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病 ◤
地球病了，我们也病了。
2020年初，春节期间，我在悉尼。新南威尔士州下了一场久违的大雨，全世界关注的大山火，在城市外围烧了4个多月，稍得缓解。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紧接着是新型肺炎的爆发。疫情从一个城市的角落开始，蔓延至全中国，又至全世界。多灾多难的新年，即使足不出户，即使身在异国，在通讯发达的2020年，人心惶惶尽在指尖。突然我们活在了一个这样的现实，世界的灾难不分国籍，在同一个屏幕上演。
天灾人祸的时期，人听天由命地等待，这时才想起，我们依然活在大自然掌控之中。人无力时才会放下骄傲，审视自己。难得按下暂停，反省深思，是进步的机会。
无论是山火还是疾病，还是其它灾难，也许只是一些表象。追究到底，需要反省的是一个更深层的问题：我们与自然生命的分裂、失衡。
并不是什么新的议题，只是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回避、拖延，不去全然面对。像身体发出不适信号却被忽略，最终鸣响警钟的会是不治之症。
但，即使是不治之症，也有被疗愈的奇迹。没有什么速效药，只有彻底的意识和生活态度的改变。
对此，我想和你分享我的所学所悟，先从我的故事说起。
△图片来自TheDigitalArtist
2.飘 ◤
我的生命轨迹穿梭于不同的文明形态。
钢筋水泥的城市，是我成长的地方。大部分关于土地的记忆，是随处可见的工地，雨后春笋般高楼大厦的建成，百姓们对地价楼价的恒久热议。
中国的经济发展飞速，剧烈的城市化，在机械式的步骤中度过成长。后来我开始了远行的日子，在异国他乡反复辗转。心中没有故土的模样，年少的我不太思乡。
但是我喜欢下雨天。雨水渗入大地，释放氧气，清凉的空气掺着泥土的气息。雨后的气息唤醒意识深处，零碎的成长记忆连点成线。
幼时在闽西小城，雨后有童趣，我喜欢在阳台的铁树茎干里抓蜗牛，放在平地上观察它们“赛跑”；脏兮兮的双手沾满雨水混泥。
十多岁在闽南的海滨城市，伙伴和我为了避雨，在街道奔跑。她突然停下，气喘吁吁对我说：“咱们，咱们别跑了，天天坐在教室里，淋淋雨的感觉挺好。”
高中在美国东海岸，住的街坊背后是一片大森林，小雨过后有我跑步的身影，一步步踏在湿润松软的泥土上。北加州的秋雨中，我骑着自行车，湿漉漉地赶往大学课堂……
北加州这个地方永远地改变了我，某种意义上成为了我的精神故土。六七十年代，这里掀起了一场反文化运动，虽然最终被视为失败，但它从来没有销声匿迹，而是渗入主流文化的血管，永远地改变了这片土地的气息。在校园、社区、街道、科技公司，无处弥漫着当年的余温。质疑传统、打破规则的精神，为创新提供了温床，推动世界的科技、学术、思想。也在那时候，源源不断的西方年轻人踏上了寻找古老智慧的道路。
2016年，大学毕业的夏天，我在秘鲁当背包客。听说亚马逊雨林深处，藏着与现代文明失联，来自远古的、大地的秘密。古老的土著文明如何看这个世界？那些返璞归真的西方人有何领悟？我想去一探究竟。
记得那趟旅程尤其多雨。
△加州雨，摄于2018年
3.寻◤
伊基托斯（Iquitos）在秘鲁东北，亚马逊河南畔。到达的第一天，夜里就下起了大雨。
我躺在青旅多人间的下铺，黑暗中听雨，滴滴答答，落在屋檐。思绪万千，难以入眠。心里即使忐忑，也有一股劲，去进入未知。
河对面是亚马逊雨林。第二天在村民的带领下，乘船渡河。徒步行走四十五分钟，一路上脚踩的是泥浆路，球鞋完全浸泡在泥水里。后来干脆脱了鞋，用手拎着；光着脚，感到了泥土的粘稠和清凉。这样仪式般地走到了目的地，热带雨林深处的村庄。
