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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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3年秋天，一场大规模的居民械斗，让泰来里远近闻名。那夜，警车排成长队，像条巨型蜈蚣占满了街，吃掉一个又一个爷叔。孩子们目瞪口呆。

这一幕总在我记忆中，像玻璃上擦不掉的黑点，时时勾引着注意力。我很想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问年长些的大哥，他们兴奋地敞开想象闸门，刀枪剑戟，飞天遁地，恩怨情仇，能想到的武侠元素都用上了。问当事的爷叔们，就简洁很多：

“一群神经病。”

日子脏兮兮的过着，所有往事迟早面目全非，兴味索然。但那个很少人愿意回想的夜晚，却不断牵动我的好奇，这好奇在听说它跟刘圆有关时，彻底爆发，不可收拾。

刘圆是弄堂里有名的傻子，90年代下岗后再未工作，除了倒垃圾和买菜很少出门，见人绕道走，从不打招呼。整个人就像哲学家口中的真理，若有若无的存在着。只有那滚圆闪亮的光头让人印象深刻，我猜他的名字就这么来的。

据说，他是那晚的主角，冲在最前面，警察来到时，其他人束手就擒，只有他勇猛地四处出击。这些情节，完全无法与这个头颅滚圆的傻子匹配。

我走访了能找到的当事人，以令人费解的耐心和坚持，终于了解了一些信息。这些信息组成了一个古怪的故事，适合写成小说，如果你怀疑我瞎编，就对了，我也这么怀疑他们。

1

既然刘圆是主角，就得从他讲起。我根据众人零星的叙述拼凑了他的出场，让故事一开头就显得面目可疑。

那年春天，刘圆下岗。最后一天上班，他怀着满腔怒火在食堂找茬打架，正遇上厂里的恶霸阿德，没走两招，就掉了几颗牙齿。阿德被这突然的冒犯激怒，扬言明天带人去泰来里，杀刘圆全家。

刘圆带着下岗通知和灭门预告回了家，弄堂里响彻他老婆尖锐的哀嚎。片刻后，他捂着嘴跑到外面，鲜血迫不及待从指缝中逃逸，老婆一个盘子飞到他脸上，牙齿接二连三翻着筋斗远去。

他没敢停留，快步跑出弄堂，几个孩子开心地跟着他。他们从弄堂跑到马路，从马路跑到另一条弄堂，路人对这个热爱健康的长跑队伍肃然起敬。

直到孩子们被甩开很远，他才停下，颓然坐在地上。刚缓一口气，一场大雨又让他奔跑起来。很快，他感觉胸口膨胀欲裂，呼吸捉襟见肘，更重要的是，他不知要跑去哪里。脚下的路水花四溅，凶险泥泞；眼前是湿漉漉的模糊未来，生活在嘴里翻涌着血腥滋味。他嚎啕大哭，声音和眼泪恰到好处地躲在雨中，避开路人耳目。

深夜回家时，妻儿已经睡了，但屋里凌乱的家什在继续表达着不满。刘圆抹掉额头的水珠，悄悄地收拾屋子，怕惊醒家人。口中却忽然剧痛难忍，他捂着嘴蹲下身，感觉头脑发胀，汗珠代替雨水湿遍全身。这痛感从未有过，一种恐怖的力量撕破了牙床，他再难抑制，发出惨烈的哀嚎。

声音惊醒了妻子，看着他仰起脖子，蹲在地上嗷嗷叫的样子，她气得操起一把扫帚：

“你还像个男人吗？你还有点出息吗？明天怎么办？以后怎么办啊？你就会像条狗一样蹲在那哭吗？”

刘圆呜呜地叫着，疼痛让他无法说话，一时竟哭得更响亮了。妻子怒极反笑，用扫帚柄指着他：

“你给我站起来！”

刘圆已经疼得神智模糊。他坐在地上，一手捂着嘴，一手摇晃着，看起来像在拒绝，妻子气得拎起凳子，怒吼：

“站起来！”

