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村里,一个人死了,会被装进棺材里。而后,人们把棺材抬到山上埋了。等到肉身腐化殆尽时,需要开棺把死者的骸骨捡到坛子里。捡骨头是一件技术活,需要从脚趾头捡起,按顺序一直捡到头骨。因此,装骸骨的坛子打开,第一眼看到就是人的头骨。
骨头装进坛子里后,需要找个合适的地方安放。时机成熟时,便要找一块风水宝地,修筑一个像样的墓,把坛子放进墓里。因为墓地的风水会影响到后人的命运,所以在选墓地方面,家属都显得极为重视。
外公是个风水师,常给死人看风水。因为村里的风水师不多,因此关于死人方面的事,基本都找外公帮忙。除了寻找风水宝地,外公还常帮人捡骨头。
"阿爹每次办事回来,身上总带着死气。他若是上桌吃饭,我就直接下桌了。光想到他的手刚刚才捡完死人的骨头,我就忍不住恶心干呕!"小舅说。
可能是跟死人打多了交道,所以外公早早就死了。看风水的技艺虽然传给了大舅,但大舅却乐于当个木工。之后,大舅又把这门技艺传承给表哥。不过,表哥并没有轻易使用。因为,风水这东西太玄,弄不好会遭报应。
高一刚结束的那个暑假,我参加了二舅的葬礼。他正值壮年,却突然死了,这让我很意外。于是,我就问母亲:"二舅怎么突然就去世了。"
"大概两年前,山里发生了一场大火。你二舅带人去灭火,差点就死在山上。后来,虽然在医院里抢救回来了,但医生却说活不了多久了,因为他肺部吸入太多烟灰,再医治也没什么用。"母亲说。
我回想起叔公从医院回到镇上那会儿,山上发生了一场大火,火光映红了整片天空。
二舅的葬礼结束之后,大舅便到山上,把装着外公骸骨的坛子给刨了出来,重新找了个地方存放。
"为什么要刨出来?"我问母亲。
"刨进去的时候,坛子已经被水浸泡了,你外公的遗骸一直都浸泡在水里。每隔三年,就有一个人死于非命。"母亲说。
"每隔三年死一个人?"我惊讶道。
"你仔细回想一下。外婆是无缘无故掉河里淹死的,那时候你在读小学三年级;大舅妈无缘无故得了怪病,死的时候,你在镇上读初中一年级;二舅的事,就更离奇了,无缘无故发生了一场大火,那么多人去扑火,偏偏就你二舅一个人出事,死的时候,你上高中一年级。是不是每隔三年就死一个人。"母亲说。
我回想起尿裤子,他父亲死后没多久,他就淹死在了龙眼潭里。两个人死得也很离奇。一个是整理屋顶的瓦片时,从梯子上摔下来,后脑着地而死。一个是去河边游玩,同学掉水里,他把同学救起来,他自己却淹死了。而他的母亲,为了保住性命,只好匆匆改嫁。
我越想,越觉得玄乎。
"风水真的会影响后人吗?"我不解地问。
"自古流传下来的东西,自然有它存在的道理。我也不懂这东西。不过,关于这种东西,宁可信其有。"母亲说。
"爷爷的骨头捡了吗?"我问。
"早就捡了。捡骨头的时候,你大伯很害怕,连一块脚趾骨都不敢捡。终归是自己的父亲,竟然怕成那样!"母亲说。
"哦,那也差不多要修墓了吧!"
"嗯,等有钱了再打算!"
突然,我意识到,死人有时候比活人重要得多。死的时候,需要做法事,超度亡魂。埋葬的时候,需要一块风水宝地。肉身腐化之后,还需要开棺拾骨。拾骨之后,还要找个好的地方安放坛子。然而,这一切,都是在为修墓做铺垫,墓的风水才是最为重要的。
整个过程,并没有那么轻松。修建墓地需要花很多钱,多到足够盖一栋房子了。即便自己住得破破烂烂,也要让死去的人住得舒舒坦坦。只有这样,死者才会安息,生者才会心安。
那个暑假,我没有跟叔公去捕知了。我已经忘了,有多少个暑假没有跟叔公去捕知了了。我甚至没有再跟叔公一起坐在门前的大树底下,但知了仍旧在每个夏天的傍晚高声鸣叫。
也许,是我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和叔公玩耍在一起的孩子。但叔公仍旧是那个叔公,仍旧像个孩子,仍旧适合跟孩子玩耍。可我,却已经不在适合了。
寒假到来时,叔公独自坐在操场边缘的阶梯上。我到店里买了两个苹果,坐到他的身旁,把一个苹果递给他。
"你吃,叔公不吃!"他轻声说。
"我有啊!"我晃了晃手里的苹果。
叔公接过苹果,一口一口,慢悠悠吃了起来。我们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坐着。
身后的学校已经荒废,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以往的寒暑假,到了傍晚,孩子们都喜欢在学校的操场上玩耍,或者在学校里玩耍。可如今,村里的一切都显得很寂寥。
我开始怀念孩童的时光,即便极少出门,也能看到邻家的孩子四处嬉戏打闹。秋收时节,每一个空地上都晾着水稻,我们常在草地上自由自在地翻滚。
转眼间,村里的老人,一个接一个离去。终有一天,他们会消失殆尽。他们的遗骸会被装进坛子里,等墓地修好以后,就被塞进墓里。
我望向远处的山坡,那里的墓地越来越多。小时候让人感到恐惧的墓,如今却已经习以为常。因为,里面安葬的,是早已逝去的老人。他们活在这里,也葬在这里。
村里的老人走了,年轻也走了。老人不再回来,年轻人偶尔回来。终有一天,这个村子会空荡荡的。那一天,迟早会到来。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即便是百年,那也不过转瞬之间。
终有一天,再回到这个村子时,所能见到的,也不过是远处山坡上的墓了。这些墓,见证着这里曾经有人活过,仅此而已。
生而为人,我们什么东西都留不住。与其说时间偷走一切,倒不如说时间摧毁了一切。
我陪着叔公一起坐到天完全黑下来。我想说点儿什么,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跟叔公坐在一起,那我无论如何都会说点什么。但是,那时候的我,一无所知。我以为叔公还会活很久,久到有足够的时间好好相处。
但是,一切不过是我自己想当然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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