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一个下午，李叔从市场收了摊回家，李婶便将他拉到一边，悄声说道：“老李，你有没有发现，最近咱闺女有点古怪？”
“古怪？”李叔将身上湿漉漉的皮围裙脱下来，随口问道，“有啥古怪？还不是每天上学放学？就你每天神神叨叨的……”
“嗨！你们男人真是！”李婶白了他一眼，“你没发现，娟娟最近放学吃完饭，就将自己关在房里，有时候我送水果给她，她还挺不耐烦……”
“你没看新闻里说吗？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都有自己的小秘密。再说，闺女现在初三了，功课紧得很，你老是打扰她，干啥呀？”李叔有些埋怨道。
“可是，我在她抽屉里，一个小盒子里发现了不少钱……”李婶继续有些神秘地道，“我数了数，有两百多块呢！”
“这么多？”李叔终于有些重视了，“她哪来那么多钱？”
李婶因为李叔的重视有些得意起来：“那钱都是五块和一块的零钱，该是娟娟平时存下来的。”随后，她想起什么，又忧心忡忡地道，“你说，她不会做了啥事，欠人钱了吧？她是不是学坏了？”
李叔想了想，立即否定道：“怎么可能？娟娟一直都很乖巧，她不可能做不好的事情！”
“那她肯定是被人欺负了！我看新闻里经常说，学校有些霸道的孩子，专门欺负那些看起来乖的孩子，还找他们要钱！不给就打人，不行，我得去学校问问！”
李婶一想到这里，立刻就坐不住了，摸索着就要穿外套出门。
还是李叔冷静，连忙拉住她：“咱们先搞清楚行不？被人欺负了，那钱还能攥下这么多？我看，没准，她是想买什么东西吧……”
“那她买东西，直接找我们要钱不就好了？我们又不会不同意，她怎么还……”
李婶话音未落，门开了。是女儿娟娟放学回来了，李婶立刻停住话头，脸上挂起笑容：“娟娟回来了？饿了吧？菜都做好了，快过来吃饭吧！”
娟娟应了一声，回屋去放书包，李婶忙不迭地摆菜盛饭，一旁的老李向她使眼色，示意她一会别乱问话。
“咳，那个，娟娟，最近学校功课紧张吗？”李婶看了一眼丈夫，又夹了一筷子土豆丝，边吃边装作不甚在意地问。
她的目光落在女儿头顶，女儿娟娟却只顾低头吃饭，含糊地应了声：“还行吧！”
“那，学校要买什么学习资料吗？如果需要钱，就告诉妈。”李婶继续扒拉着碗里的土豆丝，继续漫不经心地问。
“嗯，知道了。”娟娟依旧没抬头。眼看着她一碗饭快见底了，李婶不甘心地又问：“娟娟，最近学校没啥事儿吧？”
“妈，你今天怎么回事？”娟娟终于有些不耐烦了，“我回房写作业了。”说罢，放下碗筷，起身就往房间里走去，那里才是她自己的小天地。
李婶憋着一口怨气正要发作，李叔连忙夹了块回锅肉给她：“你看你吃了半天，怎么光顾着吃白饭了？那土豆丝夹那么多一口没动，来吃点肉，冬天暖暖身……”
李婶一肚子怨气又憋回去了，她叹了口气：“这孩子，真是越来越不听话！你看看她，那态度？嗯？”
李叔又劝慰了几句，吃完饭便要急着出门了。夫妻俩在市场经营着一个卖鱼的摊位，虽然不大，生意倒还不错。现在冬天，人们下班得早，所以他得提前过去收拾妥当。
出门的时候，李叔又换上了他的雨靴和皮围裙。李婶瞥了一眼那已看不清底色的围裙，随口说道：“我看隔壁摊的张哥最近买了一件下水裤，连体的，从上到脚，全都捂得严严实实的，既防水又挡风……”
李叔知道她的意思，可他也问过张哥，那一件下水服，质量好点的，得好几百块。虽然他们一家日子还过得去，拿几百块不是什么大问题，但毕竟是俭省惯了的人，除了攥钱交娟娟下学期的学费，他宁愿多给妻子女儿买件过冬的棉衣。
所以还没等李婶提议，他便回绝道：“费那钱做啥呀，我这围裙穿脱多方便，再说，这冷天也很快过去了，到时候天热了还不捂得慌？”
李婶只得无奈点头：“那我一会收拾完再过去，给你带个暖盆……”
尽管李婶心里始终惦记着娟娟存钱这件事，但忙碌中，日子也过得不紧不慢。她谨遵着李叔的话，不乱翻女儿的东西，但也无法控制心底的好奇心，只要有空，她便去女儿的房间整理打扫。
娟娟的房间和众多普通初中女生的房间差不多，床上铺的是妈妈买的床单，颜色鲜艳，款式老土，因为她还没有自主选择床单的权利。书桌上堆了不少东西，课本，辅导书，课外书，杂志，每天它们重复着被整理又被打乱再被整理的命运……墙角的木质衣柜也有些旧了，衣柜里尽是些黑白灰色系的衣服，沉闷低调得似乎想要压制住青春期的一切叛逆躁动。
