说:“R11现在还要两千九百多吧?就是前置摄像头做得好,其他的配置真的很一般,两千多的价格还用高通660的芯片,典型的低配高价,同样配置小米都卖999了。这种手机也就那种天天追湖南台综艺节目的年轻小女孩喜欢……”

    杨钰不服气说:“你懂什么?知道什么叫柔光拍摄吗?人家还是双摄像头呢!”章超见杨钰在不懂装懂,不由笑说:“不就是广告打得响,号称什么‘前后两千万,照亮你的蠢’吗,你知道双摄像头的鼻祖是谁吗?是荣耀6plus,现在华为手机都在跟徕卡合作了,况且人芯片还是自主研发的……”

    杨钰心里不快,心想:“你才蠢呢,你全家都蠢!”手机屏幕一亮,杨钰忙划开锁屏,杨锐回了个笑脸,杨钰问:“今年回家过年?”这次杨锐倒是回得快:“过年回不去了,公司项目要在年前交付。”杨钰发了个“难过”的表情,有些兴味索然。

    章超说:“你的朋友还蛮多的?”杨钰说:“我跟我哥聊天你也要管吗?”章超脸上一红,莫名其妙吃了个憋,说:“没有,你想哪里去了?”杨钰不禁有气,心想自己又不是嫁不出去,老爸老妈也真是,什么样的人都安排给自己相亲,就这么对他们的宝贝闺女没自信吗?何况自己根本就不想来相这个亲。

    章超自然不了解杨钰心里的怒气,但他自有他的尴尬处。他是工作上能呼风唤雨的那种人,在朋友间也能谈笑风生,唯独在异性面前,像变了个人一样,感觉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处处如芒在背。他十分想把自己的优点表现出来,但自己引以为骄傲的地方和对方总聊不到一块去,别人感兴趣的却恰恰是他最不以为然的,因为找不到合适的切入契机,这场“聊天”就显得格外不尴不尬。

    好在这场“不尴不尬”的相亲很快结束了。杨钰不想和章超一起走,故意捱了一会。章超倒是实在人,杨钰让他先走,他果真就拔腿就走。

    杨钰又坐了一会,咖啡店服务员过来问她还需要什么,杨钰问她们这有什么特色的牌子,服务员微笑着介绍说有一种“拣尽寒枝”的咖啡是本店的招牌,很受欢迎。杨钰想起一事,问:“你们这个店为什么叫‘沙洲冷’呢?”

    服务员便说:“大约是老板从苏轼的《定风波》里取来的吧!”杨钰便吟道:“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怪不得叫‘拣尽寒枝。’你们老板不会是苏轼的后代吧?”服务员实在觉不出杨钰的笑话哪儿好笑,便说:“我们老板姓黄。”

    杨钰点了一杯“拣尽寒枝”,其实对于喝咖啡杨钰是外行,并喝不出什么特别来,只感觉有种淡淡的苦味,还有一丝空谷幽兰般的幽香,很是怪异。像是在某一个瞬间,她就忽然置身于漫漫天地之间,茕茕孑立,无枝可依,身边的一切人和事都消失了,天地苍茫,唯余沙洲寂寞,汀岸悠悠。这种感觉在脑海中一闪而逝,杨钰心想这么冷的天实在不适合喝这么凉沁沁的饮品,自己怎么就鬼使神差的信了服务员的鬼话。

    从“沙洲冷”咖啡厅出来,朔风一卷,带进几瓣雪花,不知什么时候,天上已经在簌簌的下着雪,一点一点,婀娜多姿,像舞动着跳动着的精灵,杨钰拉紧了衣领,一头扎进风雪里,走了几步,不由得回望了一眼咖啡店,“沙洲冷”三字招牌在萧瑟飘雪中愈发显得寂寞,与年关镇集上络绎喧嚣的热闹交相映衬,倒有几分曲高和寡的高冷和脱俗。

    杨钰家是在离镇上大约六公里远。沿着“戏珠桥”往北走,靠右手边有一个露天的停车场,有很多可以回家的车。半个小时一班,五块钱坐一次。杨钰记得还在镇里上中学那会儿还只要一块钱,后来一年一涨,那时候还是三轮车,现在终于三轮变四轮,成了清一色的面包车,而车费也水涨船高,收到了五块。

