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十岁的时候，做的那场手术。做完手术，医生跟我讲，手术很成功，但是出血严重，估计最多能活到四五十岁。我今年六十二了，多活了一二十年，够值了。现在，是要到那个点了吧。”母亲苦笑着对我说。
母亲的不舒服，是从新年前开始的，那天，她感觉胸口下方一揪一揪的疼。起初她没有在意，去乡镇医院她经常找的那个老大夫，大夫说你的老毛病又犯了，给开了奥美拉䂳与肝太乐等等药物。她回去服用了几天，感觉疼痛反而更加剧了。
因为怀疑是胃的问题，我带她就近去县医院做了个几项常规体检。钡餐检查前，她脱去外套和毛衣，上身只穿件穿了好多年的红色秋衣，听从医生的指示，拿着一杯白色的药物，小心翼翼地站在了检查仪器前。
医生让她喝了一口手中的白色药物，她像个认真的小学生一样，猛喝了一大口，顿时杯子里的水下去了一多半。医生又好笑又好气：“别一下子喝那么多，得分三四次才能喝完。”
她不好意思地笑笑，极力保持着拿着杯子的姿势。医生说双手自然下垂，她没听明白，依旧没动。医生便不耐烦地说，拿杯子的手放下去，跟你平时一样耷拉着就行了。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立马规规矩矩地把手臂贴着裤缝垂下来。
我看到，电脑仪器上，出现一个幻影，一个人体的虚构骨架，看得清里面的食管、胃、肠道器官通道。随着她咽下一口白色药物，一股白色的曲线便如同一只游移的小白蛇一样，带着烟雾感游弋在那些器官里。那个画面，让站在医生边上的我倍觉诡异。如同CT片中的骨骼框架，加上袅袅而行的白色曲线，仿佛让我在那一刻看到她的灵魂，脆弱而无助。
钡餐影像显示不出胃的具体情况，于是第二天我又让她做了胃镜。记得我大学时有个女同学做过胃镜后呕吐了许久，所以我担心母亲承受不住，建议她做无痛的。没想到，前一天商量好，第二天她又变卦了。她说，做啥无痛的，你玉梅婶子与香香嫂子也没做无痛的，她们都说不疼，就是管子进去时有点恶心想吐，能忍受，忍忍就好了。
做完血液检查和心电图，我带她去了胃镜室。作为家属，签了一系列医院及医生免责的协议。医生说了说检查中可能出现的问题。我很担心她的身体能否承受这样的检查，便问她，要做无痛的还是普通的？
她说，普通的吧，无痛的得打麻醉药，对大脑不好。
望着她进了检查室，我有点隐隐的不安，怕她难以忍受。不到五分钟，医生喊，家属进来一下。我慌忙跑进去，一眼看到她躺在检查床上，口中痛苦地干呕着，因为呕地难受，她的双眼红红的满是泪水。
我紧张地问，怎么了？忍受不了咱做无痛的吧？
医生说，做过了。但是我看她的胃镜检查结果有些食管静脉曲张，但是乙肝五项检查没有乙肝丙肝，这单子是不是她本人的？
我说，我们最近都检查两次了，没有。医生不信，说，因为门静脉高压才导致食管静脉曲张，而绝大部分的门脉高压都是由于肝硬化引起。我让检验科给你们复查下。
复查结果依旧是没有乙肝丙肝。于是，又做了个彩超，显示肝部有均匀的低回声区。不能明确是脂肪肝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我决定带她去市医院检查。
从家坐车到市里，已经是早上十点。在市中心医院排了长长的队挂了号，做了腹部CT，检查结果需要两个小时出来。我带她去吃午饭，然后让她坐在大厅里等着，我去取片子，一路上我暗自祈祷，一定别有什么问题，一定别有问题。
我拿着取片的条码，手颤抖着刷了上去，报告单缓缓地从机器里吐了出来，那张纸上赫然写着：1.考虑肝硬化、肝腹水；2.肝部有均匀低回声，边界清；3.以上需进一步确定。
我的脑子轰地一声炸了，没有任何防备的，被这个结果震住了。疾病是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为何毫无征兆发展至如此地步？我不敢告诉她结果，怕她难以承受。我说，咱去找找医生问问吧。她顺从地跟在我身后，一如我小时候赶集担心走丢般紧紧跟着她。
大夫看看CT影像复又放下，边小声念着，边拿着笔在那张报告单上划拉。然后，他抬眼说，你需要再去做个增强CT，这个结果不明确。
我惊愕，指着单子上那句“肝硬化、肝腹水”，说，这不是写出结果了么？
大夫说，肝硬化腹水不算啥大病，你看肝部不明回声这个才需要确定，别是啥别的问题了。
我看到母亲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知道是听到大夫讲肝硬化，还是忧虑未明确的病情。我拉着她的手说，增强CT今天排不上队了，咱们明天一早做吧，今天晚上得在这住一晚上。她木木地说，那就住下吧。
我在附近找了个酒店，开了房间，带她上去。开门时发现房卡居然不能刷，于是我让她在门口等着，我下去取新房卡或者钥匙。走到电梯前，我回头看了她一眼，只见她听话地站在门口正往我的方向望来。走廊的灯光昏黄，一瞬间我竟然感觉她正在一秒一秒地变得虚弱，一点一点地离我远去，终将成为两个世界的人……我无法预知这一刻什么时候到来，我甚至无法去想象没有她在我生命中的日子，但是眼前我却无能为力，我的鼻子一酸，赶紧进了电梯。
那一晚，她很早就躺下睡了。七八点钟吧，甚至更早。我看着她躺在那张床上，背对着我，她的头发已然花白多半，她的肩膀很瘦露在被子外面，她的身体在被子下很是单薄……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我在外奔波，她一个人伺候中风的父亲，又伺候舍不得丢下的农田，已经苍老了这么多！
听着她的呼吸声清浅而均匀，想着这多年来她艰辛不已，如今好日子刚要开始她又病了，我心乱如麻，久久不能入睡。
第二天我起了大早，带她去做增强CT，我看着医生给她拿了小瓶药物，注射进她瘦得能掂起皮的胳膊里，内心一阵难过。怕她有什么不良反应，我紧紧盯着她，直到检查室防辐射的巨重铁门一点一点关上。
她出来后，我把衣服给她披上，紧紧捂着她的双手为她取暖，她的双手冰凉，却一个劲儿地说不冷不冷。
吃过一顿食不知味的午餐，又焦急万分、度秒如年地等了几个钟头后，终于挨到下午三点半，我谎称我去上厕所，一个人去取报告结果。
我心想，虽然她不识字，但是万一结果不好，我还是无法一下子掩饰自己内心的恐惧与绝望，会被她看破。再有就是，如果结果不好，我必须要先去找主治医生，和他串通好不能告诉我母亲。
我内心打着主意，又无比虔诚地祈祷，不要有什么恶性肿瘤，不要有什么绝症，我愿意连续五年大年初一烧香拜佛……
我两手抖动着，在机器前刷着条形码，过分的紧张，让我连续刷了四五遍才刷出。报告在机器内缓缓地打印着，我双脚一阵一阵发软的感觉，牙齿轻轻战栗着。
结果出来了，谢天谢地，单纯肝硬化与少量腹水，医生说可以通过积极治疗有效控制病情。
她叹口气说，让我天天吃药，我也认，老天不收谁的命，谁还不想好好活着呢？
况且，我也舍不下你和你爸爸啊。自从病后，她第一次红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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