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今天的空气有些冷,我一如往常的推开了门,看到的却是不同往常的景色。
山,路,树,都在风中隐去,白色的风搅动着白色的雪,白色的雪像灰尘般散落,肆意堆积,将门外的景色都笼上了白色,让我差点忘了它本来的样子,只有门口的幌子还烈烈寒风中抖动着,那本就老旧的破布在白色的世界中反而显的鲜艳了。
如此的风景,我许久没有见过了,但我并不喜欢这番景色。
我在想,今天我的酒馆怕是没有生意了。
合上了酒馆的门,在房内生起了炭火,架上一壶老酒,任酒香在屋子里弥漫。
老旧的木头发出了吱呀的声响,门被推开了,一个瘦削的身影立在我的门口,雪覆盖了他身上大部分的地方,但他冷峻的表情却显的很从容,我猜他应该是一个江湖剑客。
“我有故事,你有酒吗?”
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老实说这句破坏了我对他的印象,那些没酒喝的家伙用上个厕所的功夫随便编个蹩脚的故事,就想骗我的酒喝,往往他们就用这句话作为开头。
我低下了头,看着炉子里的炭火,用筷子一圈一圈的搅动着壶里的酒:
“有钱就有酒,有故事就算了。”
他也不恼,从衣服里掏出几枚铜钱:
“我要一种喝了能忘掉故事的酒,有人叫它醉生梦死。”
我的店里似乎有这种酒,也许就是柜子中的某一坛,这也是我还能守着这家破店的原因。
不过在给他打酒之前,我改变了主意,我想听听他要忘掉怎样的故事。
2.
他说,他叫戚十四。
十四是他给自己取的名字,因为他离家出走那年,正好十四岁。
回忆里有一个少年的身影在夜色中奔走,伴着虫鸣,穿过麦田,奔向那看不见的万家灯火。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会有那万家灯火,每个都曾如少年般一路狂奔,但对于大多数人而言,那灯火最后总会因为某个理由而熄灭,而那个满怀热情的少年也终会瘫倒在路上。
戚十四也没能逃出大多数人的规律,不再狂奔,理由很简单,他当爹了。
3.
戚十四的女儿叫做佳期,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姑娘,懂事的简直不像这个年纪的孩子。
佳期有一个奶奶,眼睛看不见东西,却总能一把抱住面前的佳期,重复的讲着佳期听倦了的故事,佳期捂着耳朵说不听不听,奶奶还是面带笑容,不紧不慢的讲着。
那时候三个人生活在一起,靠一家酒馆的收入来维持生活,戚十四便是酒馆的掌柜,与我算是同行。
不过和我的酒馆不同,他的酒馆收拾的很好,生意也远比我好,来来往往的客人在他的酒馆歇脚。
这些客人,有的是常客,有的是生客,戚十四却从不与他们多言半句,只是放下酒,便回到柜台拨弄算盘。
佳期却很喜欢与客人交谈,无论生客还是熟客,无论面善还是凶相,和佳期说话时都会变的和孩子一样,他们逗佳期,佳期也不恼,说出些让人哭笑不得的话,戚十四便在一旁偷笑,随后整个酒馆都会变的热闹起来。
生意好的时候,戚十四就会带着佳期走上十几里到城里去玩,佳期喜欢吃糖葫芦,十四就给她买糖葫芦,佳期喜欢泥人,十四就给她捏泥人,佳期喜欢城里的灯,十四就背着佳期在城里的路上游荡一整晚。
那时戚十四有个习惯,喜欢在夜深人静时坐在房顶上看星星,看着璀璨的星空,他总感觉那就是万家灯火,不禁让眼泪划了下来。
有时他会看一整夜,但有时他会在房顶上睡着,醒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盖着衣服,手里还握着半串糖葫芦,他才发现没有万家灯火,自己也并不孤独。
对他来说,那个小小酒馆其实是一支蜡烛,火不大,但取暖足够了,如果这蜡烛不会熄灭,他愿意守在酒馆里拨弄一辈子算盘。
4.
在他向往万家灯火时,是盏烛火让他放弃远方,而当他留恋于烛火时,风又吹散了他眼前光亮。
那风来自冬天,却又不似冬天的风,无那般凛冽,无那般冰冷,只是当风滑过皮肤时,才让人知觉冬天到了。
佳期的奶奶便是在这风中睡着的,很轻很静,只是当佳期再站在她的面前时,才发现那些重复的故事可能以后再也听不到了。
在那之后,戚十四便陷入了沉默,佳期也陷入了沉默,两人在酒馆里相互沉默了三天之后,佳期离开了酒馆。
戚十四并没有阻拦,也没有问佳期为何离开,只是怔怔看着,直到那孤单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无尽的白色之中。
事后戚十四才想起,佳期离开那年,应该是十四岁。
5.
他的故事到这儿便停了,我却从他的故事里找不到一个需要忘记的理由,但不管怎么样,酒钱既然给了,他要的酒我就该给他。
我指着酒柜告诉他,醉生梦死就在这里,但我不知道哪一坛才是,如果他真的想要,那就随便去喝吧,直到找到那坛酒。
从未见过一个人如此迫切,好像那记忆是长在他生命的一根刺,不拔掉它整个灵魂都处于折磨之中。
就在我担心他会喝光我店里所有的酒时,他欣喜若狂的跑到了我的面前告诉我,那瓶名为醉生梦死的酒,他找到了。
我不知道他说的到底是真是假,因为此时的他已经醉得站不住了。
有的人醉后喜欢说真话,有的人醉后喜欢说胡话,我与他并不相熟,所以我也不知道他讲的到底是真话还是胡话。
不过这样也好,往往真假参半的故事才最有意思。
6.