    其实从学校毕业出来之后,杨钰很少有时间往家里跑了。过年年假短暂的几天就成了难得的亲人团聚的日子。没回家的时候天天盼着念着,少不得抱怨公司不人性化,年假时间那么短,离放假堪堪一个月就开始抱着手机刷火车票。然而真的回家了,杨钰觉得过年也就那样,远没有小时候有乐趣,甚至感觉在家里身边都没有一个能聊得来的。偶尔来一两个儿时的玩伴,寒暄过后,一个个不是吹牛在外面混得多好,买了什么车在哪买了房,就是炫耀老公多有钱,孩子两岁半了会喊人了。

    杨钰顶反感这些。心想这些东西有什么好炫耀的,当那些曾经天真无邪的儿时伙伴开口闭口都是炫耀物质的时候,杨钰就忽然觉得自己和他们不是一路人,记忆里纯真无邪的儿时友谊也就变了味。所以更多时候,她情愿宅在家里,也不愿去串门走亲戚。

    以前常说“小孩盼过年,大人盼种田。”但杨钰早已过了对过年充满期盼的年龄,在这个时候,她也会在小一辈的孩子面前充当成年人,说起现在的小孩怎么怎么,自己当年如何如何,说着说着连自己都觉着有一种岁月流逝的沧桑感。然而只有当父亲母亲叨叨不倦的催问自己的人生大事的时候,她仍然会以自己还小为借口,似乎这个时候,她又成了那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女孩。

    所以很多时候,她不知道自己是渴盼长大,还是害怕长大。

    过年那天晚上,天还没有完全黑下来,就有远远近近的人家开始贴对联,放鞭炮,烟花璀璨,响声震天,一重接着一重,东边的还未消散,西边的又顺势而起,等西边的动静渐渐小了,北边的声音后来居上,直到暗夜里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见了,仍有零星点点的响声伴随着孤零零的烟火在沉寂的夜空绽放,那是有小孩子的人家在陪着孩子放焰火。小时候,哥哥杨锐最喜欢拉着自己在外面数烟花,看谁家的烟花最大,声音最响,就可以断定谁家最有钱。随着年龄的增长,杨钰许多年没有看烟花的兴致了。她甚至觉得过年就是过年,花这么多钱买昂贵的烟花,只为了图那昙花一现的绚烂,显示自家这一年混得多么多么好,实在是没有必要。

    放过烟花,拜了年,就到了吃年夜饭的时间。不同以往的是,以前四个人,今年杨锐不在家。父亲不说话,母亲却难免抱怨几句,抱怨完了又说杨钰赶紧找个男人嫁了,也老大不小的了。杨钰说:“我要是嫁了明年家里还少一人,你们老两口更冷清。”母亲不由瞪了杨钰一眼。

    吃饭时间,杨锐打电话回来,无非是工作太忙实在回不来云云,母亲一个劲地嘱咐杨锐过年要买肉吃,不可苦了自己,似乎在母亲看来,有没有肉吃成了能否过上好日子的唯一标准。父亲也说了几句,但大多数都是杨锐在说,父亲在这头“好的,好的,知道了”的应答。

    挂了电话,母亲问杨钰:“你哥是什么工作来着?”杨钰说:“都跟你说过八百遍啦,IT开发。”母亲问:“什么梯?”杨钰说:“就是搞互联网软件的。”父亲点了一支烟,忍不住在旁边说:“孩子们搞的高科技的东西,你又不懂,又要问。”母亲白了父亲一眼,说:“好像你很懂似的。”

    吃过了饭,母亲插好电火炉,一家人围在电视前看春晚。自从赵本山不上春晚以来,杨钰有很多年没有看春晚的习惯了,与其看电视上把网络笑话组合而成一年不如一年的语言类节目,倒不如看网上吐槽春晚的段子,便低着头一直刷手机。父亲一边抽烟,一边说:“过会我们到大伯家坐一坐。”杨钰不想去,装作没听见,母亲推了她一下,说:“你这孩子,你爸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有!”杨钰说:“哦。”点开微信,给闺蜜顾梦洁发了条信息:“过年无聊死了。”

