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风痕雨点澜斑里 | 来源:发表于2021-02-22 20:36 被阅读0次

    过了多年,惠仪终于不再憎恨母亲,也许是接受了命运的安排,也许是时间冲淡了一切。她只是常常会想着,若是当年父亲还在,该有多好!

    上海滩的朱先生同卢老爷是旧相识了,卢老爷是开工厂的老板,对于读书人并没有什么好感。“读书人?读书人兜里能有几块大洋?”他在家人面前总是这么说,可对朱先生却是例外,后来卢家大少爷问父亲,为何要对朱先生另眼相待,老头子颤颤巍巍,而又深沉地说:“朱先生不迂腐,朱先生是能做实事的。”

    要说起来,朱先生也算不得什么读书人,虽说小时候也读的是国学经典,中学时便迷上外国小说,读着读着还嫌文言译本失了意,直接买了洋文的书看。一开始朱老爷子常常责备自己儿子不好好读圣人文章,将来不能考取功名,光宗耀祖。没想着朝廷突然废了科举,洋学生吃香了起来。朱老爷子并不知道,只读狄更斯、勃朗特的人是做不了官的。他还幻想着儿子哪天能考个洋状元,回国领个一官半职,也算是自己教导有方了。朱老爷子就这么在他的幻想中过日子,同时抱怨着世道,抱怨着洋人,私底下偷偷抱怨着朝廷,后来朝廷没了,他便又抱怨起总统和大帅们,对紫禁城里的小皇帝,倒多出几份忠心来。

    朱先生没学到什么经天纬地的大本事,倒是读懂了洋人,他见了英国人就夸起天气,见法国人便歌颂爱情,见了德国人便一本正经,见了日本人也会点头哈腰。外国人都说朱先生是个中国绅士,而朱先生,也确实会和洋人打交道。上海滩的中国人和外国人谈生意,总爱请他去当翻译,他翻出来的话,总是礼貌而动人的,又不失大气,卢老爷当初,便就是这么经人推荐认识了朱先生。卢老爷觉得,朱先生不像别的读书人,总是讲一些没人爱听的东西,什么民主选举,什么革命人权,要不就是什么圣人之言,治国之道,朱先生讲的都是很有趣的东西,比如他会讲一个西洋的水手,在荒岛上生存二十三年,和野人打仗的故事,还会讲什么大人国小人国,很是吸引人,简直比得上评书。卢老爷常常对儿子夸起朱先生的才能,似乎这天上地下,就没有朱先生不知道的东西。后来,朱先生有了个女儿,小姑娘小时候便很是伶俐,朱先生告诉卢老爷,这女人以后不能只在家里做女红,要会帮男人应酬,做生意的卢老爷慢慢也懂了这个理,如今的老婆,不能关在家里只自己一个人看,得带出去招待客人去。尽管说老实话,无论是朱先生,还是卢老爷,都对自己的老婆不太满意,不过,朱先生的女儿,唤作朱惠仪的,在卢老爷眼里,的的确确可以当个好儿媳,于是,他便和朱家订了娃娃亲,只是卢家大少爷卢钟玮比惠仪大出七岁,于是两位家长便商定,等到惠仪上完中学,就让他俩结婚。

    卢钟玮刚上中学的时候,便知道了自己有这么个未婚妻,当时他只觉得害羞,从来不提的。可后来渐渐大了,知道了男女之事,每到朱先生家,总忍不住想看看惠仪。惠仪对他,则颇有几分畏惧,每次父亲总要用晚上给惠仪讲故事为筹码,才能让惠仪出来见一见她的小未婚夫。天有不测风云,就在惠仪刚上中学的时候,朱先生染上了肺病,死掉了。卢老爷赶来帮忙料理了后事,朱家已没什么得力的亲戚,朱太太又被她的亡夫说成是披着时髦外衣的庸俗蠢婆子,卢老爷也知道朱太太妇道人家,没什么主见,也没什么收入,就主动提出要承担惠仪的学费。上海的中学学费,也不是个小数字,朱太太自然没什么意见,女儿横竖要嫁人的,早晚要过去,早点花夫家的钱,在她眼里也没什么不对的。