唯有墙上的几张海报，尚有几丝活泼的气氛。那该是时下最流行的海报，海报里都是同一个人，一个长相有些稚嫩的男孩，化着妆，留着厚厚的刘海。李婶似乎听娟娟提过，那是个唱歌跳舞都很厉害的明星，但她不懂，也没兴趣知道这个长得比自己女儿还秀气的男人叫什么名字。
几天之后，细心的李婶终于有了新的发现，娟娟的那些钱不见了，而抽屉里多了个盒子。尽管心里一遍遍提醒着自己，不能乱翻女儿的东西，但好奇心终于还是占据了上风。
盒子被打开，里面躺着个方形的毛绒绒的家伙，李婶拿起来一看，发现那是个暖手宝。只是那上面的毛绒色泽，油光水滑的，比起商场几十块一个的来，成色要好上许多，看着就十分暖和。
李婶又悄悄将东西放了回去，她脸上渐渐挂起笑容，这下可终于安心了！再过十天就是李叔的生日了，娟娟从平日的伙食费零花钱里俭省下来的钱，原来是给爸爸买了礼物！
女儿既懂得赚钱的不易，又体贴父母的辛劳，别看她平时不声不响的，心思可灵巧着呢！可真是没白养这么个好闺女！
李婶感叹起来，为自己之前的神神叨叨感到深刻自责，继而又心疼起女儿来，功课这么紧张还省吃俭用，随后终于想到晚上该做几个娟娟喜欢的菜，才勉强对的起女儿的一片苦心……
于是，她步履轻松地走向厨房，锅碗瓢盆很快就奏出了欢快的调子……
等到李叔回来，她又忙不迭地将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了李叔，末了，她看着自己丈夫的一双手，这真是一双劳动的手，手上深深浅浅布满了沟壑，那沟壑长年被水浸泡，红色又粗糙的伤口，皲裂了又愈合，愈合了又皲裂。
这双手滋养着这个家，滋养着女儿渐渐成长，如今，它的价值被发现，它的辛苦被怜惜，一时间，似乎所有的伤口都被抚平了。在爱与被爱面前，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随后的时间，像长了翅膀，飞快地向十天后的日子奔去，却又在中途戛然而止。
周末，娟娟照常在家，做完作业已是下午了。她有些着急，和同学约定好的时间就快到了，只好向父亲求助：“爸，能不能送我去体育馆，我和同学约好了去看演出……”
对于女儿的要求，李叔自然是满口答应。只是当女儿收拾妥当从房间里出来，夫妻俩的目光停在了她的手上，她手里正提着那个礼物盒。
李婶愣了片刻，问道：“你提着这个干什么？”
娟娟很自然地回答：“今天同学约我去看演唱会，这是粉丝礼物……”
“谁……谁的演唱会？”李婶愕然道。
“哎，妈，说了你也不懂。喏，就是我墙上挂的那个……”娟娟怕耽误时间，边说边往外走。
“哦……”是李婶有些低沉的回应。
“那赶紧地，和别人约了时间，迟到了不好。”倒是李叔急忙拿了钥匙开门，声音尚能听出起伏，“我去楼下开车……”
李叔开的其实是摩托车，冬天坐起来特别冷。他把帽子罩衣手套一股脑地围在娟娟身上，还是止不住风一个劲地刮上来。娟娟冷得有些哆嗦，但没说什么，只是在离目的地尚有几十米的距离时，便叫爸爸停下来，她坚持自己走过去。
李叔看了看前方，心里会意。他自然明白娟娟心里所想，但是无法戳破她那颗敏锐的自尊心。只嘱咐了一声让女儿注意安全，便默默往回走。却又停下来，站在某个不起眼角落，看着女儿渐渐走到目的地，随后再放心离开。
娟娟到的时候，约好的同学也陆陆续续到了。她看到有个同学买了一大束玫瑰花，花儿娇艳欲滴，在这样的寒冬腊月里显得尤其动人。“我要在他唱第一首歌时，跑到台上把花亲手送给他！”同学抑制不住一脸地兴奋。
另一个同学买的是个大蛋糕，“今天他出道两周年了，这个蛋糕可以让所有人一起庆祝这个特别的日子……”真是位细心的同学，虽然她不一定记得清自己父母的生日。
大家都看向娟娟，好奇她买的什么礼物。娟娟倒有些不好意思了，相比于大家的出手阔绰，她的礼物似乎有些寒酸了。犹豫了片刻，她打开礼物盒，没想到却赢来了一致地称赞。
“还是你想得周到，我们的偶像要拍第一部作品了，可是天气太冷，在片场正需要这个暖手呢……”
“唉，一想到偶像以后每天手里都要拿着它，我心里就嫉妒得不行了……”另一位同学半开玩笑半认真道。
娟娟笑了笑，也将其他同学的礼物都夸了一遍，大家便有说有笑地入场了。