    没过一会,顾梦洁回:“姑娘,过完年想去哪里浪?”杨钰一下子来了精神:“随时随地,奉陪到底。”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在微信上聊着,互相炫耀刚抢到的红包,从QQ到微信,再到支付宝,充当那个默默无闻的潜水者,转战无数个群,守着看有谁在群里发过节红包,偶尔碰到个把小气的,抢到的都是一分两分,少不得嘲讽几句发红包者,或碰到不吝啬钱财的大红包,各种表情包,“谢谢老板”“群主好人”之类的一拥而上,这一晚上只抢不发,钱包的余额马上从个位数直接飙升到了三位数。

    这边厢杨钰抢红包乐此不疲,全然没注意到有人敲门,母亲说:“钰钰,开门去!”杨钰正守着QQ上的整点红包雨,哪有空干别的,便没有起身,父亲说:“你看你养的个好祖宗。”便自己起身去开门,进门的是杨钊和十一岁的儿子杨军。杨钊喊了声:“二叔”,父亲亲切将两人迎了进来,母亲也起身:“杨钊来啦?”忙让座,摸了摸杨军的头,说:“军军,今年考试怎么样?”杨军一直低头玩手机,闻言抬头喊了声:“二奶奶。”便又低着头在手机上点个不停。

    母亲喊杨钰倒茶,杨钊推说不喝,一边说:“这小子都被他爷爷奶奶惯坏了,你让他自己说吧,数学居然都没及格,想当年我数学可是班上前几的。”杨军不服气说:“刘子涵数学比我还低6分,他爸爸还给他买了光头强呢!”杨钊骂道:“好不比,比刘子涵,你怎么不跟你姑比,人家是大学生,比你臭小子强了多少倍?”

    母亲摇头说:“大学生又怎么样?还不是什么都不懂,成天抱着个手机,来了人也不知道喊。”杨钊笑:“大学生嘛,城市里待惯了的。”母亲说:“大学生就该没礼貌啦?”杨钊怕过年话说僵了,便问杨钰什么时候回来的,杨钰说:“有几天了。”又问她什么时候走,杨钰回答:“过几天就走。”

    杨钊又问杨锐怎么没回来,父亲说了,杨钊感叹:“杨锐现在出息了,坐办公室,能挣大钱,哪像我们,一年到头都是卖苦力的。”母亲笑得合不拢嘴,说:“哪里哪里,你在外面是大老板,自己开店,哪像我们家杨锐,还不是给人家打工的?”

    杨军凑到杨钰跟前,说:“姑,给我发个10块钱红包呗!”杨钰问:“你才多大,要红包干嘛?”杨军笑说:“李白(《王者荣耀》中英雄角色)出新皮肤了,我好多同学都买了,就我没有,我现在都打不过他们了。”杨钰说:“小屁孩,好不学,跟谁学的玩游戏?”杨军卖萌似的嘻嘻一笑,杨钰说:“等着啊。”便给杨军发了红包。

    杨军十分高兴,一头扎进手机里,不一会便传出“敌军还有五秒到达战场”“全军出击”之类的提示语。杨军讨红包是一回事,但杨钰一向鄙视在网上讨红包的,平时几百年都不联系一次,一到过年过节就全冒出来了,变着花样的讨要红包,什么红包多少代表关系好坏,或者打着试人气的幌子,再或者在空间朋友圈晒红包名单的,网络上对这类人有个统称叫“红包乞丐”,杨钰深以为然,这些人有手有脚的,好的没学到,就学会了不劳而获。

    母亲问杨钊怎么林欣没一起回来,杨钊只叹了一口气,母亲问:“又吵架啦?”杨钊说:“我真是受不了她了,你说我到外面赚了钱,给我爸妈用有什么错,为这跟我吵了不止一次了。我好歹是家里的长子吧,给我爸妈打钱还要偷偷摸摸的,我这做男人的脸往哪搁?再说军军读书哪一样不要钱?”母亲劝说:“你们呀,也别成天的吵了,多大点事,夫妻间哪有隔夜的仇,三天两头的吵也不是事,军军还小,不为别人,也该为军军以后想想吧!”杨钊愤愤说:“要不是为军军,我早跟这臭娘们分了。”父亲说:“话说重了不是,夫妻这么多年了,有什么说不开的?”

