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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陈传祥刚从部队上下来,本来他可以到兴化去上班的,但天晓得他头脑一热,却留在这个村子里了,他二十四岁,还未结婚。
村里的姜支书看在乡里乡亲的份上,安排他到村粮食仓库做了一名保管员。
陈传祥,这个身材高大魁梧、浓眉大眼和孔武有力的复员军人,就这样在粮库里住下了。
他从小父母双亡,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他是穿百家衣长成的。后来,他的养父养母收留了他。
有人说,陈传祥之所以没去兴化上班而甘愿屈尊蹲在村粮库里,是因为他恋着本村的一个大姑娘,那姑娘就是大地主蒋淞的女儿蒋秀梅。
蒋淞是苏北里下河名闻遐迩的一个大地主,蒋秀梅作为他的女儿,应该也是金枝玉叶的,这话可能是恰如其分的。
可惜的是蒋秀梅生不逢时,正当她荳蒄年华时,全国解放了。
虽然她的父亲因为积德行善,没被人民政府镇压,但也被赶到村边的一幢泥土夹板墙和麦秸草盖屋顶的茅屋里居住了。
蒋秀梅只得跟父母和哥嫂挤住到那幢茅屋里,生活一落千丈,苦不堪言。
后来,在蒋秀梅长成了一个花容月貌、婷婷玉立的大姑娘时,有一天,她正坐在她的茅屋的闺房里黯然神伤,她忽然听到她父亲跟一个人在院子里说话。
那人说话的声调好熟啊,她打开窗户一看,可不正是她日思夜想的好哥哥陈传祥吗?
这一天,好像是一九五七年的一天。蒋秀梅二十一岁,距她荳蒄年华的那一年,正好过了整整八年。
院子里正站着身穿一身军绿色军装的陈传祥,他的领子的两边有两面小小的五星红旗,他的军帽的上边镶嵌着一颗鲜红的五角星,他的腰眼上,在拦腰系着的一根武装皮带下,别着一支装在枪鞘里的勃郎宁手枪,手枪的枪把上系着的枪穗随风飘拂着。
哇,跟她从小一块玩的好哥哥陈传祥都长到这么高了,她记得她传祥哥在她家放牛时没这么高哎,好英武啊!
她好心酸,又很高兴,她激动地喊道:“传祥哥!”陈传祥转过身,向她伸出手,她立马抹了一把泪跑出去了,她一下子就扑到他怀里去了,她禁不住放声大哭。
她的父母亲和哥嫂以及侄子们赶紧到屋里去了,把这一方天地都留给了他们。
他拍拍她的背脊,让她不要哭,他还扳转过她的脸给她揩抹着眼泪,他们讲着别后的故事和相思。
当她的父母留他吃饭时,他表示在这儿吃是可以的,但他现在的身份让他在这儿吃,别人会说闲话的,这一点还请她父母亲谅解。
他最后不仅没有留在她家吃饭,他还拉着她的手跟她父母说把她带到她家吃饭,她父母使劲点点头,她回头冲父母亲笑笑,就欢蹦乱跳地拉着他的手,往他家跑去了。
他们往他家走去时,村里的村民们还是很好奇的,他们心说:“一个军人,怎么会和一个地主的女儿在一起呢?”
走着走着,她也停了下来问他说:“传祥哥,见到你妈,你妈问你怎么把我带回家了,你怎么回答?”她其实相当聪明,她是在有意试探他。
她想起了那个时候,她的传祥哥给她百般的帮助和关心,他们有时还扮新郎和新娘玩。想起这些,她不禁羞红了脸,晕染双颊,她的耳朵根也红透了。
果然,他把她拉到身边就着她的耳朵说:“让秀梅妹做传祥哥的小媳妇,好不好?”
她羞得直往他怀里钻,还用手使劲拍打着他的胸膛,说:“传祥哥,我发现你去当了这么多年兵,都当得变坏了!”
他乘机亲了她的腮帮子一口,亲得她心如鹿撞,心儿扑嗵扑嗵跳,她边让他亲边慌乱地看四周,说:“传祥哥,让人家看见,羞死人了!”
