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子瘫坐在板凳上,右手支在书桌上,无意识的把玩着用了一年多的钢笔,看着笔在指间生涩的转动。
宿舍里的其他人早就走了,有带着女朋友出国旅游的,有约着老同学一起自驾游的,也有回家无所事事整天打游戏、看小说的。
只有我是要回去干活的,辉子内心自嘲着。
“嘭!”钢笔突然掉到了地上,松垮的笔盖弹飞到了桌子底下,伤痕累累的笔身孤零零的滚到了辉子的鞋边,停了下来。
辉子怔怔地看了看脚下的钢笔,一弯腰捡了起来,拿在眼前细细的检查。
真倒霉,辉子低骂了一句,还是认命的弯下腰,把手伸进肮脏的桌底,摸索着,将笔盖捡了出来。
看着摔坏的笔尖,辉子像是感受到了这个陪伴自己两年,曾经一起经历过高考的战友,散发出深深的悲哀。
有的笔坏了就是换新,有的笔坏了就是修补,有的笔坏了那就是被遗弃了。
辉子想起自己一年前的意气风发,作为村里唯一的高考希望,家里的亲戚们个个翘首以待自家出个大学生。父母更是下了血本,拿出卖菜卖肉的钱,凑了个整,买了一支镇上顶贵的笔。
辉子仍记得,那天晚上,坐在灶上烧火的母亲时不时看向自己,眼里藏不住的雀跃和丝丝焦虑。饭桌上,父亲郑重的拿出了被红色丝带缠绕着,长方形的黑色笔盒。打开笔盒,钢笔锃亮的笔身反射着头顶昏暗的白织灯,也倒映着辉子的惊讶和狂喜。
那个笔盒也被辉子珍藏了起来,夜晚在被窝里细细把玩。盒子底部的一小块地方,显得更干净,辉子知道那是贴标签的地方,肯定是父亲悄悄把标签撕掉了,那个价格应该是家里一个月的生活费吧?辉子想着,突然就对一个月后的高考产生了恐惧,父母将整个身家都压在了自己身上,一个月后的那场考试,自己真的行吗?在学校的辉子,是骄傲的,每个老师都对辉子充满信心和偏心,但那样的期待只是荣耀而已,而父母如今给予的,确实生活的全部。
辉子把坏掉的笔放在了宿舍的桌上,起身拿起行李,头也不回的离开了宿舍。
妈,我回来了。辉子拖着行李箱,在看见自家瓦房时,还是忍不住叫了出来。
一年没回家了,父母对自己的态度该好一点了吧?辉子内心还是忐忑不安,路上鼓足的勇气,一下子烟消云散,看着近在咫尺的家门,开始后悔起自己打算回来的决定。
大黄狗狂吠着扑了出来,尾巴摇个不停,撒欢似的围着辉子打起了转,将路上的灰尘全扬了起来。
辉子放下行李箱,蹲下身狠狠的摸了摸大黄狗的头,大黄,有没有想我呀!
回家了就搞快点进来!还在门口跟个狗一样耍,脸都被你丢完了!尖锐的声音从门口传出,辉子抬头看见母亲伫立在门口,手里还拿着来不及放下的菜刀,围裙上依旧污渍斑斑。
辉子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拉起行李箱,终于踏进了家门。
天黑后,父亲才扛着锄头,从天地里回来,辉子早早就走了上去,想接过父亲手里的农具。
走开,不要挡手挡脚的,在这里帮倒忙,自己去学习。那大个人了,啥子都干不来,读书也不得行。老子像你那大的时候,娃儿都生了,整个家都是老子在抗!现在的娃儿些,都是些苗苗秧秧,没得一个……
辉子不敢接过父亲的话茬,曾经也反抗过,但自从高考过后,这个家就变了样。当自己执意要去读专科时,这个家就再也回不去了。即使自己在大学省吃俭用,没问过家里要一分钱,还时不时给父母寄钱,仍旧改变不了父母面子被伤透的事实。
夜晚,饭桌上的一家三口丝毫没有一年前的其乐融融。母亲只管闷着头夹菜吃饭,父亲叉开腿坐在上席,对着屋外的月光,沉默着喝酒。
辉子忍受不了这死气沉沉的气氛,咳嗽了一声,问道,弟弟现在学习怎么样了?
