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村美人

坐在台阶上，累得气喘吁吁，她刚刚才把屋子收拾好，孙儿们也睡着了。看着凌乱的房间，她无奈的叹了口气。对着镜子，她的心撕裂般的疼，镜子前的这个女人，身材肥胖、皮肤粗黑，花白的油发下有一张看起来很凶狠而且满是皱纹的脸。她眯着眼，掉出两行泪水。

“今年50岁了，可我看起来像七十岁！我的一生，怎么就走到了今天啊！”她喃呢着，跌坐在地上：“从前的我，哪去了？哪去了……”

十六岁那年，她清纯可爱，充满了青春气息。飘逸的长发下是弯弯的柳叶眉，配上清澈的丹凤眼，堪称眉清目秀，淡蓝色的粗布连衣裙勾勒出妙曼的曲线，走起路来好似天上的仙女。即使是生活在贫穷的农村，她也是一道靓丽的风景，十里八村都知道，旧村有一个大美人，叫晋媛，是整个村子最美的女子。

上门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媒人三天两头往她家里跑，可她就是没有看得上眼的。富裕人家的小伙性格不好，性格好的长得丑，长得好的又花心，专一的又呆板……就是没有合她心意的。一不小心，就拖到了二十岁，女孩子二十岁，可就不抢手了，尤其是在农村，二十岁都算得上老姑娘了。家里人都开始着急了，轮番来劝她，找个条件合适的就可以了，要求别那么高，可她谁的话都听不进去，执意要找自己满意的。

毕竟是美人，哪怕到了二十岁，仍然有很多追求者。可她始终遇不到令她心动的那个人。直到二十一岁那年，出现了一个帅气的小伙，名叫旭，一心想要娶她，天天给她送花送糖，变着花样讨她开心，一来二去，她对旭也产生了好感。男孩子家庭条件很好，她的家庭条件也还不错，算得上门当户对，双方父母都很满意这门亲事，很快便定下这门亲事。

偏偏这时候又出现了一个男孩子，是一个阳光帅气的小伙子，名叫信，是隔壁村有名的大才子，还在读高三，那个年代，能读到高中的人是极少的，全村也就两三个高中生，信满腹诗书，气宇轩昂。见到信的第一眼，她就沦陷了，发誓非他不嫁。

信也很喜欢她，没几天就差媒人来提亲。家里哪能同意？直接把媒人赶出去了，她却不顾家人的反对，直接和旭退了婚，直言这辈子非信不嫁。父亲直接动手打了她，扬言如若她嫁给信，不认她这个女儿。她也毫不服软，直接住到信的家里，在旧村，这样的女人是要被万人骂的，村里人议论纷纷，见着她都要吐口水，骂几声“不要脸”。

母亲含着泪跟她说：“媛儿啊，这个男孩子不行，他的母亲并不喜欢你，他又软弱，不敢发言，你嫁过去会痛苦一辈子的！”

连最疼她的母亲都反对她，她感到悲伤，为什么家人都要这样对她，她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真心相爱的人，家人却因为信穷，就要拆散他们。认定家人嫌贫爱富，她也铁了心，死也要嫁给信，她决不做一个物质的女子。

家人拿她没办法，最终还是答应了。因为男方家穷，就不要彩礼钱了，母亲给她置了些嫁妆，也就让她嫁过去了。

婚后，信对她百依百顺，生活还算舒适。可才过了一个月，婆婆便说：“家里穷，养不起这么多人了，你们结婚了，就不要住在家里了，搬出去吧。”

“搬出去！搬去哪里啊？我们才结婚，信还在读高三，我们搬去哪里啊？”她几乎是吼出来的。

可婆婆并没有搭话，直接带着信的两个弟弟四个妹妹走进屋去，把她的嫁妆(其实就是几床被子)全部抱出来，丢在院子里。她不知道怎么办了，看了看信，信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默默走到院子里去捡被子，这一刻，她欲哭无泪。