他和她的关系就这样定下来了。他从部队下来后到粮库时,当然是她帮他搬送行李的。他跟她约好了,下一个月就要结婚了。
那天晚上,湛蓝的天上挂着一轮金黄的月亮,那满天繁星也在村后边的蚌蜒河里闪烁着。
蒋秀梅吃过晚饭,跟父母亲说了一声,就到粮库里跟她的传祥哥约会了。
蒋秀梅身上穿着粉红色的春秋衫和蓝色的裤子,这些衣裳都是她传祥哥给她买的,她的父母亲虽然过去有良田千顷,但现在却是一贫如洗,是没有能力买好衣裳给她穿的。
蒋秀梅还拿着一卷毛线和两根棒针,她要给她传祥哥织件毛衣,要结婚嘛,新郎当然也要装新,穿得好看一些。
晚风吹拂着她的一头秀发,今晚她不觉得脸发烫,心儿也不跳,而是感到好甜蜜,想到马上又要见到她传祥哥了,想到她传祥哥的壮阔的胸膛,她感到她好幸福啊。
果然,她传祥哥站在粮库门口等她,一见到她过来,就把她一把抱到怀里了,两人好一番狂吻,把她吻得都快透不过气来了。
过了好久,她才挣开他的拥抱说:“好了,快帮人家绕毛线,人家要帮你织毛衣呢,结婚时你要穿的哦。”
他很听话,他们两人手拉手地进了他在粮库的卧室里,在一盏罩子灯的灯光的照耀下,他手上绷着毛线卷,而她则站在他的账桌的另一边,把拉下来的毛线绕到毛线团上。
他一边帮她绕毛线,一边不错眼珠地盯着她看,她跟他笑笑,然后假装生气地啐他一口说:“看什么看,人家脸上有字吗?”
他嘿嘿地笑着说:“秀梅妹脸上虽没字,但谁让你长得这么好看的?”
她噗嗤一声笑了:“有多好看,还不是因为你心里有我,才觉得好看。我倒觉得我不好看!”
两人就这样一边说说笑笑一边绕着毛线,很快就把毛线绕完了。
绕完线后,她就在她的床边一边坐好一边说:“你今儿甭瞎疯啊,人家要给你织毛衣呢。过不几天就要结婚了,还那样猴急似的。”
他说:“知道了,今儿个决不对秀梅妹动手动脚的,保证一动不动。”
听了他的话,她觉得很好笑,忙笑着说:“也没让你一动不动,只不过让你安静些,你要听话。”
不过,他确凿说话算话,他坐在她对面,没像以前动不动就搂抱她,也没亲她,而是坐在那儿专注地看着她织毛衣,她感到这样也不错,一边织着毛衣,一边温柔地抿着嘴儿笑。
谁知他看了一会儿后,他竟然走到她身边,把她抱坐在他腿上,她一边挣扎着一边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不安分,又要抱人家!”
他笑着说:“哪里,你传祥哥看你织得不对,教教你。”他说着,就抓着她的手教她织起来,他教的花法比她的又好看又快捷。
她惊讶极了,仰起脸像不认识似地看着他,然后,她把棒针递到他手上,她则用巴掌轻拍着他的胸膛像银铃般地笑着说:“传祥哥,你太坏了,自己会织,还让我织。”
他笑着说:“谁让你是我秀梅妹呢,谁让你马上就会成为我的小媳妇呢。”
她笑着说:“是啊,马上我就是传祥哥的人了,我不织谁织呢?”
她马上在他腿上重新安安稳稳地坐好,又抓过他的手让他诲人不倦地教她织毛衣。
很快,两人就沉浸在教学相长的快乐中,以致到最后都到了忘我的境界中了。
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向前前进着,仿佛这也是很不错的。
一个月后,他把她织的毛衣穿上身,外罩一身军装,他在与她举行婚礼后,把她用红绸带牵入到他家布置好了的洞房中。
幸福的婚姻是相似的,不幸的婚姻各有不同。他跟她燕尔新婚后,两个人爱得如胶似漆、难分难解。
不过,新婚蜜月结束后,他还是做他的粮库保管员,而她也跟平素一样,到生产队里跟女社员们一样参加生产队劳动了。
这一年结束后,到一九五八年,他们村所在的剑心公社跟全国的人民公社一样吃起了食堂。
他们那个公社之所以叫剑心公社不叫唐刘公社,是因为在苏北平原的兴化县里下河水乡出了一个叫孙剑心的烈士,他们的公社正好处于孙剑心为国捐躯的地方,因此就叫剑心公社了。
后来,食堂垮了后,有人把这一切都推到孙剑心身上,把剑心公社也改成唐刘公社了,唐刘镇在他们村子前边。其实,这一切跟孙剑心烈士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时候,有一个顺口溜,是这样说的:“一九五八年啦,吃饭不要钱啦,想了几千年啦,吃饭如过年啦。”