这一声厉喝让刘圆清醒了些，眼见凳子要砸向自己，他情急下抬起捂着嘴的手，挡在身前。片刻静默后，邻居们听到了让他们终生难忘的尖叫。

必须声明，脑子正常的我并不相信后面发生的一切，但故事只能这样进展，饶恕我吧，如果你觉得可笑。

刘圆抬手的瞬间，妻子看到，两颗尖锐而弯曲的獠牙，从他嘴里探出头来，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2

我没能找到当事人李尖，只能以其他人的讲述来还原关于他的情节，一样的，你别认真。

那时，李尖是个无业青年，80年代加入下海大军，上蹿下跳几年，借遍了各家的钱，却赔得血本无归。为此，他几乎与整条弄堂结怨。

此后，他每天到处闲逛，跟一脸厌恶的邻居打招呼，让人以为自己的厌恶表达得不够到位。如果谁上门讨债，他总能准确地失踪几天，久了，大家也就不搭理他。只有偶尔路过的阿姨，会对身边的孩子大声说：

“好好读书晓得吧？不然以后就跟这个癞皮狗一样，面孔也不要的。”

这日清晨，李尖起得很早，心情也不错，出去吃了二两生煎馒头，晃晃悠悠往回溜达。迎面看见几个男人气势汹汹地走来，感觉情况不妙，闪身躲到墙后。

这些人快步走进泰来里，围住刘圆的家，用力敲门。巨响吸引了所有邻居，一扇扇门开了又关，所有脑袋像弹簧一样迅速伸缩，躲在窗帘背后继续窥视。很快，他们踹开门，把刘圆拽了出来，背后是他老婆的哀嚎和孩子的哭声。

刘圆被拖到弄堂里，大声哀求：

“阿德，放过我好吧，我已经下岗了呀，你把我牙都打掉了，还想怎么样？”

李尖这才看清，一只很大的口罩，将他的圆脸遮住大半，两只小眼睛从中爬出，胆怯地环顾四周。阿德被他逗笑了，走上前，指着刘圆：

“我阿德在厂里混了这么多年，没人敢惹我，你敢，我面子没了，你说怎么办？”

刘圆见阿德口气缓和，才哆嗦着站了起来，看看四周，弄堂已空无一人。他低下头，嗫嚅着向阿德道歉。阿德一摆手：

“这样吧，你跪下磕个头，让兄弟们看着，否则我以后怎么混呢？”

刘圆仍旧低着头，滚圆的头顶反射着阳光，刺痛了阿德的眼睛。阿德抬手一推，光头像没有主见的气球，在空中摇摆。阿德一伙人很快不耐烦了，一把抓起刘圆衣领，推搡之间，他们拽掉了刘圆的口罩，全部愣住。

李尖也愣在原地。眼前的刘圆仍是一脸胆怯，但嘴唇边上，两只弯弯的獠牙突兀地下悬着，在太阳下尴尬地闪着光。

片刻宁静之后，阿德一伙人大笑，他们捂着肚子，手指颤抖地伸向刘圆，骂着，你小子装个什么玩意来吓唬我们？

刘圆的光头更低了，他努力遮住自己的獠牙，试图后退，却被身后的人重重一推，跌倒在地。阿德的兄弟们上前拎起刘圆，想拔下他的獠牙看看，刘圆拼命抵抗，被按在地上。阿德笑着蹲下身，将手伸向獠牙。

李尖也差点笑出声，但很快，他眼睛越睁越大，终于挤走了笑容。电光火石间，阿德凄厉的呼喊在弄堂四处冲撞，引来无数回声，他的脸高高扬起，脖子似乎瞬间长了几寸。刘圆抱住他，死死咬着他的肩膀。

邻居说，那天阿德被咬了一口，逃走了。但李尖看到的更加离奇，阿德被咬住的时候，两颗獠牙刺入他的肩膀，鲜血滋了刘圆一脸。李尖的辩白很有说服力，一个常年打架的恶棍，会因为被咬了一口就哭爹喊娘，满地打滚，落荒而逃吗？