半响没有声音,父亲夹了一筷子菜,就着酒咽了下去,没你当年好,但是肯定不会比你现在差。
辉子突然就很委屈的想为自己辩驳,但也只是扒了一大口饭,将所有的话咽了下去。
昏暗的屋子里又充满了死气沉沉的空气,压得辉子喘不过气。
多吃点菜,看你长得像个竹子竿竿,母亲突然夹了一大块肉,戳进了辉子的碗里。
辉子盯着那块肉,愣了愣,重重的点了点头,大口大口的吃着。
辉子躺在久违的床上,一切都是熟悉的,印着鲜艳鲜花的被套,柜门歪歪扭扭悬挂着的衣柜,还有父亲曾经为自己做的书架和书桌。四周墙壁上仍旧挂着褪色的奖状,从幼儿园、小学,一直到高考结束。新增的几张,鲜红的“奖状”在屋里熠熠生辉,那是属于弟弟的荣誉。
辉子比弟弟大两岁,曾经是弟弟唯一的偶像和目标,不论在学校还是在家里,每个人对他说的最多的两个字,就是辉子。两兄弟感情很好,但明里暗里,弟弟总是铆足了劲儿想超越辉子。辉子还记得,自己的练习册总是被弟弟借去,一样的课本也不例外。才开始辉子没在意这些,单纯的以为弟弟是为了学习。后来高考复习时,在数学书的角落里看到了弟弟不小心留下,留着深深凹痕的宣言——我一定要打败他!
辉子知道那个他就是自己,辉子很伤心,弟弟对自己的竟然用的是打败二字。不是超越,不是超赶,也不是单纯的希望自己变得更强大,而是希望自己的亲哥哥被打败。
辉子觉得很可笑,回想起小时候的亲密无间,只比自己小两岁的兄弟,跟在自己屁股后面,哥哥、哥哥的叫喊着。兄弟俩被人欺负了,从来没有退缩过,四个拳头总是齐心协力的往外打去。在炎热的夏天,兄弟俩背着破烂的蛇皮口袋,去镇上穿街走巷的搜集矿泉水瓶,卖了钱,一起去网吧通宵,只因为通宵最划得来。有了喜欢的女孩,悄悄地躲在被窝里彼此谈论着,如果恰好喜欢上了同一个女生,还会彼此推脱,说着兄弟的女人不能抢的豪言壮语,却在难分难解时哄然大笑,这八杆子打不着的事情也能让兄弟俩讨论一夜。
想着弟弟曾经作出的承诺,辉子忍不住笑出了声,笑声在漆黑的屋子显得那么迷茫,那么不知所措。
辉子回想不起,从什么时候开始,兄弟俩不在时时刻刻粘在一起。弟弟开始有意识的与自己划清界限,不在以自己是辉子的弟弟而骄傲。辉子头发长了,弟弟会马上去剃个锃亮的光头;辉子也去剃了个凉快的光头,弟弟马上买了便宜的帽子戴上;就连衣服的颜色也开始刻意反着来。
辉子想起自己当年高考出事儿后,除了感受到村里人的冷嘲热讽,亲戚们的哀声载道,父母的伤心绝望,就是弟弟那同情与欣喜并存的心理。
辉子想不通当时的自己为什么会做出那样的决定,也想不出自己以怎样心情写完了那篇高考作文。也许是畅快的,也许只是出于报复心理吧?
做了十几年的三好学生,却在最后跃龙门时,被扰乱了初心。
村子很小,镇子也不大,辉子和同镇一百多名高考考生一起去往县城的考场。辉子仍然能回忆起,大巴车上充满闷热而焦虑的气味,老师们会故作轻松的,要求孩子们一起唱歌嬉戏,而往日里作祟的青春荷尔蒙却像被吓跑一样,沉睡在考生的心里。
乡镇的高中是势力的,每过一年,老师们就会联起手来,劝退那些成绩不好,会浪费高考名额和金钱的学生。没有家人愿意自己的孩子被劝退,但却没有孩子会觉得劝退很丢脸。他们会觉得很开心,终于可以名正言顺的不上学了,而不上学就标志着自己已经成人了,可以自由了。
辉子突然想起自己的好哥们,阿亮和小虎。
阿亮在高二期末考试前就被劝退了。辉子还记得自己和班上一堆同学,拥挤着趴在老师的办公室窗前,盯着房间里的主角,每个人心里都有不一样的想法。有羡慕的、也有庆幸的。在大家各自神游的时候,办公室里的阿亮“扑通”一声,跪了下去,“砰!砰!砰!”三个响头结结实实的刻在了辉子的心里。围观的人们,嗤笑起了阿亮娘儿们的做法,大声宣扬着自己肯定会挺直了胸膛,像个男子汉一样离开这个破烂学校。
接下来的事情,是小虎告诉自己的。乘着老师去清理围观的同学时,一同在办公室里的小虎,拼命拉扯起了毫无尊严的阿亮,在他耳边狠狠的威胁着,你要是老子兄弟,就给老子站直了,不要给老巫婆磕头碰脑的,妈的,没一个好东西。老子们不读书了,照样一条好汉!
书肯定是读不下去了,为了所谓的升学率。
辉子知道老师也是不忍心的,随着班上学生越来越少,老师管理教学也越来越严。就连作为苗子的辉子,如果课上犯了一点小错,就连弯腰捡一下掉落的笔,也会被狠狠的训斥一顿。
马上就要高考了!你还不专心学习!班上那么多同学为了你们,放弃了自己的机会,你们背负的,不只是自己的命运,还有他们的希望!