那个时候,人们像疯了一样,不仅办食堂,而且还砌成各种各样的锅炉大炼钢铁,人们把自家的铁砂锅和铁铲等铁器都拿去炼钢铁,结果炼成了烂铁砣砣。
这也就罢了,在粮食生产方面,他们还大放卫星,刚开始时说亩产千斤,后来他们到公社大摆擂台,相互瞎吹,有的说亩产万斤,有的说亩产两万斤,到最后有人甚至说亩产十万斤。
在吃食堂方面,更是空前绝后,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先是一天三顿雪白喷香的大米饭,还要炒大白菜和青菜,有时也杀猪宰羊又宰牛地解决一顿或者两顿荤菜。
想想那个时候,作孽啊,有人吃不掉,还把饭到处乱倒,甚至倒到下水沟里。
这样一来,坐吃山空吃不消了,一天三顿饭改为两顿饭,早晨吃稀饭;两顿饭也吃不成时,就改成一顿干饭两顿稀饭;到最后一顿干饭也吃不成时,就是三顿稀饭。
陈传祥虽然是粮食保管员,他家也免不了进入到这种排队等着打稀饭的行列中,一想到他当年驰骋沙场(他是四七年去当兵的,他比她大三岁)叱咤风云,而今他媳妇却要去排队打稀饭,他就不禁两眼发红,泫然欲泣。
他们生产队里的食堂负责给人打稀饭的是生产队会计,名字叫夏轩成。
夏轩成长得一脸大麻子,有人打趣他说:“点点圈圈不计行,满面皆是好文章。”人们不叫他夏轩成,叫他麻轩成。
麻轩成自从掌勺打稀饭后,人们就不叫他麻轩成了,叫他“麻掌勺子的”。
这家伙掌勺子太可恶了,他对哪个看得顺眼些,他那勺子就一倾仄,把稀饭漉成干饭打给人家;反之,他对哪个横看不是鼻子竖看不是脸的,他给人家打的就是薄汤寡水。
因此,这个麻掌勺子的千万不能得罪他,你一得罪他,他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生不如死。
这家伙还有一个可恶的地方是笑穷妒有,就是嘲笑贫穷嫉妒富贵的。
有一次,有一个老大爷打来一碗稀饭吃了后,把空饭碗舔了又舔,把吃的雪里蕻咸菜收起来,然后从腰间系着的草绳处拔出一杆烟枪,嗞嗞地吸起旱烟来,烟锅上的红火星闪烁明灭着,老大爷两个鼻孔眼里冒出乳白色的烟雾。
麻掌勺子看了后,口占一绝成两句:“人穷烟晦气,粥烫咸遭瘟。”
他看到人家呼啦啦地吃稀饭吃得山响时,他又即兴吟诗一首:“嘴里吃着眼睛望,势头不对就泡汤。眼睛如弹线(木匠从墨斗里拉出一根黑线弹印在木料上),筷子如射箭。”筷子如射箭是指人们迅速地用筷子搛雪里蕻咸菜。
这家伙的这些毛病都不算什么,最可恶的是这麻掌勺子的还很好色,生产队里的但凡有些姿色的女人莫不成为他的猎物,他对蒋秀梅这个大地主家出来的千金小姐更是垂涎已久,早就恨不得一亲芳泽而后快。
蒋秀梅那天又来打稀饭了,麻掌勺子的看见了,不禁魂飞魄散,这蒋秀梅太好看了,比花花要羞,比玉玉失色。
你看看人家那一头秀发,乌黑乌黑的,额前的刘海散松松的;那漂亮的瓜子脸上,那柳叶眉下的杏仁眼都能说话了;再看看人家那高挑的身材,真是挺拔傲娇啊;那窈窕的腰肢,更是袅娜多姿。
麻掌勺子的赶紧按捺住快要蹦出心口的心,他给蒋秀梅打稀饭了,打得要有多稠就有多稠,旁边等着打稀饭的看了后敢怒不敢言。
这是为何?因为甭看蒋秀梅是一个大地主的女儿,可人家有背景啊,抛开麻掌子的对她有好感不说,光是她丈夫陈传祥就不同凡响,人家陈传祥可是从人民子弟兵的队伍里复员还乡的。
蒋秀梅端着满满一盆干稀饭,刚想转身往回走,看见她娘亲站在旁边饿得前腔贴后腔地瑟瑟发抖,赶紧叫一声娘啊,她把一盆干稀饭匀了一半让她娘赶紧拿回家。
她回到家后,陈传祥刚从村外散步回来,以前他是跑步的,自从食堂改吃稀饭后,他就不敢于跑步了,越跑肚子越饿,光吃稀饭是耐不住的。
他看到蒋秀梅打的不是稀饭而是干饭时,他不明所以,他问她是怎么回事。
她忙把打饭的经过告诉他了,他哼了一声说:“这麻掌勺子的敢情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她忙对他说那人也不一定有歪心思,她让他不要鲁莽,打煞人是犯法的。
她虽然这样对自己的丈夫说,但她也在心里筹画着该怎样防备歹人的暗算。
有一次,她刚从田里下工回来,陈传祥还没从粮库回家,那个麻掌勺子的就来了,他一来就迫不及待地抱住了她,她吓得赶紧大喊:“爹爹,救救我啊!”