他醉后说,他叫戚十四,是一个杀手。
在做杀手之前,他是一个叛逆少年,讨厌茅屋,讨厌麦田,讨厌故乡的一切平庸,所以他逃离了那里。
十四岁时他有一种向往,要成为一个侠客,要云游四海,历千山万水,要行侠仗义,受万人敬仰。
十四岁之后,他又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这世上行侠仗义的人那么少,原来侠客也是要挣钱吃饭的,没人会给行侠仗义的人钱,但杀人的却有。
挣钱的方法有三种:做别人做不到的事,做别人做不好的事,做别人不愿意做的事。戚十四便选了第三种方式,其实他也没得选。
他本要做的是一个侠客,却成了一个杀手剑客,好像差的也不是太远,不过是一个为救人,一个为杀人。
一切显的很荒唐,他本想要救人,却必需先杀人,或许等他杀够了人,才可以去救人。
为了让自己接受这一荒唐的现状,他用一套独特的说辞说服自己:当一个人决定杀另一个人时,杀与被杀的关系就已经存在,杀手只是实现这个关系的工具,这个工具无论是他,还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有人被杀的结果。所以,只要不背负杀人的念头,他就只是个工具,无需承担太多罪孽。
7.
戚十四是个杀人的好材料,精细、冷静、无情、只认钱。短短几年间,他的赏金便翻了几倍,或许行侠仗义的日子离他不远了。
他最后一次杀人是在一个平常的夜里。
那夜,他执剑立在院子中央,月光映射出他俊俏的少年模样,让人很难相信他是一个以杀人为业的剑客。
那人就跪在他的面前,颤抖,哀嚎,岂求得到一线生机。
戚十四脸上没有闪过任何表情,依然用死水一般的眼神盯这那个可怜的猎物,欣赏他死前最后的表演。
也可能是戚十四那让人绝望的表情让他感觉到了什么,那人也渐变的平静:
“看样子,我必需得死了是吗?你知道我为什么贪财吗?”他露出一丝自嘲的笑容:
“我当个官不容易,家里还有个失明的母亲和六岁的女儿要养,不贪我没法活。可惜贪到临死了连个可以托付的朋友都没有,呵呵。”
说完男人递给了戚十四一串钥匙,继续说道:
“我在城郊开有一处酒馆,生意不是很好,但维持生计够了,算我求求你!真的求求你!这家酒馆给你,帮我照顾我的母亲和女儿吧,我没有办法了。”男人的头用力的撞着地面,血从他的头上渗了出来。
这种临终遗言,如果是第一次听到,戚十四或许会不忍,但那时他是一个杀人无数的杀手。
剑光闪过,男人的脖颈发出了风一般声音,在地上撒出一道暗红色的弧线,戚十四流畅收起了手中的剑,他的工作完成了。
8.
只要是工作,就会有失误的时候,杀手也不会例外,这次戚十四便犯了一个失误,他杀错了人。
也许在别人看来,杀错了人也没什么大不了,最多再杀一次就好,反正他是一个杀手,反正他冷酷无情。
但在戚十四自己看来,这是一件大事儿。
杀错了人,就是杀了一个本不该被杀的人,这杀人的源头便到了他的身上,他就不再是一个工具,而要背负杀人的全部罪孽。
那个男人临死哀求的画面,不断的在他的脑海中重复,直至负罪感彻底把他包围。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自己失去了一个做杀手的高傲,他摇了摇手上的剑,在角落里苦笑。
刺眼的阳光落在他的身上,他微微合上了眼,缓步朝城郊走去。
9.
自那以后,他就藏起了自己的剑,拿起了算盘,成为了一个酒馆的掌柜。没有万家灯火,没有行侠仗义,只有不大的酒馆和陌生的家人。
戚十四觉得自己的生命从错杀的那一剑起就被剪断了,行侠仗义的日子已遥遥无期了,重新缝上别人的生活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他不知道自己缝上的本该是怎么样的生活,便活的竭尽全力,尽可能扮演好新的角色,一个好父亲和一个好儿子。
那缝上的生活似乎也没那么烂,有遥不可及的梦想,也有触手可及的真实;有人来人往的喧嚣,也有枕稳衾温的安逸;有猝不及防的孤寂,也有突如其来的温暖。
有时候这生活就好像一块布,有这样那样的破洞,却又舍不得扔掉,于是便缝啊补啊,添上大大小小的补丁,回过头才发现,生命的与众不同就在于这些补丁。
然而有些破洞从一开始就注定无法缝补的,只是戚十四从来都没有意识到而已。
在酒馆待的第八个年头,他卸下了儿子这个角色,那时他发现,自己竟会陌生人的离去而伤感,其实八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他和两个陌生人变成了家人。
让陌生人变成家人可能需要很长的时间,而让家人变成陌生人,有时只需要一个真相。
当佳期的剑刺进戚十四身体里的时候,他才明白,自己缝上的并不是布,而是一张纸。
10.
他摇了摇手上的酒葫芦向我示意,随后便推门离开了。
酒馆的木门合上以后,便陷入了一片沉寂,好像从来没有人来过一样,或者说这个酒馆根本就不存在。
门缝里透出的冷风吹的我有些头痛,我拿起了桌子上还剩的那半坛酒一饮而尽,当热烈的酒水在我的喉咙里翻滚时,我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醉生梦死。
我踢翻了眼前的炭火,砸烂了酒柜了全部的酒,一把火烧掉了整个酒馆。
红色的火散发着红色的光,红色的光在漫天风雪中无限蔓延,映透了整个世界的白,那本鲜艳的酒帆也渐渐化作灰烬,远方的山、树、路在褪去的白色中渐渐清晰。
我背着剑向尽头的路走去,那里积雪很久了,我没走过,也不知道它通向哪里,但我知道我必需走下去,竭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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