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D城的白天,清醒得早。不到七八点的光景,马路上早已是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的人群快要沸腾起来了。老头此时就拉着一辆板车,咯吱咯吱快要散架似的,步履缓缓地挪了过来。老头喜欢光着膀子,腆着个大肚子,油光发亮的皮肤在阳光下泛起古铜色的光泽,一副老态龙钟的架势。
老头摆好一把板凳,坐定下来,先从裤兜里抽出一包红双喜,抽了两口,几辆汽车从马路上呼啸而过,飞飞扬扬的尘土呛得老头不停的咳嗽。D城就是这样,每天都有川流不息的人群和车流,他们就像是弥漫在这空气里的灰尘一般,微小琐碎,每一粒尘埃的离去,就像是过眼云烟,从来不会有人记起。
吸了几口烟的老头,劲头上来了。从板车上搬出一副支架,支起一块灰白色的幕布,幕布上斜斜搭搭的挂着几个气球,像一只只干瘪的奶子,在太阳底下随风招摇。离幕布四米左右的地方,老头摆好一方桌子,整齐得码放着几把黄色黑壳的气枪。幕布上隐隐约约的挂着个牌子“三元十发,五元二十发”。摆好阵势的老头,从板车底下,斜斜拉出两捆甘蔗,一捆靠在幕布上,权当做一个更有力的支撑。老头抽出一把水果刀,“刷刷刷”几下便褪掉了甘蔗皮,截了几根摆在台子上,等待过往的行人。
别看老头的架势大,前来打枪,买甘蔗的顾客,常常是人迹罕至。偶尔有几个染着一头黄毛、绿毛的小年轻,端起枪玩几发,便“呵呵哈哈”的大摇大摆的走了。老头常常一个人坐在凳子上,面带微笑的迎接过往的行人,偶尔也连带吆喝上几句,“甘蔗嘞,又甜又脆的甘蔗嘞……”
午后的阳光毒辣的让人恨不得从人间蒸发。老头索性躲到马路不远处的一个树林里,戴上一个破了边沿的帽子,狠狠得嚼几口甘蔗,在嘴里吮了吮,随口便吐在树林的草丛里。然后抹了抹嘴,像一只午睡的猫儿,咪着眼睛,露出一条缝,警醒地盯着不远处的摊子。
入夜了,各种摆摊的小摊贩们,便在老头的两旁,摆了起来,卖衣服的、卖鞋子,内衣内裤,还有手机贴膜的,叫卖声此起彼伏的连成一片。老头的摊子硬是被这一堆叫喊声中,淹没在人流里。
老头也不甘示弱,叫卖的更有劲。时不时还调戏下旁边卖衣服的小妹子,老头咧咧嘴,嘿嘿地对扶在架子上的女孩子说“你说,只有累死的老牛,哪有耕烂的泥田呢,小妹子,叫的这么带劲,你这是要累死我啊。”说完,传来几声嘿嘿的猥琐笑声。小女孩还没领悟过来,就听到老头,又吆喝起来了,“打枪嘞,打枪,五块十发哈。”
夜里十点多了,路灯开始稀稀落落的关了些,只留下几点黯淡的灯光,和不时扫射过来的车灯光。老头仰起头,灌了几口冰水,码了码裤袋里一把的钱,手指放在嘴上,舔了舔,认真得数着一整天的收入,然后拍了拍肚皮,伸个懒腰,“嗷,嗷”几声后,收拾好摊档,步履轻缓的朝车水马龙里走去。
2
入夏后,老头开始顺带着也卖些西瓜,卖些矿泉水。每到夏天,整个空气都开始凝滞起来,惹得烈日下的人,满身烦躁。烦躁的老头需要找一些兴致高的玩意儿来消磨,消磨。
于是,老头摊开一个小桌,码出两副牌,瞬时,便有人围了过来,凑齐三个,牌局就活了起来。老头陪着几个无所事事的男子,“啪,啪,啪”地往桌子上甩扑克。扑克声就像是一声声接头的暗号,惹得越来越多的人围拢了过来,不少人看得兴头起来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一番,实在按捺不住了,索性买几副牌,蹲在地上打了起来。
围着打牌的人越来越多了,火辣辣的太阳下,豆大的汗珠在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里,大滴大滴得掉了下来。兴致正高的时候,人群里时不时爆出几声骂声、吵架声,混杂在一起,像一锅沸腾地快要炸裂开来的粥。
老头在围成黑压压的人群里,探出头来,艰难的挪了出来,蹲在马路上,摸出口袋边挂的烟枪,在烟枪头上捣鼓了几下,凑在嘴边便吸了起来。老头一头吸着烟,凝视着像被点燃马蜂窝似的聒噪人群,隐隐约约嗅到了商机的味道。
第二天,老头一如往常的拉来了大板车,车上一排折叠桌子,高高地摞了起来。老头像往常一样笑眯眯的摆好打枪的架子。顺势便在马路两旁摆起了长长的一排桌子,每个桌子上摆着两副牌。不一会儿,早上起来晨练的老头,送完孩子上学的老头,无所事事的无业青年,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像是有人故意撺掇在一起一般,不约而同的坐下来,架势瞬间就摆开了。