麻掌勺子的刚想捂她的嘴,陈传祥的养父听到了,从他房间里跑出来,拿过一根扁担就要劈他。
这一扁担劈下来,还不把他的脑袋劈得开了瓢吗?他吓得赶紧丢下她,撒开脚丫子,脚板心抹油——溜了。
麻掌勺子的溜了后,她对陈传祥的养父说千万不能告诉陈传祥,她说若是让那冤家晓得了,指不定会把麻掌勺子的打瘫了,那是她不想看到的。
她尽管经过了那场有惊无险的虚惊,她还是不敢让陈传祥去打稀饭。
因为她知道陈传祥眼睛里是不揉一粒沙子的,让她的这个冤家去打稀饭,不要说让他知道了麻掌勺子的对她图谋不轨的事了,光是他看见麻掌勺子的打稀饭的那副德性,他也受不了。
因此,她决定还是自己硬着头皮去打稀饭。她这次去打稀饭可没上次幸运,这次麻掌勺子的给她的全是清汤寡水。
她质问他为什么这次给她全是稀汤清水,因为她想到光吃这种一粒米也没有的稀饭,让她的家人如何度过饥荒,还有她正在给她的娇儿哺乳,她吃了这种稀饭如何能够有给孩子吸吮的奶水。
哪知麻掌勺子的色迷迷地看着她说:“要打得厚墩墩的、稠多多的也容易,只要你顺从了我有什么不可以的。其实做这种事,是我们男人吃亏了,你们女人毫发都未损,皮不破,肉不烂,第二天早晨爬起来照样吃早饭。”
这家伙竟然嘴上轻薄起人来了,蒋秀梅气得脸都变色了,她轻叱道:“下流!”
但麻掌勺子的丝毫不以为忤,他对蒋秀梅终归是贼心不死,他还想威逼利诱蒋秀梅:“呵呵,我下流?你不要搞错,你甭以为你嫁给了陈传祥就觉得了不起了,你永远也改变不了你是大地主女儿的身份。有道是‘红旗漫卷农奴戟,黑手高悬霸主鞭’,你还以为是你爹的天下,错,时代不同了,现在是人民当家做主的时代……”
他还想继续大放厥词时,冷不防陈传祥从食堂门后边转了出来,这家伙刚才对蒋秀梅的轻薄言论悉数被他收入耳中,他不禁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他绕到锅灶后边,一把揪住了麻掌勺子的。
他舀起一勺稀汤径直浇到麻掌勺子的脸上,幸亏这时已经是上世纪五九年的冬天,那稀饭自打开了锅就会冷却得快,否则,麻掌勺的脸上定会被烫出一溜溜潦泡出来。
他还想挥拳狂殴麻掌勺子的时候,蒋秀梅深怕他会打折了麻掌勺子的胳膊腿,忙过来拉住他说:“算了,他也没能奈何我,放过他吧。”
家有贤妻,夫不遭官司。陈传祥想起这句家乡的经典俗语,硬是把胸中像火山一样的怒火压下去了,但他却把麻掌勺子的手上的勺子夺了下来,他向全生产队的社员宣布,印把子真正回到人民手中了,让麻掌勺子的见鬼去吧!
陈传祥说着,就给社员们打起稀饭起来,社员们欢呼雀跃,奔走相告,他们说以后是陈传祥和蒋秀梅夫妻俩打稀饭了,再也不会出现厚此薄彼的事情了。
后来,蒋秀梅还带着村里的民兵帮陈传祥把粮库里的粮食全部偷运出来,藏到村后边的蚌蜒河岸的柳树丛中,躲过了公社里的人来催交不应上交的公粮,然后全村人靠着这些粮食度过了人为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多少年后,村里人还一直传颂着陈传祥和蒋秀梅的爱情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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网友评论
不过,我看到一个熟悉的地方,兴化!
先生是兴化人吗?
拜见老乡!拜见老师!
在简书遇上,太有缘了
感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