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中的人物,几乎没有谁可以轻快的漫步而不背负着某种沉重,他们常常或被命运、或被社会、或被他人所欺辱、损害、打击和折磨,而一个曾经饱受欺凌和重压的心灵,在身上的重物被拿开后,又能爆发出多少压抑后的疯狂、暴虐、自大和虚伪,这部小说给了我们一副生动而清晰的图景。
这部小说写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结束西伯利亚十年流放及兵役生活后,是他重新开始创作的转折期的重要作品。这是一部引人入胜,又滑稽得令人发笑,笑得同时又怀有愤懑,愤懑后内心又走向消融的作品。 我也必须要说,这是一部荒唐的故事,并且具备了一部讽刺小说的基本要素,但发人深省的是,我们明知里面荒唐的人和事,却往往在现实生活中屡见不鲜,它再一次向我们展示了人是多么容易受到蒙蔽和欺骗,隐藏在这背后的原因,除了愚蠢,还有伪善和令人发指的虚荣。
小说中主要情节的时间跨度很短只有寥寥数日,然而客观的时间长短从来不是影响小说精彩程度的因素,一个刻骨铭心的一瞬往往能存留一生,匆匆过往的十年可能在心里了无痕迹。
故事采用第一人称叙述的形式,叙述者谢辽查,是一个研究矿物的年轻学者,长期以来受到身为骠骑兵上校的叔叔叶戈尔无微不至的关怀,退役后的叔叔回到斯捷潘齐科沃村成为一个拥有六百名农奴的地主,他忠厚老实、善良诚实,事事随和又逆来顺受,深受农奴的热爱,世上简直再找不出像他那样性格好的地主了,然而他却有一个性情乖戾又歇斯底里的母亲,这位母亲年轻时便守寡,在四十岁时嫁给了一个脾气暴躁又大她很多的克拉霍特金娜将军,自然而然成了将军夫人,也许是在身份的感召下,她对儿子生发出了莫名的不满,常苛责他是个纯粹的利己主义者,委屈又孝顺的上校无奈只得忍受,在将军死后,这位母亲满怀着做作的屈辱接受了儿子的赡养请求,和儿子一起住在斯捷潘齐科沃村里,随之而来的,则是一位真正的风云人物,故事真正的主人公,甚至毫不夸张的说,他决定着所有人物未来的命运。这人就是福马.福米奇,一个因落魄而曾寄居在克拉霍特金娜将军门下的食客,一个忍受了将军多年羞辱和责骂的扭曲者,随着将军的死,他开始了他的传奇之路,凭借着演讲家的口才和自命不凡的气势,他渐渐对周围人形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力,可怜而愚蠢的将军夫人将其看作一位有着非凡品格和学识智慧的圣徒,像供养一件宝物一样对待他,对其言听计从,自然,福马也依靠着这位靠山在上校的家中取得了非凡的影响力。 故事由“我”接到了叔叔的一封信正式开始,信中叔叔催我“我”尽快来到村里同一位美貌而正直的家庭女教师结婚,在路上,“我”不断获悉福马福米奇的荒唐事和在家中肆意妄为的行径,在家里,上校周围各种各样被福马摆布和折磨的人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包括将军夫人和她的亲信、刻毒的食客、朴实的老仆、漂亮的小厮、疯癫的富婆以及善良的女教师等,宛如置身于一座疯人院,渐渐的,事情背后的真相浮出水面:原来福马和将军夫人一心想让上校娶意外接受一笔惊人遗产的疯女人为妻,然而上校却与家庭教师有着暧昧纯洁的情愫,自知无法摆脱命运的上校想到了让侄子来迎娶这位贫苦的女教师,以保障她未来的生活,然而女教师不愿接受这样的命运情愿一走了之去过贫苦的生活,深陷矛盾和痛苦的上校只得在爱情和被奴役的生活中作出选择,尚未泯灭的良知和高尚的爱情令上校与福马终于爆发冲突,将福马赶出了家门,然而,上校的力量远远不及家中早已被福马蛊惑的女人们,最终,在将军夫人歇斯底里的喊叫声中,福马再次以一个英雄的形象回到了这个疯人院,更令人猝不及防的是,这个虚伪的骗子和卑劣的灵魂,在看到自己无法撼动上校对那斯津卡的爱情后便装出一副圣人的样子首肯了上校与家庭教师的婚姻,他利用了美好的爱情做了自己的遮羞布和试金石,也顺带将自己的胜利推到了不可动摇的地步,这一高招彻底征服了家里所有的人,也让福马成为了家中至高无上的存在,就连一直对他怀有仇恨的人也在此时对他顶礼膜拜,他成了家里不可撼动的神,直至死去,结束荒唐的一生,同时,也将自己的暴虐、虚伪和狂热永远的留在周围所有人的生命中。
小说分为结构井然的两部,前一部交待“我”在叔叔家中的所见所闻和福马的形象,是整个故事的铺垫,第二部则以上校与福马的冲突为核心,成为了故事的高潮,整部小说也在一股荒唐的狂热中结束。小说中的“我”是一个客观的观察者和荒唐事件之外的清醒者,从这样一个角度出发,读者将得以更为强烈的感受到讽刺的气息,形成矛盾更加尖锐的冲突。
福马自然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批判的对象,但他的存在更像一面镜子,照出了那些愚昧而困顿的灵魂,显示出了人们是多么容易受到蛊惑,这样的荒唐透过纸面也许会让我们哑然一笑,但在生活中却有多少相似就在身边悄然发生着。