这里没有手机信号，也没有互联网。晚上用发动机通电两个小时，之后的漫长雨林夜晚，唯一的光源是明亮的月。睡在半封闭的小木屋中，能听见猴子在窗外的树丛间嬉耍。清早时常小雨，落在林间树叶，将人唤醒。
我在这里度过了一周，和十多个其他短居旅客一起。他们远从欧洲、北美、澳大利亚飞来。
其中有与我年纪相仿的年轻学生，有研究量子物理的年轻学者，有社会记者、艺术家。
一位美国父亲，带着刚刚摆脱海洛因成瘾的女儿来到这里，希望她进一步疗愈。
“我感觉不到爱，生活充满了孤独和疼痛。海洛因成瘾，曾经是自我药疗、麻醉的手段。后来我意识到，唯一的解药是，和爱的生命源头重新联结。” 女孩讲述她的故事。
另一位60出头的长者，终身信奉科学，从业生物科技，在步入老年之际，听闻许多人们濒死回生、转变对生命认知的事例。由此开始探索人类意识的奥秘，科学尚未能解释的命题，所以他来到这里。
各种机缘，让形形色色的陌路人从第一世界来到南美洲，相逢于亚马逊雨林深处，仿佛一致地响应一个召唤。若不是对现代物质文明心存一些质疑或不满，人们也不必这么热烈地放弃舒适，去探索原始，去体验未知。
△通往亚马逊雨林村庄的路上，2016年
4. 问◤
卢乔是一位土著萨满，这座村落的首脑。人们用西班牙文敬称他“Don Lucho”。他黑发棕肤，皱纹像雨林中的藤枝，凌乱又顽强地脸上蔓延开来。因为常年抽黄花烟草，笑起来露一口黑牙。
在卢乔的招待和安置下，我们一群人在与世隔绝的雨林中卸下防备，得到放松和疗愈。
这些日子里，我们在丛林间和赤半身的部落居民唱歌，围成一圈手拉手地舞蹈。将橙黄的泥土覆盖全身，清洁毛孔，用浸泡过鲜花的清水洗浴。饮用绿色草药打成的排毒汁液，畅快地呼吸氧分充足的空气。食用来自卢乔自家的雨林农场的水果蔬菜。非素食者吃的鸡肉，来自在村内遍地奔跑的鸡群。
心里没有匆忙，一天的时间好长。数个夜晚，我们在黑暗、烛光和卢乔的Icaro歌声中，进行死藤水仪式。有一些夜晚，我们则静静地坐下月光下的池塘边，谈天说地。
我们这一群从现代文明来这里做客的人，无论国籍或背景，都有强烈的同感。
物质文明，人类伟大的成就！曾经想象的一切得到了实现，在技术层面，人类对自己的聪明越发自信。只要我们想，就可以拥有更多。
我们可以乘坐飞船，入侵火星，自证外星人的存在。也可以自造肉体，人工改善容颜，将科技置入大脑。可以改变天气，呼风唤雨。可以创造出超越我们本身的智慧体。我们能够成为曾经想象的一切，也可以毁灭一切。
对于“更多”的追求似乎无止无境，不惜一切代价，但是我们好像越发迷失，不知这样的无限增长，要将我们带往何处？不知道自己要去往哪里，又为何如此匆匆。
没有精神内核的前行，是行尸走肉。
我们获得宝贵生命，来到世间走一趟，就是为了无尽地生产和消耗吗？为了参与无明消费，无度消耗能源，弱肉强食，恶性竞争，践踏自然，毁灭生态？
疾病，战争，饥饿，成瘾，种族分化，贫富悬殊，气候变化，环境污染，不仅是我们面对的问题，而且大多是我们自己制造出来的问题。
是什么出了错？有没有另外一种活法？这是失落的我们，想要明白的事。
△来自世界各地的陌生人汇聚于亚马逊丛林深处，拜访卢乔萨满（中间戴帽长者），2016年
5. 合 ◤
其实，对于生命的原始本质，我们并非无知。曾经我们也和大自然和睦相处，只是我们忘记了。
现代人绵延不绝地来到卢乔的村庄，向他请教生命的本质问题。每个土著部落都有一名精神领袖，被称为萨满。成为一名受人认可的萨满前，他必须手无寸铁，身无分文地独自在原始丛林里生存至少两年。训练辨认动、植物的直觉，学会和自然沟通。
他没有接受过正式教育，只是自小接收大自然的直接传授，通天晓地，拥有一种包容而圆满的智慧。相比之下，现代人追求头脑的智性，创造无尽的对立和冲突，分裂和苦痛。
卢乔萨满说：
亚马逊雨林的守护者，舞蹈歌唱的土著居民，世世代代，循天地之道。
万物有灵。在我们眼里，地球不是被人类主宰的取材之地，也不仅仅是承载、供养我们的家园。地球和人是一体，并无你、我、它的分别。