老头殷勤的伺候着这些打牌的上帝,渴了送上冰水,冰西瓜,迎来送往,服务得真是妥帖备至。老头顺手也就收些台费。一整天下来,比平时还真赚了不少。老头乐呵呵的掰开一瓣西瓜,咬的西瓜汁液横流,嘴上露出夸张的笑容。
日子一天天在老头身上复制,然后流逝。一天,牌局上斗得正酣的时候,一队城管急促的停下车来,顺手拿起大喇叭便高声叫喊起来,“禁止赌博,打牌的赶紧给我收了……”众人见这架势,牌甩了一地,顿时作鸟兽散。老头吓得六神无主,嗫喏的嘴唇,冲到城管面前,操着满口浓重的河南腔,便破口大骂起来。
其中一个年轻气盛的城管,顺手便掏出一副手铐,老头开始用臃肿的背顶着反抗,两个城管便一起围了上来,扭着老头便往车上送。已经逃离的众人,稀稀拉拉的又开始回过头来,看着老头弓着背,被两个城管架在车上远去。
老头回来的时候,马路两旁已经是满地狼藉,牌散了一地,打枪的幕布耷拉下来,几只气球散落在地上。饥肠辘辘的老头,连忙从板车上抽出一块西瓜,大口大口的吃起来,活像一头闻到野味的恶狼。
夜深了,路灯下三三两两的人来人往,马路不远处的大排档里灯火通明,不时爆出一阵阵刺耳的声音。城市里就是这样,繁华与破败,热闹与荒凉,往往就在一墙之隔。
老头瘫坐在马路边上,抽了根烟,转身弓着背,开始一五一十的收拾起满地歪歪扭扭的桌子,散落一地的牌。灯光暗了下来,远处卖场的霓虹也没有了闪烁,在夜空下偃旗息鼓。老头跌跌撞撞的扶着板车,朝红绿灯走去。
第二天,老头没有出现在马路边上了。赶早起来跑步的人,猛然发现整条马路边上空荡荡的,都像是失去了什么似的,几个小青年,在原来的地方转了转,又悻悻的回去了。
一个月后,老头又开始拉着那台咯吱咯吱的板车,摇摇晃晃的走来。一如从前,摆好幕布,放好几把枪。“刷刷刷”地削几根甘蔗。不同的是,老头脸上似乎布满阴云,一副慵懒不堪的样子。
满脸倦容的老头,朝四周望了望,索性搬起椅子,在马路旁几米处的树林里大睡起来。阳光透过树梢,仿佛被枝枝叶叶揉碎了似的,细碎的洒在老头的脸上,身上。老头醒来的时候,日头正照在头上,起来摸了摸头的老头,四下望了望,眉头一皱,嘴角晕开了诡诈的笑容。
那天,老头早早的将摊位收拾了,踩着大板车,像一阵灼热的烈风,霎时间消失在巷口。
第二天,老头的大板车上又出现了一叠高高的折叠桌。老头卸下庞大的装备,蹑手蹑脚的将那些大小不一的折叠桌,一张张的挪到了树林里。从此,原本清清冷冷的树林,除了偶尔有憋得尿急的路人停下来撒尿之外,顿时像住进了一群聚居的小麻雀,呼朋引伴,热闹的遮住了细细碎碎的阳光。
从那以后,老头又开始准时出现在这马路边上,晨光初露的时候,眯着眼睛,抽的烟开始由红双喜变成了芙蓉王。
3
听人说,老头家住河南,来D城漂泊,一直鳏居。但这个结论,很快就有人站出来推翻了,直到一年以后的开春,老头死去的那一年春天,各种版本的谣传依然流传在D城的马路边。
起初老头只是卖甘蔗和靠打枪挣钱。甘蔗卖的越好,地上削的皮,咬碎吐出来的甘蔗渣便满地都是。偏偏老头还是个邋遢的汉子。自己踩着大堆甘蔗皮,还不忘添上一把,愣是踏踏实实地坐在那里,吆喝他的甘蔗,嘴里还有意无意的唾几口甘蔗渣。
这可急坏了扫大街的环卫工,每天晨光微醺,环卫工便开始出没在街头巷尾。遇到满地的甘蔗皮难免怨声连连,生意好的时候,有时能够铲起一整车的甘蔗渣,同时一阵骂娘声便在冷寂的清晨传了开来。
老头开始倒也不以为然,等到扫大街的拉着垃圾车远远的消失在街角,老头就拉着板车咯吱咯吱得来了。然而,命运偏偏喜欢捉弄这老头,当然,从后来事情发展的角度看,这可能不是命运的捉弄,倒像是几分垂青。
夏末的一天,晨风中依然溽热蒸腾,老头拉着车,优哉游哉的走着。谁知道半路,天空陡然打了几记闷雷,吓得老头一个趔趄。老头索性急匆匆拉着车,拉到马路边,随手一放,便朝马路边的小树林跑去。天公不作美,恰巧刚刚扫完甘蔗渣的环卫工,也躲在树林里避雨。起初,还当是同病相怜,相互点了点头。等到雨渐渐停了,环卫的阿姨方才意识到是老头天天在此削的甘蔗皮,吐得甘蔗渣。阿姨扬起扫把,便骂起爹娘来,满嘴像是打机关枪,一个子弹都不愿放过。
老头被这突如其来的骂声,整个人顿时满脸通红,局促不安起来,一时间躲也不是,回骂几句也不是。便随口问了句,“你是河南得?”声音微弱,带着狐疑。扫大街的阿姨,一时间颇有些老乡见老乡的伤感,骂声也就渐渐平息了下来。