我无法反驳，只能暂时采信。阿德等人逃走后，刘圆赶紧捡起口罩戴上，迅速逃回屋里。留下窗帘后面无数惊愕的眼神。

李尖用了一整天时间，仔细琢磨发生的一切，最初的震惊和惧怕慢慢褪去，一个主意在脑海浮现。傍晚，他提着一瓶酒走进了刘圆的家。

在泰来里，刘圆是个供人取乐和泻火的角色，他的家从来没人造访。李尖的到来让他受宠若惊。李尖也不绕圈子，指着刘圆的口罩，说我看见了白天发生的事情，包括你的獠牙。这要是说出去，你会被当成怪物，送进派出所。

刘圆吓得双目失神。李尖见时机成熟，就小声说，今天的事只有我看清楚了，阿德他们说的话没人会信的。不过，你以后要小心，别人都想看你笑话，想送你进派出所。只有我会帮你，如果不听我的，你就完了。

刘圆听得非常认真，在李尖的教导下，他认清了形势：弄堂里没一个好人，除了李尖，所有人都想把他当怪物送进公安局。李尖继续说，以后咱们俩的命运是绑在一起的，谁要是敢欺负我……

“我咬死他！”刘圆愤怒地吼道。李尖赶紧捂住他的嘴。

不出李尖所料，阿德回去后到处讲獠牙的事情，但没人相信。很快，他的跟班都不敢再提此事，只有他逢人便说，终于被当成精神病送回了家。

3

当年，袁方的脾气和身手，让他在附近弄堂暴得大名。我见到他的时候，却是再普通不过的老人，臃肿、沉默，两眼无光。

但提到獠牙，他立刻陷入惊恐，颤抖着不住摇头。直到确认这事情已过去了很久，才神色和缓。

他是弄堂里第一个下岗的人，闲来无事，除了戏弄刘圆，就是找李尖的茬。但最近，他发现李尖的态度有问题，似乎没那么怕自己了，迎面相遇，会故意撞一下肩膀。

某天，他一把抓住李尖后脖领，说你小子是不是太久没挨揍，皮痒了？

让他意外的是，李尖十分淡定，转头斜视着他，像看一条乱叫的金毛犬，说你今天碰我一下试试，我让你身上多两个洞！袁方气得甩手两个耳光，扯着嗓子大吼，你来啊，你是要拿刀捅我吗？我今天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在邻居的注视下，李尖头也不回地走了，他不还手，却也不怂。袁方愣在原地。

当晚，喝醉的袁方摇晃着往回走，嘴里哼着不着调的沪剧。幸福感随着酒气向四周挥发，模糊的意识让他愈加忘我，脚下仿佛腾云驾雾，飘进弄堂。

之后的记忆有些混乱，掺杂着种种错觉，所以他的描述很难确定真假，这是本故事的另一个疑点。我且按他说的往下写。

刚进弄堂，一只手搭在他的肩头，沉重的力量将他按在原地。他大惊失色，回过头，看见路灯下，两颗獠牙闪耀银光，突兀地悬在夜空中。没等他反应，獠牙刺入肩膀，惨叫声像子弹击碎了一家家的梦境。

惊恐和剧痛让他清醒了一些，再回头时，根本没人。他不敢停留，踉跄着跑回家里，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次日醒来，他怀疑那是醉酒后的乱梦，可肩膀上两颗小小的血洞赫然在目。

他正在床上发愣，李尖推门而入，一脸嘲弄。袁方气不打一处来，跳起身想动手，但李尖一句话让他呆在原地。

“怎么？身上还想再留下两个洞？”

袁方大惊失色。眼前的李尖好像越来越高大，他的每句话，都像来自天外，带着让人不安的力量。

“昨晚的事别说出去，不然，你有的苦了，晓得吧？”

