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记事起,我就是和祖父祖母住在一起的。从我二弟快要出生的时候,父母就把我送到了奶奶家,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虽然我家和奶奶家离的很近,只是一墙之隔。奶奶家的两间老屋,今天已是破败不堪,摇摇欲坠, 满目萧条, 但却是我童年时代的避风港,让我感到无比温暖。
奶奶的娘家是邻村,在她们老姐三个中,奶奶排行老二。她经常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当年她还很小的时候,正是日本鬼子闹得最凶的时候。有一天,她和妹妹到外面去玩,忽然发现一群日本兵端着明晃晃的刺刀凶神恶煞般地闯进了村子,奶奶吓得赶紧拉着妹妹藏进了一大株草丛里,紧紧捂住妹妹的嘴,不敢发出一丝声响,最终,她俩躲过了一劫。每当奶奶讲这个她亲身经历的故事的时候,一脸的严肃与紧张,我们都张大嘴,静静地听着,个个胆战心惊,在心里画着日本鬼子的模样,咒骂着这些长着青面獠牙的会吃人的野兽。
奶奶很爱干净,一生都很简朴。我记忆最深的,就是和奶奶一起到河里去洗衣服。奶奶一首端着一大盆衣服,另一只手,拎着一个大铁盆,我跟在奶奶后面,手里拎着一个捣衣服用的棒槌,我们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因为我总是落在后面,并且奶奶从小是缠了脚的,自然也是走不快。到了河边,奶奶放下衣服,挽起袖子,沾湿衣服,把衣服放在一块平整光滑的石头上,打上肥皂,就坐下来, 用棒槌康康康地敲打起来。过一会儿,再把衣服翻过来,重新打上肥皂,继续敲打。最后,在清凉的河水里漂洗干净,拧个半干,放进盆里。伴着那有节奏的声音,一大盆衣服小半天就洗完了。如果是赶上暖和天气,我总会挽起裤腿,捋起袖子,下到水里,去捉小鱼小虾。有时候小鱼小虾捉不到,就抓几条蝌蚪,或是一只青蛙,甚至是一把水草。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是只有春天和冬天的时候,奶奶去河里洗衣服的次数才最多,现在想来也许是这两个季节家里旁边河沟里的水少的缘故吧。有时候我把衣袖裤腿弄湿了,奶奶就会唠唠叨叨的训斥我:“看你不听话,你这孩子,叫你不听话,你这孩子……”奶奶嘴里一边唠叨着,一边撵着我往回走。我依旧一手拎了棒槌,一手拿着战利品,回家去喂鸡喂鸭。如果是做到大点的鱼,那我就央求奶奶点一把火,把鱼穿在一根木棍上,放在火上烧一烧,扒下零零散散的黑糊的鱼肉,抹点盐,吞进肚子里。
还有每天必做的一件事,就是和奶奶一起在做饭前,去菜园里摘菜。那片菜园离奶奶家大概有二里多地,奶奶一手挎着菜篮子,一只手领着我。菜园很大,分布着一个一个的菜畦,里面有黄瓜啦,韭菜啦,豆角啦,茄子啦,西红柿啦,辣椒啦,胡萝卜啦,真是应有尽有。不同的季节,有不同的蔬菜。奶奶摘菜,我就摘菜,奶奶捉虫,我就捉虫,奶奶拔草,我就拔草,奶奶浇菜,我就拿一个小桶,也跟着浇菜。奶奶教给我各种菜的名字,我最喜欢的是西红柿, 摘一个最可爱的,放进嘴里,大口大口地嚼着,红红的汁液溢到了嘴角,奶奶在石头上把手上的泥蹭一蹭,就给我擦擦嘴。