老头原本憋红绷紧的脸,顿时也松弛了下来,环卫阿姨也放下了扫帚,在略带昏暗的夜空下,和老头你一言我一语的攀谈起来。老头顺势给阿姨递上一瓶矿泉水。阿姨接过水的那一刹那,老头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位,刚刚还被骂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的老乡。
阿姨约摸四十五岁,头发被烫染得有些劣质,瓜子脸在瘦弱的的身躯下倒突出了几分精致,眉稍的两点痣,倒颇有些风韵犹存的味道了。老头心头突然被什么拨动了一下似的,心头飘飘忽忽的荡漾了起来。
再后来,他们便时不时都见面了,老头时不时也给她送一两块西瓜过去,扫地扫累了,老头便递给她一瓶矿泉水,一张凳子,阿姨也就不客气的坐下来,和老头唠叨几句,烈日下,老头微微觉察到,阿姨凸起皱纹的脸上,若隐若现的泛着红晕,兴许是被这火热的太阳炙烤久了的缘故。
老头从此也来得早了,邋遢的毛病突然间没了。每天不仅老头的一亩三分地,打扫的干干净净,顺带着也帮周围收拾一番,遇到她清扫的时候,依然顺手给捎过去一瓶矿泉水。久而久之,两人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
倒是有一天,打牌的一个黄毛小青年,神色活灵活现的在牌友群里说着老头的韵事。黄毛眉飞色舞,笑嘻嘻的说,“前天晚上,我在网吧通宵后,路过马路边的小树林,隐隐约约听到树林里稀稀疏疏有些声响,开始还并不在意,直到听到一声厚重的男声说,‘只有累坏的老牛,哪有耕坏的泥田……’”,黄毛一下便听出是老头的声音,树林丛里,闪闪烁烁的看得见一个瘦削的女人的背影……
老头被黄毛捉弄地涨红了脸,一下手足无措,慌手慌脚得掏出支烟,朝人流涌动的马路上,急促得吐出几口气,思绪却飞回了前天的清晨,老头猛吸几口,又急促的吐了几口气……
4
D城向来是打工者的集散地,每到年末,人去楼空,分外萧条,仿佛每一个人都是没有根的匆匆过客。而到了第二年开春,D城却比其他地方的春天复苏的早,人群鼎沸,车海人潮,仿佛每一个人都将被这个城市的浪潮携带而过。
老头,就在那一年的开春,再也没有出现在D城的马路边上,马照跑,舞照跳,一切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每天起来晨练的人,也渐渐忘记了那个拉着板车,咯吱咯吱摇摆的老头。午后,春风吹的人容易犯春困,四处寻迹打牌的小青年、流浪汉,糟老头子,开始围坐起来,躲在树林下砌起的石阶,各自流传着老头的故事。
“听说老头上次被城管抓起来,偷偷贿赂了城管,才把打牌的摊子挪到树林地下的,他每次可给城管送去不少好烟,不少钱呢,要不是那样,他哪知道什么芙蓉王啊?年末,城管想多赚点外快,找老头捞上一笔,结果老头不肯,硬是把老头打残了,此时,老头肯定还在河南老家里躺着呢?人老了,伤筋动骨,什么时候能好,就难说了。”
这时人群里,又冒出几句来,“不要听他的,估摸着老头八成是和那扫大街的阿姨搞一起了,你瞧老头跟她平时那副一脸奸情的样子,春节过了,老头指不定就跟那阿姨来了场黄昏恋,人老了,总是更需要依靠嘛。”
几点笑声在人群中附和起来。
这时,躲在人群里的一个老头子打断了大家,他叹了口气,顿了顿说,“你们都错了,老头死了,我记得很清楚,去年的腊月二十八,我在老头的摊子上打了几圈牌,老头说,打完今天,他就要回河南老家过年去了,说着绷紧的脸上,笑起来皱纹堆起,仿佛在不停的颤抖。第二天,我照例起来晨跑,比平时晚了些,路过马路的时候,几辆警车围住了马路,地上一辆拉板车被撞得散了架,我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老头的车,地上几滩快干的血迹,黏黏糊糊的,在腊月二十九,显得格外吓人。”
没过多久,老头每天摆摊的那块地方,很快便被人占领了,新来摆摊的,在摊子两边立了两个硕大的音箱,循环不停的播放着,“女士内衣,内裤,男士保健裤,厂家直销,一条五元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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