就这样，他们被赶出来了，带着几床被子，就这样被赶出来了。为了有个睡觉的地方，她和信连夜用麦草扎起了一个草棚，暂时睡着里面，寒冷的夜里，她全身冰凉。

信还在读高三，没能力赚钱，所以她要负责赚钱养家。她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手艺，只能去工地上给人打小工，背石灰、和水泥、挖地基，3块钱一天。每天除了和水泥、挖地基，她晚上还要和信一起捡石头砌墙，因为他们还住在麦草扎的棚子里，要是下雨，她的嫁妆可就全完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多月，她和信终于有了一间像样的屋子，虽然墙是捡来的石头砌的，屋顶是用山上砍来的木头搭的，好歹可以遮风挡雨了。住进“新家”的这天，她的手上多了三个又厚又硬的老茧，还有很多水泡，看着娇嫩的小手变成这样，她哭了。信心疼她，捧着她的手小心地吹着，还折纸鹤逗她开心。

好不容易熬到信高考，以为苦日子到头了，谁知，信没考上大学，班里平时成绩比他差很多的同学都考上了大学，但他就是落榜了。信不甘心，想复读，她也没办法，只好答应。

就这样，信又开始了复读之路，她继续在工地打零工供信读书。日子就这样艰难的渡着。

不知不觉，半年多过去了，某天，家里的梳子丢了，她翻了好久都没找到。数数压在枕头底下的钱，她打算去街上的小商店买一把，走了半个多小时的路，终于来到商店里。

“梳子多少钱一把？”还没进门，她就开口。

“2毛。”店里坐着一位肥胖的老头。

“给我一把。”她走了进来。

老头给了她一把粗糙的木梳。

她从裤子的口袋里扣出2毛钱来，递给老头，拿起梳子准备离开，转身的瞬间，她呆住了！墙上有一张黝黑腊黄的脸，脸上还有好多斑点！是一块镜子，那镜子里那个丑陋的女人是谁？她全身开始发抖。

“你要买镜子吗？5毛钱一块。”老头的话惊了她一下。

“我买一块镜子！”她尽量使自己的声音保持平静。付了钱，拿着镜子飞奔回家，5毛钱可以吃3天的饭了。要是平时，她怎么舍得花这个钱。

回到家里，关上门，她对着镜子左照照，右照照，“天啊！我怎么变成这样了，这个又黑又丑的人是谁？”眼泪吧嗒吧嗒滴落在地上，她丢下镜子，大哭了起来。

晚上，信放学回来，看到她躺在床上，也不做饭，觉得奇怪：“怎么啦？饭也不做，我快饿死了。”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她哭得更厉害了。

“嫁给你时，我貌美如花，才一年，我变成了一个又黑又糙的丑女人。”她声音沙哑。

男人坐在铺满了麦草的床上，低着头，沉默了半响，挤出一句：“对不起，让你受苦了，再忍忍，等我考上了大学，一定让你过上好日子”那一夜，她流了一夜的泪，眼睛又红又肿。

可生活还是要继续，她就算不愿再去工地打工，也必须找点活干，还好她会点针线活，结婚时娘家陪嫁了一台缝纫机（被赶出家的第二天，婆婆带着她的两个小姑子给她抬过来了），靠着这台缝纫机，给别人补补衣服啥的，一天勉强能有两三块钱的收入，够吃饭了。

日子就这样一天一天过着，转眼又到高考的日子了，本以为这次稳了，可天意弄人，信又没考上，全班就他一个人落榜了，他一直成绩都很好，偏偏高考就是不行。

知道成绩那天，信崩溃了，躲在屋里大哭，这次她没哭，而是去了娘家。她母亲看到她时，差点认不出来。这一次，她不想再回信那里了。

可是，她却怀孕了！为了孩子，她不得不回家，信知道她怀孕了，既兴奋又难过，他丢掉了书本，去工地上给人打工。信到底是个男人，在工地上搬砖砌墙就是比女人强，一天有十来块钱！她在家给人缝缝补补，一天也有五六块钱了！两个人一起努力，日子也还过得去。

孩子出生时，她疼的死去活来。母亲心疼她，赶来照顾，可母亲家里事情太多，实在不能在她这里待太久，才三天，就被父亲接回去了。好在信的手艺还行，在工地上没多久，工资已经涨到三十多块钱一天，养家是不愁了。信也心疼她，每天都会把工钱交给她，让她买点好吃的。

