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为蚊子是不幸的,但作为一只生长在湖岸的雄性蚊子,我又是幸运的。
第一次在水面看到自己的倒影时,我开心极了,原来我长着琥珀色的腹部、亮黑色的后背、蓝绿色的复眼。
我不仅容貌漂亮,修长的六条腿让我能行走于水上,但最让我骄傲的,还是那双轻快透明的翅膀,正是因为有了它,我才能飞到更远的地方看看不一样的风景。
我喜欢柔软、浮动的水面,也喜欢在风中摇晃的绿叶,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那些可爱的野花,那里总有吃不完的花蜜和汁液。
我不知道父母是谁,也没有兄弟姐妹,蚊子自打从蛹里出来,就是孤零零的。
所以我们见到同类彼此,总是不论出生、不分等级地混在一起翻腾、飞舞。
一天黄昏,我正趴在一根芦苇穗上看天上的晚霞,那是我睡前最庄重的仪式。
就在这时,一群蚊子嗡嗡唱着歌从我身旁飞过,在暮色的映衬下,像极了一张黑色巨网。
“晚上好呀,天快黑了,你们要去哪?”我愉快而礼貌地探问。
听到我的询问,他们扇动的翅膀和合唱并没有停下,只有一只年轻的蚊子一边往前飞,一边小声回答:“我们要去吃大餐!快跟上!”
在他的盛情邀请下,我没有片刻迟疑,便加入了那支让蚊倍感兴奋的队伍。
那是我第一次在黑魆魆的夜晚出远门,一路上遇到了好多发绿光的萤火虫,叽叽喳喳抢窝点的水鸟,还有在草丛里高声唱歌的青蛙。
我这才知道,夜色降临后的野外,远比我想象中更热闹、更精彩。
在我之后,又有许多蚊子加入了我们的夜行队伍,当一个暖黄色的光明世界进入我的视线时,我的激动之心已经燃烧到了顶点。
“哇,前面那是天堂吗?”一只跟我一样少不更事的蚊子道出了我的心声。
听到他天真的问题,许多蚊子都放肆笑出了声,一个胖子好不容易憋回了笑,俏皮地回答了那个问题:
“那是人间......”他拖长尾音,故意停顿了片刻,然后用更高亢的语调叫道:“人间...天堂......”
话刚落音,蚊群中立即爆出一阵热烈的呼声、笑声,我不自觉地加快了速度。
进入胖子口中的人间天堂后,蚊群在有经验的蚊子带领下,划作几十只小队伍,分别占领不同的窗户。
我所在的小分队共6蚊,在领头蚊的指挥下,我们很快便钻进了那个属于我们的房间。
置身于房间后,一股奇异的芳香立马扑面而来,那香味与花蜜不同,更让蚊沉醉,甚至让蚊疯狂。
但几乎在闻到那香味的同时,空气中还漂浮着一种作呕的腐臭,让我心神不安。
我环顾四周,这才发现,那白花花的墙上、地板上,随处可见蚊子的尸体——扁平、残破、面目全非,而那一旁的血渍早已发黑......
“喂喂喂,不要发呆,睁大眼睛看好了,现在我来做示范!”领头蚊厉声呵斥,他说这话时正瞪着我。
为了防止自己的呕吐物不体面地喷出来,我使劲咽了咽口水,然后目不转睛地看他示范。
只见他飘然落在了一块白净净的地方,那种“白”略微泛黄,让我想起了湖边黄昏时分的天空。
停稳之后,他扭头对我们使了个眼色,便把尖尖的嘴插进了那块白色。
就在那一瞬间,从被扎破的孔洞里立马涌出一阵强烈而诱人的香味,领头蚊的尖嘴拔出后,那个小孔边缘还残留着鲜红色的液体。
另几只观摩的蚊子早已跃跃欲试,但那只领头蚊似乎还意犹未尽,又把尖嘴扎进了另一片白色。
就在这时,一个庞然大物“啪”地重重落了下来,强大的气流把我们掀开好远。
再一看,那只领头蚊已经紧紧贴在那片白色之上,破裂扭曲的尸体下方绽出的红色液体,散发的香味依然,但却不再诱人......
我忘记了那天晚上我是怎样逃回湖边的,我只知道,我永远不会再拜访所谓的“人间天堂”。
有了那次可怖经历,我更加眷恋我本来拥有的湖水、野花、芦苇和夕阳。
我很幸运,在之后的一次采花蜜过程中,我遇见了我生命中的挚爱——芝芝。
她长着跟我一样的蓝绿色复眼,但腹部却是难看的棕色条纹,这都不重要,因为真正吸引我的并非她的外表,而是她跟我一样只吃花蜜和草汁。
跟她在一起开心极了,但是夜幕降临时,蚊群从我们身旁经过,我却开始惶惶不安。
“芝芝,你听说过人间天堂吗?”我小心试探。
听了我的问题,她斜睨了我一眼,然后不屑地说:“我去过!”
这突如其来的回答,让我一时慌了神,但她接下来的话,又让我化悲为喜。
“那个地方很可怕,远远隔着纱窗,我的触角就闻到了臭味,所以就没跟进去......”
后来我才知道,那一刻,竟会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
芝芝打消了我所有的顾虑,形影不离的我们,很快便有了孩子。
我和芝芝约好,要把蚊卵生在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守着小蚊子们破蛹、出世。
然而,命运总是捉摸难测,像天气一样阴晴不定,任谁也无法永远幸福、幸运。
一天,我和芝芝正停在一朵紫花地丁上吸蜜,却遇到了胖子和他妻子。
他妻子也怀孕了,但是肚子却大得惊人,相比之下,芝芝的肚子还不如胖子的大。
“哟,芝芝都怀孕了还吃花蜜呀,我听说,孕妇必须喝人血,蚊卵才能成熟!”
正是胖子这句好意提醒,从此把我们的生活拖进了充满恐惧的至暗谷底。
从那天起,芝芝像变了个蚊似的,不再谈天说地,不再翩翩起舞,甚至都不愿意正眼看我。
我心中那不详的预感,像乌云一般越来越浓密、低垂,我不敢睡觉,我怕我一睁开眼,她已没了踪影。
我也曾幻想过陪她去人间天堂,但我更害怕我们双双死在那里。
她离开我,是在一个阴冷起风的黄昏,她头也不回地加入了蚊群,我却蜷缩在牵牛花下抽泣。
她再也没有回来,他们都说她死了,而我,在抛下她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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