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驾照在刚果失去了效用，因此不得不请当地人为我们开车，从身材上看，司机这行当在刚果很优越，薪水多，受尊重，算是有一技之长者，每逢早晨或中午，要出发开工的时候，司机们便陆续伸着懒腰，迈着方步从宿舍里踱出来，他们的共同特征是都有一个鼓凸的圆圆的肚子，这肚子据他们说是象征着富有，象征着地位，很引为骄傲，我们开玩笑地指着他们要翘到天上去的肚子说该减肥了，他们护着好不容易养起来的珍贵的肚子连连摇头，对我们的劝告大为疑惑。
司机们刚来时都不怎么懂中文，但照样不妨碍他们的公务，听从命令，指哪打哪，由于领悟力强，我们可以用各种千奇百怪的勾通方式和他们交流：手势，眼神，象形，象声，模拟，失去了语言的依凭，似乎人类所有的感观都是相通的，反而神奇地消除了隔膜，异样地熟烙起来。
他们很擅于迟到，丝毫没有时间观念，人们等得着急心烦的时候，便肆意地以花样百出的脏话发泄不满，反正无论骂到了什么境界，他们都不可能懂这太复杂太有渊源的中文。
虽然不甚守时，一旦钻进驾驶室里，他们却格外地争分夺秒起来，起步就到了四十，似乎出了大门就准备飞奔，满车皆惊，刚下过了一场大雨，路面不平，积水，如果上演越野公路赛，天知道会发生什么，坐在副驾驶上的人拍了拍司机，双手像打太极一样缓缓地做入定状，意思是你可慢点吧，这表达有点玄，把五大三粗的司机彻底弄迷糊了，索性又开回来请教会中文的同伴。
他们开车永远不甘寂寞，总是放着音乐或电台，黑人爵士乐伴着车窗外起伏浩瀚的原始丛林，倒也应情应景，把人代入异域的奇丽的感觉，电台就很扰人了，法语不像英语，多少能听懂点腔调，如果耳朵里一直灌输一种你彻底不懂的语言，听起来像是故意捣乱的声音的频率，时间长了就很崩溃，有一次去黑角，路不好，有点堵车，车里又始终放着叽里咕噜的声音，听得人忍不住火起，副驾驶上的人骂了一句：啥玩艺！胡乱地按收音按钮，终于停了。
时间久了，耳濡目染，加之他们过人的语言天赋，都能懂点中文，也能说上一句半句，很是让人惊喜，但你如果以为他什么都懂，不见外地和他聊起天来，就会发现，他那貌似逼真，好像娴熟的中文其实是蒙人的，他不得不诚实地大声地承认：不懂了！
有一次我们去北部开发勘探区（简称北区)巡检，带着叫方华的司机，丈夫问他：方周是谁？他响亮而标准地回答：是我的哥哥。态度极殷切诚恳，好像咿呀学语的孩子，神情又严肃又得意，接下来丈夫给我介绍他们兄弟俩都在油田工作，他却沉默茫然了，看来没听懂，从众多难解的中文里他聪明地截取了最常用最简单的，不时老练地露上一句，这偶尔的一句，分外认真，浓墨重彩，别有神韵，往往逗得人大笑。
北区比南区更荒凉，更旷远，路上遇到搭车的当地人，如果我们没有异议，方华通常都肯停下来让人爬到后面的货厢里，若遇到放学回家的孩子，他都主动停下来载他们一段，丈夫说这里的孩子上学要走十几里路，方华如果不拉他们，估计得走两个小时，一路上差不多收了十几个孩子，孩子们到目的地了，便砰砰地敲车窗，待车停跳下来后，很自然地和我们打一声招呼就走了。这里的司机似乎有随时停车搭人的义务，只要有人拦车，他们一律顺从地停下来，逢到周末车厢里常常人满为患。
因为途经黑角，村里人专门站在路口拦车，拦到了便遥遥往远处一指，原来那里还有接应的人，守着一些木柴，木薯，准备到城里卖，司机耐心地等他们一趟一趟地运货，到了黑角市场上，再耐心地等他们一一卸下来。
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他们摸清了每一个目的地，弄懂了连我都难以记住的各个井号平台名称，能明白所有的指令和意图，面对变化莫测的调度，复杂的局面，能一点就透，该倒车倒车，该拐弯拐弯，能在狭窄不平的泥土路上把车开出风驰电掣的效果，能左冲右突，临危不乱，在关健时刻躲开险情，既便偶尔弄出撞车翻车的事故，被中国领导训斥为废物，在这样处处是陷阱的路上，无论如何都算是奇迹了，他们有理由傲慢地踱着步子，有理由满脸自信，趾高气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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