    朱先生死在春天,钟玮夏天便从大学毕业回来了,每天去父亲厂里帮忙做事,卢老爷觉得少爷要有少爷的排面,便给儿子置办了洋车。钟玮回来,问过二老身体,便打听起了惠仪,得知惠仪学校离家颇远,每天早晚要挤电车上下学,便颇为大胆地向父母提出要开车接送惠仪,卢老爷本有几份不赞同,不过想起来朱先生生前为人,突然生出一种西洋的侠义精神,便同意了儿子的这一想法。还有两年便要结婚,也没什么要避讳的事。

    惠仪自从父亲死后,笑的便少了,钟玮的车,一开始她是不愿坐的。不过母亲严厉训斥她,说不能辜负了对方一片好心,惠仪便上了钟玮的车,默默坐在后排。钟玮本想说话,可透过后视镜,看见惠仪一脸不安的神情,也不知说些什么好。只是一路上总忍不住偷偷看她,看她晶莹的眼睛,微微上翘的睫毛,精致的脸庞,一开始,他看到她总有几分慌张,她微小的一个动作,都会让他赶紧收回目光,看向别处。钟玮每次去接惠仪,总是先问候朱太太,然后默默地为惠仪打开车门,而惠仪总是低着头,不看他一眼。朱太太有时会开玩笑地和惠仪说:“这是你以后的男人呢,别那么害羞!”每到这时,虽然看不见,钟玮都能感觉到惠仪的脸在发红,而自己也就显得更窘迫了。他总是觉得朱太太这样说有点怪怪的,让人挺不舒服的,他觉得,他和惠仪,不应该只用男人女人的关系来看,他们的关系,应当是更神圣,更崇高的。他并没读过西洋的爱情小说,但他也觉得他们两个应当是独一无二的某种关系,就算用爱情来形容,也显得俗了。渐渐地,惠仪不那么害羞了,至少她现在不再总是低着头,她有时也会长久地望着开车时的他,他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开始,他总是被她的目光弄得很紧张,慢慢地,他习惯了她的注视,而她也习惯望着他了。他觉得为她开车和为别人开车是不一样的,别人,通常就是父亲的生意伙伴,他的张叔王伯们,为他们开车时,他总是紧张担心的,可与惠仪在一起,他就轻松而幸福。因为要给惠仪开车,他总是很早就到了父亲的公司,公司里的员工们夸赞少爷工作认真,一点没有少爷的架子。

    惠仪和他说话了,多年以后,钟玮还记得,那是个雨天,漫天的雨水织成一道浓密的网,罩住了整个上海,弄堂的小巷子里雨水横流,她打着一把小伞,慌乱地登上车,衣服还是被淋湿了。她有点局促不安,显然是对自己弄湿了车感到抱歉,他不知道如何消除她的不安,于是也跟着不安起来。透过后视镜,他看到她小心地蜷缩起来,心中突然涌起一阵强烈的感情。“你这样······大可不必的······”他有些小声地说。听到他的声音,她猛地抬头,在后视镜里对上了他的目光,她顿时羞的飞红,又低下头去。他顿了顿,鼓起勇气,用微微有点颤抖的声音坚定地说:“你淋了雨,身子不碍事吧?”他惊异于自己的声音,那简直像是另一个人从另一个世界发出来的。而当他听到惠仪的声音从后面传出来时,他感觉已经过了一个世纪“不碍事的,不碍事的”。她小声而急促地回答。紧接着,两人便又默然不语了。