李尖仍然笑嘻嘻的，但血洞在提醒袁方，他的话都是真的。袁方努力换上他不熟悉的笑脸，请李尖坐，想问问昨晚的事。李尖摆了摆手，叫他以后说话客气些，转身出门。

袁方带着恐惧和疑惑，对几个邻居说起此事，别人只当他酒还没醒。但这天夜里，袁方再度遇袭，另一个肩膀留下两个血洞。他悄悄跟老婆说了这事，又遇袭。

袁方终于安分了。他对李尖毕恭毕敬，见面就鞠躬，邻居一脸讶异。

降服袁方这件事，让不少邻居改变了对李尖的态度，一些流言悄悄传播，经过无数次极富想象的加工，这事越加离奇诡异。很快，李尖身边形成了一个团体，对他充满敬畏。

4

陈平也是个老实人，和刘圆不同的是，他一点也不懦弱，还很有正义感。为此，他吃过不少亏，被人打伤过几回，也在泰来里赢得了不错的名声。

让我意外的是，在那晚的斗殴中，他竟站在袁方、李尖和刘圆这边，成了肇事者。不仅如此，斗殴之后他性情大变，唯唯诺诺，常劝别人少管闲事。

为了让他讲讲当年的事，我好话说尽，还送了不少礼，请他老人家吃了几次饭。终于，我的诚意打动了他。但他的故事一样很离奇，我写出来并不代表相信。

那些日子，陈平发现李尖越来越过分，占了不少公用地盘，还经常乱拿邻居的东西。很奇怪，邻居私下颇有微词，当面却都不敢说什么。

陈平看不下去，决定教训一下李尖。这天，趁着李尖在走廊里烧菜，他上前低声说：

“自己的东西和别人的东西要分清楚，做人不要太过分了晓得吧？”

李尖没说话，斜着眼，挑着眉毛，像个无赖。陈平被激怒了，用力推了李尖一把。

“你什么意思？觉得别人都怕你是吧？告诉你，我陈平不怕你，我就没怕过谁！”

他的怒火越烧越旺，正要动手，几个邻居拉住他，笑着说都是邻里，不要计较那么多，消消气吧。他们的态度让陈平愕然，一时间，他搞不清是在为谁伸张正义。

李尖没搭理他，转身继续炒菜。陈平哪受过这种气，正要再次冲上前，却被袁方一把拉住，用力一推，跌倒在地。袁方不爱多说话，就一个字，滚！

这是陈平人生最耻辱的经历。有好心的邻居悄悄告诉他，不要招惹李尖，他背后有一个鬼，青面獠牙，得罪他的人，会在晚上遇到袭击，那场面，别提多吓人了。

不久，这些邻居改口否认这些话，表情十分恐惧。陈平心中疑惑，他找到居委会和街道，被轰了出来。只能亲自调查，以他的性格，能想到的最好方法，是直接找李尖。

李尖在家里笑着迎接他，不提任何关于獠牙或者鬼怪之类的事情，只聊家常。陈平急了，直截了当的问，獠牙是怎么回事？鬼是怎么回事？你李尖到底用什么方法，控制了这些邻居？

李尖笑着否认，说陈平最近工作太忙，可能脑子坏了。陈平想拉着李尖去居委会。刚到门口，就被几个邻居堵住，七嘴八舌将他赶走。

那夜，陈平在街上溜达。想起近来遭遇的一切，完全超出了他的理解能力，但直觉告诉他，事情没那么简单。他一定要查个清楚，让李尖这混蛋付出代价！

他心里盘算着，走进了弄堂。他说，之后发生的事情不知是错觉还是梦境，只能跟着记忆来描述。

刚进弄堂，远处飞来一颗石子，击碎头上的路灯。陈平眼前一黑，庞大的身影瞬间笼罩了他。他被抱住，剧痛从肩膀传来。回过头，滴血的獠牙在夜空一闪而过。

深刻的恐惧擒住了他，仅存的理性试图解释刚才发生的一切，也许是最近谣言的影响，产生了错觉？但肩上的血洞在嘲笑他所有的努力。

陈平不肯认输，仍想继续调查。很快，他发现自己的处境越来越尴尬，一部分邻居认为他疯了，另一小群人听到“獠牙”二字就怒目相向。李尖走过他面前时，总是意味深长地一笑，让他毛骨悚然。