宇宙间的一切具有相连相通的神圣本质。人类、动物、植物、风雨、天地，相互依存，彼此合作，是一个宏观一体的智慧系统，不可分隔。
进入我们身体的食物，来自大地，我们排出的废弃物，最后回到了大地；大地的生产供养我们的生命，我们死后又回到土里，如此无限循环。能量无法被创造或毁灭，只是从一个形式转换到另一个。
明白自己与环境的连接，知道自己的每一个行为，最后都会回到自身。一切生产和消耗，是与大地的能量交换，一定保持互惠、平衡。
孩子从小就将世界看作自己的一部分，与植物和动物形成相互尊重的关系。知道植物的伟大；植物为人类提供许多：作为装饰，为生活提供美感；作为食物，为身体提供营养；作为药物，疗愈疾病。作为意识转换的工具，让人类体会自身与宇宙智慧的相联。
猎人需要捕获动物为食，但如果正巧碰上猎物的繁殖期，他会为其留一条生路。保证猎物的生命延续，也是为猎人自己的后代保留丰盛。即使动物成了盘中餐，土著人将此看作自然的恩典，动物的生命转换为延续人类生命的能量。
我们亲切地称大自然为“帕查玛玛 （pachamama）”，意为大地/时间之母。我们的文化教导人们有他人，有万物生灵，有世界，有宇宙，因为我们都是相连的一体。
△南美土著人亲切地称大自然为“帕查玛玛 （pachamama）“， 图片来自互联网
6. 分 ◤
土著文化带给我们一些遐想：也许从前我们也与生命这般和睦融合，也许未来我们可以。
但是现在，我们活得越来越狭小。我们聪明的头脑，认为可以从自然中独立出来，自成一派，为所欲为。一方面，工业和科技的发达取代了敬畏，人自封上帝，成为了自然的主宰者，大地的剥削者。另一方面，将自己的心监禁在无情的数字牢狱。
卢乔萨满说：
现代人的麻烦，来自于和宇宙大道的分离。
我们和万物本是和谐的一体，人的骄傲却非要执着于个“你”，“我”，“他”，一切行为都为了巩固自我概念，强化个体，个人利益至上；心中没有别人，没有众生，没有世界，各种各样的分裂由此产生。
于是，和自己失去链接。疾病和疼痛是身体和自己的沟通，我们却忽略信号，不断地用药丸去麻痹不适感。更甚，与自己的心失去链接，感觉不到生命的喜乐，时时被恐惧操纵，由被恐惧操纵的个人，延伸出被恐惧操纵的集体，还认为这是常态。
和他人失去链接。人类最伟大的力量，是合作创造的力量。我们能够利用大自然的提供的能量，创造出更加持续、无限的丰盛。但因为看不清自己，也看不见自己在“别人“身上的倒影，对他人自私、残酷，生命因此不断上演争夺相杀。
和自然失去链接。以致富和经济增长之名，无度地开采自然资源，又以大量污染物回馈；土地、森林、海洋都未能幸免。奴役、压榨其他生灵，嗜食它们的血肉只为满一时之快。殊不知最后毁的，是自己的家园，自己的血肉。
△现代文明与自然万物的分裂，图片来自互联网
7. 肺◤
卢乔带我们参观他的雨林农场。木薯，可可，香蕉，印加果，豆类，辣椒，柠檬马鞭草，辣木……生产丰盛，应有尽有。
从农耕手法，也能看出卢乔萨满所说的，原始文明和现代文明间“整体“和“分裂”的意识对比。
长话短说（因为接下来，我会专门写“朴门永续”这个话题），现代的工业化农耕追求的是产量最大化，因此线性、单一和依赖化学物质。为了满足庞大人口的需求和商业食品的标准，泛滥地使用除草剂、除虫剂和化学肥料，这不仅我们的食物充满农药，引起各种现代疾病，而且导致大量农耕土壤严重退化。
卢乔萨满的农耕手段，讲究有机、多样和仿生态，保证土地的稳定性和植物的多样性，采用循环资源的逻辑，和现在西方兴起的“朴门永续”手法不谋而合。
我们才进一步得知，卢乔为什么慷慨地将他的村落向游客开放，作为自我探索和疗愈的场所？
一部分是作为萨满，去疗愈的使命感。疗愈人们，因为伤痕累累、精疲力尽的现代人与日俱增。