    自那以后,两人慢慢地有了交流,他们不谈过去,也不谈未来,仿佛他不是她的未婚夫,而她也不是她的未婚妻一样。他们聊各自生活的趣事,聊当时社会的趣闻,聊读过的小说。那段时间,钟玮觉得自己平日的那些工作和生活,都只不过是静默不动的背景画卷,只有慧仪才是唯一生机勃勃活跃在画卷前面的角色。然而,朱家的境遇总归是每况愈下了,朱太太只知道每日里打麻将,逛舞会,对于家庭的经济状况,她是不怎么关心的。丈夫去世后,朱太太一人只觉得无聊,于是便接了同样寡居的妹妹来住,这位惠仪的姨妈,也对麻将和舞会情有独钟,不过,这两样无论哪一样,都是要钱的。朱先生死前,留了一笔小钱给朱太太,可是惠仪的姨妈,就完全是一文不名了。此时的惠仪,倒是出落得亭亭玉立,兼有母亲的美丽和父亲的聪慧。于是,朱太太便有了想法,惠仪正值暑假,在家也是闲着,朱太太便决定带女儿出去,上海这么大,有几个人知道自己的女儿是已经订婚了的呢?男人们总是喜欢年轻的猎物,总是希望自己挑逗的女性有着简单的过去,而一个男人的过去倘若同样简单的话,便是要惹人耻笑的。男人们最乐此不疲的事,便是骗好女孩犯罪,劝妓女从良。惠仪拗不过母亲和姨妈的要求,跟着她们去了舞会,她就像一只受了惊的小鹿,在舞会上茫然失措地躲避着男人们的殷勤,不同年龄,不同相貌的男人都在夸赞着她的美貌,而这些话,是她从未从钟玮口中听到的。男人们争相来和她跳舞,并请她和她的母亲姨妈喝酒,朱太太和她的妹妹倒是玩的非常快活。天黑以后,一位老板让自己的司机将她们三人送回了家。惠仪一到家便走进卧室,她想哭,可又觉得哭是不对的,直到母亲和姨妈睡下,她才慢慢抽泣了起来,一开始,她总在想着自己的父亲,想着自己父亲给她讲的故事,想着父亲以前给她买过的娃娃,然后她又想起了钟玮,想起了他的专注的背影,他的羞涩的笑容,他为自己开车门时谦恭的模样。她想见他,又害怕见他,她想逃离这个家,想现在就嫁给他。

    女儿的心思,朱太太是没有多少兴趣的,自从女儿开始参加舞会,许多男人对她又有了兴趣,她再一次听到了他们的甜言蜜语,再一次收到了他们的礼物。女儿马上也是要嫁人了,嫁人之前发挥一点价值,在她眼中并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那天,惠仪又一次被母亲塞给了一个男人,她慌乱地听着他谄媚的话语,眼前却突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卢老爷和钟玮一起,伴着一群男宾,正向她走来,她腾的一下站起来,她要让他把她带离这个地方,她要哀求他现在就娶她,可她又突然坐下了,她看了看自己的装束,突然害怕起来,她猛地再一次站起,向后一转,迎面碰上了端酒的服务生。酒杯从托盘上滑落,沿着她的裙子跌到地上,白色的裙子上沾上了金色的酒,那人连忙向她道歉,迅速跪下来在她面前清理玻璃渣。她绝望地回头,钟玮正看着她。他的慵懒而随意的眼神中迅速充满了震惊与愕然,接着便是深深的失望,他快步走了过来,“惠仪!”他唤道。她在心中狂叫,掀起裙子,脸上挂着泪痕,猛地转过身子,就这么跑出了大厅。钟玮提起腿便要追,卢老爷一把拦住了他,“不许去!”父亲的脸上,是少有的坚定与决绝,钟玮回头疑惑地望着父亲,停住了脚步。半分钟后,钟玮冲了出去,可是却已经寻觅不到惠仪的踪迹。                 