没多久，陈平第二次遇袭，第三次遇袭……邻居的态度也越来越糟，嘲笑和仇恨如影随形。獠牙成了天罗地网，他是一个可耻的在逃犯人。

终于，他放弃了。某个清晨，看到李尖的时候，他笑着打了招呼。虽然笑容僵硬，李尖却慈祥地拍了拍他。那一瞬间，蒙恩的幸福感笼罩全身，像一束神圣的光芒让他终于结束疲惫的挣扎，得到安息。原来妥协的感觉如此美妙。

从此，他对李尖惟命是从。邻居都友好了起来，回归人群的感觉让他陶醉。他几乎爱上了獠牙，走在每个地方，都能感受獠牙的存在。他开始厌恶所有与李尖作对的人。

5

写到这里，我发现一个问题。此前情节都是以李尖为中心，但在那夜的械斗中，刘圆才是主角，是这一伙人的首领。所有人的口供，连同刘圆自己都证明了这一点。

很奇怪，讲述者似乎都没有注意到刘圆的存在。甚至，在那夜之前，袁方和陈平都不知刘圆与此事有关。我只能尽力从各方叙述中搜罗整理关于刘圆的信息，算是给主角起码的尊重吧。

刘圆听了李尖的建议，深居简出，几乎不与任何人说话。他警惕周围每一个人，害怕他们发现獠牙的真相。很快，这种警惕变为憎恨，在李尖的教诲下，他感到自己特别孤独。似乎世界都与他为敌，只有一个保护者，就是李尖。

在刘圆心里，李尖的安全就是他的安全，李尖的尊严就是他的尊严，李尖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李尖永远是对的。只要李尖一声召唤，他立刻应从。无数深夜里，他蹲伏在暗处，用獠牙袭击一个又一个仇敌，那种仇恨是真实的，像血一样真实。

李尖常来看望他，非常热情。刘圆此生从未得到如此的厚待，对李尖的感激，让他忘记了自己的下岗，自己的贫困，对妻子的埋怨置若罔闻，甚至有了正面对骂的勇气。

刘圆最大的快乐，就是看到李尖在弄堂里越来越受欢迎，昔日的对头一个个俯首帖耳。李尖告诉他，以后，泰来里敢欺负他们的人会越来越少，刘圆心中顿生豪情。

更奇妙的是，热爱李尖的人们都自发互相监督。有人私下嘀咕几句，说其他邻居也没那么坏，说李尖越来越喜欢招惹是非，说邻居对我们的反感未必是不怀好意，也许只是讨厌李尖……凡此种种，李尖总能立刻知道，报以獠牙的惩戒。

李尖的团体里再也没有抱怨。他们说一样的话，将命运彼此捆绑，对邻居充满敌视。

虽然刘圆不能参与这个团体的活动，仍感觉自己是李尖最好的朋友和坚强后盾，是李尖时代的真正主角。这是李尖告诉他的。

他苦苦等待，有一天能真的像主角那样，在众目睽睽下闪耀出场，为李尖击退所有仇敌。

这机会竟有了，就在那个晚上。

当夜，因一些小摩擦，厌恶李尖的邻居与他发生口角。袁方和陈平上前推搡众人，激怒了他们，三个人都被围在中间。

忽然，许多人推门而出，手持撑衣杆、扫帚、拖把、菜刀冲了上来。包围李尖的邻居们没等反应，就卷入了激烈的搏斗。战端一开，双方阵容不断扩张，不少正炒菜的爷叔关了火，穿着围兜，带着各家的菜味加入战斗，蟹粉黄鱼和番茄炒蛋互相扭打，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捉对厮杀，腌笃鲜冷不防冲入战阵，被罗宋汤阻击……菜味和汗味混合发酵，在人群中霸道地蔓延。厌恶李尖的人越聚越多，形势相当不利。

关键时刻，夜空里爆出一声怒吼，两颗獠牙跃入人群，映射着月亮的森森白光。不少人感到肩膀剧痛，手中兵刃掉落在地。

人群开始恐慌，纷纷溃散。袁方、陈平、刘圆奋勇向前，跟随他们的人发出震天怒吼，这声势让对手再无心思恋战，各自奔逃。战斗变成了追击，逃跑的人群时而汇聚，时而散开，血腥味替代了菜味，浩浩荡荡飘在弄堂上空。