    杨钊父子说了一会子话便离开了。母亲一看时间不早了,问:“两只夜猫子,还不睡啊?”父亲说:“你先睡吧,我守岁。”杨钰说:“等下就睡。”

    到了初一,就算是新年了。在杨钰的老家,新年新气象,对所有的亲戚都要重新“认识”一遍,带上礼品,彼此走亲戚、串门,用杨钰的话说,就是把之前的关系网“恢复出厂设置”了。根据亲戚的重要性也有个论资排辈,重要的亲戚,比如新亲、外公外婆等肯定是排在最前面的,往后才可能是叔伯、姑姊、姨亲等,至于有些八辈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基本都要排到正月十几以后了,小风俗大学问,亲朋邻友的亲疏远近都浓缩在这短短十来天的“串门”里,往远了看去,则是中华上下五千年传统文化的深深缩影。

    对新年里走的第一家亲戚还有一个说法,叫“出行”。“出行”是和每个人整年的运数相关的,因此风水先生会根据每个人的生肖、日干等推算出每个人最佳出行时间和方位,“出行”的人需在那个日子选取对应方位的一家亲戚家去拜年。杨钰之前对这种迷信的说法从来不信,后来有一年在“出行”途中遇到一个孀居的寡妇对她叹气,恰巧那一年杨钰过得极不如意,她便将这一切归咎于“出行”的流年不利。

    杨钰的“出行”方位在东南方,几乎年年如是。这让她不禁怀疑风水先生有意敷衍,她也乐得清闲,便年年到姑姑家去。姑姑家离杨钰家并不远,杨钰打小便和姑姑说得来,这天,姑姑趁着新年便笑着恭喜杨钰,并问她什么时候办喜事,杨钰一头雾水,问:“办什么喜事?”姑姑说:“这孩子,你是我看着长大的,有什么害羞的,章超人不错,你跟着他不会吃亏。”杨钰急了:“姑你听谁胡咧咧的?我和章超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姑姑诧异道:“噫,不是章超自己说的,你们谈了吗?”

    杨钰正自郁闷,第二天章超便拎着礼物上门来拜年了。章超衣冠楚楚,红光满面,礼物拿的都是双份——标准的女婿上门礼。杨父杨母乐得合不拢嘴,恨不得将章超当亲儿子待,享受VIP级的贵宾待遇。

    杨钰却来一肚子气,劈头盖脸问:“章超,谁让你乱嚼舌根子了?”章超不解问:“我怎么了?”杨钰说:“我同意跟你处对象了吗?你就嚷嚷得天下皆知的。”章超奇怪道:“不是相过亲了吗?”杨钰反驳说:“你什么脑子,相过亲就万事大吉了吗?”父亲喝骂杨钰:“钰钰,你胡闹什么?人家礼物都拿上门来了,章超哪一点不好,你还横挑鼻子竖挑眼的?”

    杨钰说:“也是搞笑。我连头都没点过你们就在谈婚论嫁了,这么巴不得我离开这个家吗?好啊,我走就是了!”气冲冲跑到卧房,“砰”的把门带上了。

    章超尴尬之极,这显然是他没有提前预料到的,一时手足无措,杨父再三赔不是,章超还是喝了茶,终于等不了吃午饭,灰头土脸的走了。

    杨钰和父母的冷战持续了两天多,到了初四晚上,杨钰忽然说:“我明天去盐城。”母亲诧异说:“你不是初七才上班吗,走那么早干嘛?”杨钰说:“我跟梦梦约好了,到无锡找我哥玩。”母亲说:“那我准备些吃的,你拿着路上吃。”杨钰不耐烦说:“说过多少次了,我什么都不带。”

    相关文章

      网友评论

        本文标题:[ 都市 ] 孤鸿(1)

        本文链接:https://www.haomeiwen.com/subject/evuykftx.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