歇斯底里的将军夫人泯灭了真正的情感,对儿子没有丝毫的母爱而只考虑财产和自己的私利,不遗余力扮演虚伪的高尚;寄居的年轻食客们为了财产想方设法勾引疯癫的女子,不仅不丝毫以之为耻反而将这看做解救疯女人的高尚行径;愚蠢的仆人在福马的威慑面前全然失去了自己的尊严,反倒像崇敬先知一样尊敬把他们不当人的福马;和这些或愚蠢、或自私、或虚伪、或无情的形象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生活在贫苦中的家庭教师那斯津卡,和被大家当做疯子摆布的塔姬雅娜,前者从不在爱情面前向金钱低头,也不在爱情面前向尊严匍匐,她活出了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大写的人,后者虽然因早年的打击精神受到损伤,却拥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灵;在这两拨人中间,作为故事的另一主人公,上校成为了一个充满矛盾的存在,一方面,他对福马也有着愚蠢的崇拜,缺乏对事情本质的洞察力,对命运给予他的侮辱和不公缺乏抗争精神,另一方面,他又正直而善良,在爱情上有着一颗真正纯洁的心,甚至不惜为此和家里最强大的力量对抗,显示出了一定的血性,这是一个如此矛盾的痛苦角色,他渴望爱情却无力反抗,试图改变却优柔寡断,最终只得在愚昧的裹挟和崇拜的阴影下偷偷舔尝自己的幸福,他虽身为地主,却在精神上过着最没有自主的农奴生活,在一定程度上,这个人物也反映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此时刚结束十年苦役后迷茫的心境和没有找到未来希望的煎熬。
和十年前未经受苦役的时期相比,这一作品开始在人性的探索上呈现出内在的矛盾,而不只是单一的人物性格和心理塑造,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笔触更加犀利,人物感情更为激荡,内涵却更引人深思;福马不是一个单纯的卑劣者和职业骗子,在他的身上有一种受压迫后病态的反抗,他成为了一个精神的施暴者,却同时也是失去本真生命形态的可悲之人,他的戏演到了连自己都沉浸其中的地步,除了获得通过折磨别人获得的存在感和暴虐而扭曲的快感,他的人生,实际是毫无真正幸福可言的,因为真正的幸福,只属于像那斯津卡那般拥有纯洁心灵的人。
的确,尽管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里充满了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尽管痛苦的冲突充斥字里行间,但越是如此,那些在夹缝中闪耀的真善美就越加璀璨夺目,陀思妥耶夫斯基惯于将命运中最残酷最荒诞最丑陋的一面拿到我们面前,但他的真正目的从来不是让我们在其中打滚沉沦,而是给我们以最明晰的视线去看到最美的人性之光。
附:人物简介叶戈尔.伊里奇.罗斯塔涅夫:忠厚随和的退役上校,叙述者的叔叔
克拉霍特金娜将军夫人:叔叔的母亲,自私而愚蠢的老妇,守寡不久便嫁给了将军
克拉霍特金娜将军:刻薄而脾气糟糕的退职将军
福马.福米奇.奥皮士金:一个曾在将军门下乞食的门客,因受尽屈辱而有些人格变态的狂热分子,自命不凡的虐待狂,拥有邪教般的精神蛊惑力,凭借巧舌如簧赢得了上校一家的信任和敬畏
谢尔盖.阿里克山德洛维奇(谢辽查):故事的叙述者
安娜.尼洛芙娜.佩列佩莉岑娜:福马的亲信,自诩为中校的千金,将军夫人的密友
普拉斯科维雅.伊里尼契娜:退役上校的妹妹,叙述者的姑妈,一个愚蠢固执的老姑娘
斯捷潘.阿列克赛依奇.巴赫切耶夫先生:肥胖而暴躁的地主,上校的密友
格里什卡:巴赫切耶夫的老仆
加弗利拉.伊格那吉奇:受人尊敬的老管家
柯罗夫金:有学问的科学家
法拉列侬:漂亮的仆人之子,单纯而诚实
帕维尔.谢苗内奇.奥勃诺斯金:城里来的客人,庸俗而刻毒的食客
安菲莎.彼得罗芙娜:奥勃诺斯金之母,庸俗而贪图利益的妇人
那斯塔霞.叶甫格拉福芙娜(那斯金卡/叶惹维金娜):漂亮的家庭女教师
叶甫格拉夫.拉利奥内奇(叶惹维金):女教师的父亲,寒酸卑微的小老头
塔姬雅娜.伊凡诺芙娜:得到一笔财产的苦命女子,有些疯癫,后被证明有高尚的节操
维多普利亚索夫:上校的年轻家仆,扭捏造作的男子
伊凡.伊凡内奇.米津契科夫:寄居的远方亲戚,阴冷而沉默
萨申卡(萨莎):叔叔的小女儿
伊柳沙:叔叔的小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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