光阴似箭，他们的孩子从一个变成了四个，房子从捡来的石头砌的破房子变成了舒适的三室一厅小平房，信的工钱一个月也有两千多块了！孩子们渐渐长大，一切在慢慢变好。

为了方便照顾孩子，夫妻俩决定在家开个小杂货店，不再给人打工。说干就干，俩人到城里批发市场买了一堆小食品，回到家里，摆在窗台上，就算开店了，别说，生意还挺好，五六天就卖完了，赚了几十块钱，夫妻俩来劲了，租了个马车，去城里拉了很多货物，吃的用的都有，再买两个货架摆在家里，把货物摆上，小店开得有模有样的。小小的一个村子，就这么个小杂货店，生意不得了，每个月有两千来块钱收入呢！信很听她的话，赚的钱全部交给她。渐渐地，他们建起了两层小楼房，家里还添了一张车，生活越来越舒适。

日子一天天变好，她也一天天变老。对着镜子，看着里面那张苍老黝黑的脸，她除了叹口气，也再没有别的情绪。直到小女儿上小学一年级那天，她发现自己头上多了几根白发，她的心抖了一下，但她没有哭，只是默默把那几根白发扯下来，丢在地上。

在她42岁那天，婆婆突然来到家里，这可是她和信被赶出来后，婆婆第一次来到家里。婆婆喊来了信、凉和维（凉和维是信的两个弟弟），维今年刚结婚，凉已经有两个孩子了。婆婆说：“我年纪大了，干不动活了，你们三兄弟商量商量，怎么办？”大家沉默了一阵，决定三兄弟共同供养这个老人，一家住一年。信是大儿子，先住信家里。

一切都顺理成章，可鸡飞狗跳的生活却开始了。她和婆婆相处不来，每天都在吵架，婆婆骂她不孝媳妇，她说婆婆恶毒妇人。两个女人吵起架来，十里八村都能听到，男人刚开始还两边劝劝，时间一长也烦了，她们一吵架，男人就躲邻居家里去，图个清净。婆婆和她住了一年，她们吵了一年。男人呢？两边都惹不起，直接不管。

她老得更快了，每次照镜子，总要掉眼泪，她找自己的男人哭诉，可男人却说：“谁不是这样？就你金贵？”

“你看看，村里的这些女人，谁过得像我这样窝囊？”她撕心裂肺地吼了出来。男人不搭话，直接开门出去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信对她不再疼爱，只有厌恶！曾经的大美人，彻彻底底成了一个怨妇！她跌坐在地上，嚎嚎大哭。

再怎么苦，再怎么怨，生活还得继续，哪怕每天以泪洗面，也得干活挣钱，毕竟，她要养家糊口，四个孩子还在上学呢！

时间还真是一把利器，能把人的棱角磨平，她越来越没脾气，越来越任劳任怨。每天早起开店，煮饭打扫，还要照顾随时会和她吵起来的婆婆，柴米油盐、鸡毛蒜皮，她都习惯了。

日子一天天消磨着，大女儿转眼也到了出嫁的年龄，女儿把男朋友带到家里来，说要结婚，她坚决反对女儿和那男孩子在一起。可女儿哪肯听她的，她流着泪对女儿说：“那男孩子不行，他弟弟妹妹这么多，他父母也不喜欢你，他又软弱无能，你嫁给他会痛苦一辈子的！”

她的苦口婆心换来的是女儿的鄙视，女儿觉得她是嫌男孩子穷才不答应，一气之下和男孩子私奔了，等再回来时，已经两年后了，带着一个孩子，还大着肚子，男孩子的父母说家里穷，不愿再和女儿一家三口住在一起，女儿走投无路了才回来找她，而女儿的老公，低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像极了当初的信。她大哭，对着女儿破口大骂。忽然想起二十多年前自己的母亲对自己说过的话，她撕心裂肺的哭了起来，这一次，她的泪彻底流干了。

女儿一家还是住在了她的家里，生了孩子后就把孩子丢给她带，出门打工去了。而此时的她，已经快五十了。

接下来的两年时间里，儿子和小女儿依次结了婚，儿子找了一个很凶很强势的老婆，有点像刚刚结婚时的她，小女儿找了一个话多不做事的男人，穷的连孩子的尿片钱都要问她要。哦，还有一个二女儿，是家里唯一的骄傲，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在城里教书，26岁了还没结婚，跟一个对她很好但还在读书的男孩子在一起，男孩子很穷，时不时还要靠二女儿接济。可她再有没有力气发脾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