    第二天,报纸上登出了卢家退回婚约的消息,惠仪痴痴地拿着报纸,眼泪无声地流下。朱太太倒是义愤填膺,她要找卢家讨个说法,她已经是个寡妇,寡妇是最无所畏惧的,也是最缠人的。然而,当她坐了黄包车来到卢家时,却无法进入,巡警拖走了在卢公馆前大吵大闹的朱太太,此时,卢老爷的夫人,正在和几个女伴打麻将,朱先生还在的时候,她也曾和朱太太在这里一起打过麻将。她正在用她愁闷的语调,诉说着她的苦事:“哪能想到朱家的这个小丫头啊,竟然跑去做了舞女了呢,我家老爷,学费可是一分钱都不曾少给她的唷,所以说,这没了爸爸的闺女,可要不得哩!”其他的太太们也都可劲地表示赞同,她们纷纷安慰受到了欺骗的卢太太,同时为朱小姐的遭遇,表示惋惜。最后,她们又宽慰卢太太,凭钟玮的为人相貌,必定能找个更好的富家小姐,有几个人,当即就说起了媒。

    此时,钟玮可是并不清楚这些的,他去了公司,朱太太来过家里的事,他并不知道,父亲也没有告诉他婚约已经取消,于是他还在想着惠仪。他很想见见她,问问她,可是又该如何去找她呢?晚上,卢老爷唤钟玮去了书房,自己决定让他去南洋走一遭,办些生意上的事,好好历练历练,同往常一样,卢老爷对钟玮大谈特谈一个少爷应对公司有着多少的责任和义务,让他记得好好表现。时间安排是紧了些,明天晚上,船就要走了。钟玮回自己房间后,想到这一遭出国,总要几个月才能回来的,有些话,他必须要和惠仪说清楚。他下了楼,拔通了惠仪家的电话。“我找惠仪。”电话一接通,他便急切地说,“你打电话作甚么?!你不要她了,你又打什么电话?!我告诉你,我们以后和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们一家人,有良心没有啊?啊?!······”朱太太的骂声如同疾风骤雨,钟玮完全不知道如何应对,他只是说:“明天晚上,我六点的船······”然后便不知道说什么了,朱太太还在骂,惠仪听见,走了出来,她急切地冲到母亲跟前,她想拿过话筒,朱太太似乎有意让女儿也骂一骂,话筒刚递过去,钟玮却挂掉了。惠仪怔了怔,放下了话筒。

    出发之前,钟玮想问问父亲自己的婚事,中午吃过饭后,他又去了次父亲的书房。然而朱老爷得知儿子给朱家打了电话,立马严厉地训斥了儿子,叫他不要想这些男女之事,他的婚事,家里早有定夺,他自己有想法的话,大可回来再说。当前最要紧的事,是南洋的生意,父亲的一番话,使得钟玮颇有几分羞愧,似乎是自己不务正业,沉湎于感情了。于是,他便坐着洋车,去了汇山码头。

    惠仪是知道钟玮走了的,朱太太虽只顾骂人,倒也记住了钟玮的话,她瞒着母亲,早早地来到了码头,她担心母亲记错了时间,两点不到就来到江边。她矗立在那里,呆呆地望着马路上的车子,各式各样的车子在街上川流不息,却都是陌生的。夏天上海的大太阳晒得她有点头晕,嘈杂的声音使得她的神经绷得厉害,她突然很想哭,想大声的叫出来。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见了钟玮应该怎么说。终于,她看到了那辆熟悉的车子,钟玮穿着一件浅色的西装下了车,他表情似乎有几分凝重,却仍在四下张望着什么,惠仪想冲过去找他,可是脚却像生了根一样,整个人也都愣住了。钟玮就要登船了,惠仪远远地看到他提着行李,站在江边。她想叫住他,可不知怎的,她说不出话来,她就这么静静地望着他,希望他也能看见自己。惠仪在心中狂喊着钟玮的名字,可钟玮却没有注意到她,他沉闷地耷拉着脑袋,同自己的朋友们道别,最后向远处望了望,回过头去,淹没在上船的人群中。惠仪突然平静了下来。她觉得刚才的几分钟好像一场梦,现在的她突然梦醒了,突然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她目送着那艘船驶出港口,心里面却并没有生出几分不舍,只是有几分酸楚,有几分失望。终有一天,她会为今天痛哭的,但不是现在。

    后来的钟玮曾和自己的朋友谈起,那次去南洋的船上,开船时他在甲板上好像瞥见过一个可爱的身影。不过或许,他看见的,只是他心中所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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