偶像的影响力可真是不一般，演唱会的现场人山人海，炫彩的灯光，潮水般的掌声，阵阵兴奋地尖叫，气氛一次次被点燃了……
娟娟几个因为坐在靠后的位置，虽然也没能看清楚偶像的脸，也没太听完全一首歌，但现场的气氛和叫声令她们热血沸腾，深觉不虚此行。
因为人太多，送花的同学也没能如愿，他们只好将礼物给了工作人员，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交到偶像手里……
末了，热情未退的粉丝挤过去签名，娟娟和同学们身材弱小，根本连个缝隙都挤不进去，可同学们不甘心，继续见缝插针，就如同流行歌里高喊的那样，不达目的不放弃。
娟娟也想一起往里挤，可她突然着急想去卫生间，前面的卫生间基本人满为患，她等不急，便往后面跑，左拐右拐，终于找到了个人少点的地方。
上完卫生间，她一边往外走，一边想着待会是不是得继续要签名。也不知走到了什么地方，走廊上基本没什么人了，只有前面似乎两个工作人员在收拾东西。
她走过去想向他们打听打听该怎么往大厅走，却听到其中一个说道：“快把这些都收拾了，一会还得赶飞机……”
另外一个熟练地把那些粉丝送的礼物往一个黑袋子里装，一边说：“这么多东西，真是可惜了……”
“可惜什么呀，咱老板什么好东西没见过？一会找人把这些东西扔远点，别让那些粉丝看见，毕竟还要靠他们吃饭呢！”
两人继续忙碌着，很快就收拾出了好几大袋子，然后将它们搬到外面的角落，等着清洁工人来运走。
娟娟突然间便失去了去大厅要签名的兴致，她等工作人员走后，也来到外面的角落。不远处停着一辆车，周围围着好几个工作人员，一个烫着最流行发式，戴着口罩，穿着貂绒大衣的男人在大家的簇拥下走进了车里，车子很快开走，消失不见。
娟娟回过头看看外面的宣传海报，才反应过来，她……她是看到偶像本人了？虽然可能没见到正脸……
原来这是靠后面的一个小门，有些安静，却能听见远处的人声嘈杂。
不久，清洁工人也来了，他开始把黑色袋子里的东西往垃圾车里倒。袋子里各色东西都有，大多是些小食，花束，还有许多礼物盒，上面绑着精致的蝴蝶结，可是还没来得及被打开，就已被挤压得歪歪扭扭。
娟娟看到了那一大束玫瑰花，花枝被折断了许多，花瓣也七零八落，上面还布满了蛋糕的奶油，水果的果渍，丝毫没有了初时的动人，很快就淹没进了黑不见底的垃圾车里。
突然，娟娟看到了自己的礼物盒，也不知为什么，她鬼使神差地跑过去把它拿了回来，看看周围没什么人，便放心地往前面大门走去……
前面的热闹也渐渐褪去了，娟娟看到几个衣衫单薄的女孩举着荧光棒和海报在寒风瑟瑟发抖，却依然精神高亢，满脸通红。也有不少粉丝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脸满足地和门口的宣传招牌合影留念。
娟娟从门口出来，听到角落里有个人叫她，仔细一看，竟是爸爸。她吃了一惊：“爸，你怎么来了？”
李叔搓了搓戴着手套的手，有些不安地道：“太晚了，怕你回家不安全……”
“那怎么不进去？外面真冷啊！”娟娟问道。
“这不，怕你出来见不着我嘛……”李叔见女儿没有责怪的意思，嘿嘿笑起来。
娟娟上车的时候，看到爸爸虽然浑身裹得严实，但露在外面的鼻子冻得通红，眼睫毛上甚至可以看见白色的霜花。她用手抱着爸爸的后背，印象中爸爸一直穿着这件大衣，上面有着浓浓的鱼腥味。不知怎么，她脑海中忽然闪过那个貂绒大衣的偶像，心里觉得有些酸楚。
“娟，爸爸决定去考个驾照，以后买了车，咱们冬天就不用这么冷了。你说行不？”李叔边发动车子边问。
“爸，你这个年纪，还能考上么？”娟娟有些意外。
“那当然，活到老学到老，人总是要不断进步的……”李叔道。
“爸，你真厉害！”
“对了，今天的演唱会怎么样？有什么好听的歌也教教我……”
“好啊……”
我听见雪落在屋檐，那是来自北国的冰心玉壶；
我听见风穿过原野，那是来自海岸线的深情问候；
我听见花开在角落，那是来自心底的千年等待……
我听见你唤我的名字，你问我何时归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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