另外，维持雨林农场的运营，是他能为这片土地提供的疗愈。许多秘鲁农民，包括土著农民，因受资本主义社会的影响，在雨林中进行不可持续的工业农耕，乱砍乱伐，滥用农药。他知道，改变农耕方式的唯一希望，是验证另一种可持续农耕法的可行性和商业性。
其次，通过“生态旅游”获得的收入，保障村落的自给自足。现代社会的腐败和贪婪，已经打破亚马逊丛林居民的平衡。商人们对雨林的丰富资源虎视眈眈：石油、采矿、伐木、养牛、农耕，这些为了满足世界欲望的活动，都建立在滥伐森林，破坏生态的代价上。最可悲的是，对土著人民的引诱、压榨，对他们淳朴文化的侵蚀。
亚马逊丛林，地球的肺，正在衰竭。它为整个地球供给超过20%的氧气，吸收数亿吨的碳，孕育了陆地一半以上的动植物、昆虫物种。它却正在遭遇大规模的流失：自二十世纪至今，近20%的雨林被夷为平地。
我们都知道，2019年的巴西雨林，经历了一场创纪录大火，多方将罪魁祸首指向了以发展经济为目的的人为毁林。像所有重大新闻一样，它引起了一时的重视，很快被更当即的其它灾难淹没。
△雨林农场里，将生活的有机垃圾转为肥料，2016
8. 毁 ◤
所以在2020年的开端我们看到了，更多的灾难如约而至。
而事实告诉我们，天灾人祸并非无迹可循，今日获得的恶果，必可追溯至从前，个体、社会、世界的无明行为播下的种。
我们不能再继续从前的方式。现代资本主义的弊端，是财富增长和环境毁灭成正比。每个人都知道要保护大自然，但是环保和经济模式产生了根本的冲突。
比如，从生产的角度来看，物质生产的发生必然要求自然资源的消耗。从消费的角度来说，大众不断被商业洗脑，产生无尽消费需求。消费者看到的是商场里优雅陈列、广告中闪亮诱人的商品，却从来不在意这些商品从哪里来，生产它们的自然、社会代价；使用新鲜感过后轻易地丢弃，不在意它们往哪里去——人类由此生产了多少大自然无从分解的垃圾，埋在地下，沉入海底，成为散发在大气的温室气体！
食品生产的工业化和大量生产，使我们不再尊敬和珍惜入口的食物。进食成了一种理所当然，一种寻欢作乐。有多少吞下的食物，是多于身体需求？有多少生产出的食物，因为无利于市场而被销毁？在第三世界国家，竟然还有上亿的人在挨饿？
让我感到荒唐的事太多，例子举不完。
离开亚马逊丛林后的几年，我回到现代文明，参与社会，尽力寻找自己的位置。卢乔萨满说的“万物一体，万物相联“的圆满常驻我的内心，尽管我眼里看到的世界，无处不是人和自己，和他人，和自然的分裂和失联。这样的对立让我痛苦不堪。我时常哭泣，为这伤痕累累的地球，伤痕累累的生灵，伤痕累累的人。
△我们回馈大地的垃圾，无从消解，图片来自互联网
9. 创 ◤
但是，有一天，我的痛苦消失了，因为我发现了希望。带给我希望的是——古今中外的智者。那些穿越生命的对立，在智慧中找到圆满的悟者，在创新中推动世界进化的行动者。
想象力是人类的翅膀，可能性是可被创造的潜能。我们当今的生活形态，不过是无限可能的其中一种。
世界无时无刻不在更新自己。在物质和科技无比发达的今天，我们需要的是一个与自然一体的经济、社会、和生活模式。需要的是个人意识的苏醒，人与人之间隔阂的消除，众志成城的社会创新。
不再泪眼汪汪的双眼，看得更清晰：旧的模式正在瓦解，新的世界慢慢显露她的面孔。
我不相信任何预言，但是我知道，最好的预测未来的方法，是去创造它。热情，信念，和团结行动，可以让一切愿景成真。
这不正是当年我感受到的、北加州所传递的精神吗？
黑暗后的光明，带给人们更高的希望；新的世界随着人的更高希望而苏醒。这不正是人类历史一遍又一遍书写的故事吗？
我为受难的众生祈福。相信灾难所带来的转机，在不远处。
△新的花朵绽放，摄于2020年新年期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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