局面越来越乱，刘圆率领众人挨家挨户地打砸，哭喊和怒吼彼此缠绕，仿佛千万厉鬼挣脱六道，肆虐人间。

刘圆真的成了主角，那些曾经无视他，嘲笑他的人狼狈地四处闪躲。他像王一样前行，没有什么能阻挡。整个世界安静肃立，两侧银杏树是威严的仪仗。路灯和月光下，他的光头辉煌耀眼，与獠牙的冷光彼此印衬，在夜色中宣布可畏的判决。

接到报案的民警匆匆赶到，被眼前的场面惊得目瞪口呆，赶紧请求增派警力。很快，警车一辆一辆呼啸而至，队伍排满了两条街道。

看见大队警察，袁方、陈平吓得蹲下身，闹事的居民也都一个个被控制，李尖主动就擒。刘圆却左冲右突，见人就咬，警察一时竟抓不住他。

他嘶吼着，狂奔着，警察们看他疯疯癫癫的，也不急于抓他，都笑着围观。李尖的预言应验了，刘圆成了主角，有了观众，只是不知为何，又演成了一出滑稽剧。

这一夜，泰来里至少几十人被逮捕。众人口供杂乱不一，甚至说不清械斗是怎么发生的。只有一件事形成了共识，整个冲突因刘圆的出现而加剧。最终定论是，居民李尖与邻居因小事发生口角，演变为肢体冲突。刘圆的出现让局面失控，他故意伤人，煽动斗殴，暴力拒捕，应承担主要责任。

刘圆的口供全是奇怪的豪言壮语，爽快地认下了所有罪名。当晚，李尖最先获释，袁方、陈平拘留几天，其他人各自接受治安处罚。刘圆以聚众伤人罪获刑三年。

我一直纳闷，李尖为什么会最先被释放呢？直到管公用电话的老伯偶然提起，打斗最激烈的时候，有一个人踉跄着跑来，打电话报了警，他是李尖。

6

刘圆到底有没有长过獠牙？这个问题至关重要。目前为止，关于獠牙的信息，叙述者要么是听李尖说的，要么获知于流言。

知道全部真相的人，只有李尖和刘圆。既然找不到李尖，我只能硬着头皮去找刘圆。

刘圆对我很警惕，话题绕来绕去，很难聚焦。几个小时过去，还是不愿多谈獠牙的事情。但另一件事却很肯定：李尖是个混蛋！

刘圆入狱后，妻子果断离婚，带着孩子不知所踪。日夜牵挂的李尖从未来看望过他。三年时间，足以让任何笨蛋清醒。

刘圆揣着愤怒和委屈结束了刑期。回到泰来里时，整个世界都变了。李尖生意有了起色，成了弄堂里最有钱的人，备受邻居尊敬。三年前那惨烈的夜晚，仿佛不曾存在。

刘圆不敢挑衅李尖。但内心的愤懑无法抑制，他有机会就埋怨，想让人相信当年李尖如何阴险，如何陷害自己。

这些都是徒劳，邻居们对李尖的尊敬甚至超过了当年的他。没多久，刘圆成了弄堂里最不受欢迎的人。当他想控诉李尖，会听到更为歹毒的咒骂。

他终于放弃，变得沉默寡言，看上去越来越像个傻子，见人就绕道走，对邻居充满戒备。

最后，故事就像一粒死去的种子，毫无生机地埋在岁月里，成了一个傻子最珍贵的记忆。而獠牙，也像一个褪色的问号，越来越无关紧要。

你可能觉得这故事不符合常识，是的。常识一点都不精彩。谁希望自己用尽力气过完的一生，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你可能还想知道故事的真相，是的。但我告诉你，我没有走访过任何当事人。他们有的已经过世，活着的也已老得筋疲力尽，根本不记得这些小事。只有我记得，像玻璃上擦不掉的黑点。所以，故事情节就是我回忆中的样子，可能都是假的，也可能不是。每个无人问津的回忆，都在守护一段没有真相的历史。而历史，不过是一页一页强加于人的回忆。

你可能猜对了，我就是刘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