家里的几只老母鸡可是奶奶的“聚宝盆”。老母鸡下的蛋,奶奶舍不得吃,都攒下来,一听到外面街上吆喝“卖鸡蛋来,有鸡蛋里卖”,就把装着鸡蛋的圆壳壳抱出来,一双尖尖的小脚端着鸡蛋颤颤巍巍地走着,步履匆忙但走的很慢,她怕收鸡蛋的人走了,就大声吆喝我:“你快出去,叫住买鸡蛋的人,别叫他走了。”每到这时,我早已意会,不等奶奶说完,就一溜烟跑到街上去,拽住我那人自行车上装鸡蛋的筐子,气喘吁吁的说:“别走哩,我奶奶卖鸡蛋哩!”等过了好一会儿,奶奶才走到自行车鸡蛋筐子的前面,等过了秤,算了账,给了钱,奶奶沾着唾沫,一张一张的数着,有几块的,也有毛票,还有钢蹦,数完了,就捏出几个钢蹦,递到我手心里:“这个给你买嘴吃去吧!”我心里喜滋滋的,就去买几个糖块儿解解嘴馋。那时候,五分钱能买五块儿麻糖呢。我慢悠悠的转到社里,把手里的钢蹦一股脑儿放在高高的柜台上,踮起脚,仰着头,向着里面的人说着:“买麻糖!”里面的胖大伯眯缝着眼,认真的数了数钢镚儿,然后再拿出麻糖。我清楚地记着,那麻糖是一分钱一块,如果能在路上捡到一分钱,那是能高兴到一半天的一件事。我先挑一块最可心的放进嘴里,把剩下的装进口袋,然后一溜烟地跑回家。奶奶在淘米,我拿出一块麻糖,悄悄塞进奶奶的嘴里,奶奶一愣,脸上顿时乐开了花。
奶奶是当时这个小村庄里依然健在为数不多的“小脚女人”之一。奶奶非常痛苦的一件事,就是剪脚趾甲。奶奶的脚严重变形,脚趾头是斜着的,几乎陷在脚里面。看着奶奶剪趾甲时费力痛苦的样子,我就一阵揪心。每当奶奶回忆自己小时候被逼着缠脚的经历时,我们几乎都流下了眼泪。姐妹三个中,奶奶是老二,大姐当年缠脚时的悲惨情景,又在奶奶身上重演了一遍。为了缠脚,奶奶没少挨骂,挨打,饿肚子,甚至捆绑也是家常便饭。奶奶的反抗无济于事。最后只有“束脚就范”。说到这里,不知道奶奶的心里对自己早已去世的父母的怀念是否会减弱几分呢?后来最小的三妹总算是逃过了这一劫,三妹心里有多么庆幸,奶奶眼里有多么羡慕,今天,在九泉之下,也许会成为她们几个老姐妹经常聊天的话题吧。
奶奶第二件痛苦的事,就是看不得呕吐。一只猫吃坏肚子了,吐了一地,还吐到我的枕头上,那样子是挺够恶心的,奶奶受不了,也跟着欧欧的吐起来。我们小孩子吃东西不得劲儿了,呕吐起来,奶奶也受不了,跟着被传染上了,也吐个不停。
奶奶这辈子最痛苦的事,也是让我的性格变得有些忧郁的一件大事,就是痛失她的大孙子,我大伯家的大哥,被人谋财害命,夜半三更被贼人杀死在小店铺里。我永远忘不了那几天,全家都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之中。在学校里听到了消息,我就骑车回家了,奶奶正坐在院子里和姑姑号啕大哭,头发没梳,脸也没洗,锅里是早已经凉了的玉米粥,没有煮熟,成了一大块黄疙瘩。家里的生活全乱了套。一连几天,奶奶食不下咽,枕不安席。虽然最后罪犯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但是老来丧孙,这对奶奶是一个多么大的打击啊!谁都想不到老来光景竟然如此!
奶奶是得的急病去世的。从发病到送医院再到回家,总共六七天,奶奶永远闭上了眼。在她半昏迷半清醒的时候,我们轮流拉拉奶奶的手,和她说话,她还能准确的叫出我们的名字。
泪眼朦胧中,我依稀记得,奶奶在烧火做饭,我和小表弟在院子里扒着水龙头玩,奶奶突然笑着说:“将来我死了,就进了土坑一埋,就天天做梦一样。你俩想我不?”我们急着说“想”“想”,可是当时并不知道死意味着什么。现在奶奶躺在冰冷的棺材里,我意识到将永远见不到她了,不禁潸然泪下。
倏忽间二十几年过去了,现在每次回到老家,我都会到和爷爷奶奶一起住过的老屋前久望伫立。小院里杂草丛生,门墙破败,屋后的老槐树上有野鸦在悲鸣,昔日小院里的欢声笑语已成过眼云烟。
愿奶奶在地下安息!就让那呼啸的风,飘动的云,捎去我的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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