过去两年了,辉子再想起这句话,还能将老师发怒的脸庞想起,似乎还能看见那狰狞的青筋。
辉子作为老师的得意门生,却从来不敢去看一次老师,他怕看见老师失望的眼神,更怕看到学校门卫大爷那佝偻的背影。
想着想着,夜深了,乡村里的虫鸣声越来越响亮,在这久违的家乡里,辉子迷迷糊糊的睡了。
自己当时怎么就那么冲呢!
哥!
辉子突然听见了弟弟的喊声,睁开眼,看见一年不见,长了好长一头的弟弟。
你怎么回来了?辉子坐在床边,审视着弟弟,脸上依稀看见没刮干净的胡茬,还有一丝丝血痕。
辉子忍不住调笑道,怎么,一年多了,还不会刮胡子?
弟弟没有理会,迟疑了片刻,一并坐在了床边,开口道,老大爷死了。
什么?
寒假的时候死的,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学校保卫室,臭了几天才被发现。老死的。
嗯。辉子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他家里的所有现金都捐给学校了。
嗯。辉子知道这是老大爷死法。
所有学校走出去的学生,没有一个没受过老大爷的教训和恩惠。男生偷偷爬墙出去的,老大爷统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从来没有上报过学校,甚至帮着学生一起瞒着老师。却在通宵回来之后,炖着鸡汤,非要学生喝完了鸡汤。在喝鸡汤的时候,老大爷就在旁边絮絮叨叨的念着,年轻人嘛,总要有点血性,不能被锁死嘛。该玩儿的时候玩一玩,只要不扯坏了身子,玩完才能好好的学习嘛!遇到偷偷带烟进学校的,却从不心慈手软,就算藏在内裤兜儿里,也得给掏出来丢掉,发誓再也不抽烟了。有人说,老大爷这么忌恨烟,是因为中年的时候,一辈子抽烟抽狠了,不仅自己伤了身子,还把老来生的儿子给抽死了,媳妇儿也离了婚,从此就一个人孤伶伶的守着学校。
辉子还记得自己每隔一两个月就偷偷和弟弟一起去通宵放松一下,然后再精神奕奕的到老大爷的屋子里喝鸡汤,睡大觉。
高二过后,辉子就再也没通过宵,却总是在烦闷、受不了压力的时候,偷偷翻墙出去,再大摇大摆的去找老大爷喝鸡汤,睡大觉。
高考成绩出来之前,辉子没忍住,去找了老大爷。
辉子记得老大爷质问自己时候的失望,也记得自己蒙在手弯里放声大哭。
为什么这样子反起干?
我不知道。我当时只知道那样写作文,我也只想得起那些。老师给的模版和范文我都不想重复,我想写点真的东西。
什么是真的,辉子也在 问自己,或许现实给予自己痛击便是最真实的。
辉子撒了谎,对父母,对所有的人。对每个关心自己未来的人,都微笑着说,不错。
查分那天,辉子不敢表现出自己的不安。父母把亲戚都请了过来,饭桌上摆着丰盛的猪肉,那是提前杀死的肉猪。
自己和弟弟在村长家,听着电话里机械女声念出的一个个数字。也就是那时,辉子第一次感到那么多的恶。
村长说不出开心还是压抑着开心的说,还不错,至少是个二本嘛,还是我们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辉子淡然的给坐在主席的父母,报了分数。
弟弟加了句,二本线上得。
安静的饭桌,突然,喧嚣了起来。
父亲就这么隔着饭桌,蒲扇般的巴掌扇向了辉子。
后来,村里流传着高考零分作文的小册子,有人说那是专门为辉子准备的,好看看上面有没有辉子的大作。
大家都知道哪一篇是辉子写的,哪怕辉子没有告诉过任何人。
村里人都没有车,更没有上过高速公路,辉子的父亲更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这些因素让大家猜出了辉子的零分作文,即使辉子从来没有承认过。
哥,我知道那篇零分作文不是你写的。弟弟说着,眼神却飘向了别处。
辉子笑了笑,我从来没有说过是我的写的。顿了顿,又说道,我也知道我的高考志愿不是我填的。
看着弟弟突然变白的脸色,辉子还是后悔自己说出了口。
这两个秘密藏在兄弟俩心里已经一年多了。辉子的作文不是零分,至少不是那篇大名鼎鼎的零分,辉子也是那样写的,却写不了那么好。而志愿,则是弟弟偷偷在结束前,去网吧报的,弟弟只是想把辉子报到远一点的地方,这样大家就不会天天谈论辉子了。
辉子知道弟弟不是故意的,只是不清楚填报的原则,导致落榜,只能去读了专科。
录取通知书来的那一刻,弟弟白了脸,而辉子被打红了脸。
从此,村里都知道有个死读书的辉子,不仅心理承受不行,连志愿填报也乱扯,之前真是浪费了学校的资源。
辉子看着低头的弟弟,伸出手想要拍拍弟弟的肩膀,却在半路收了回来。
辉子看着床下的箱子,一弯腰,从里面拿出了一个崭新的钢笔盒,递给了弟弟。
呐,今年好好高考,哥哥的梦想就交给你了。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