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旬老汉的明星梦

作者: 王府堂前燕 | 来源:发表于2024-03-10 10:2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刘老汉死了。听刘家庄的人说他平时身子挺结实,也没有闹过什么疾病,在一个阳光充足的中午,吃过午饭后像平时一样躺在床上睡觉,结果再也醒来。我想他会做一个很长很长的梦,然后在一声响亮的啼哭声中醒来,重新开始一个不谙世事的幼年。

    听说他走得时候面部表情很安详,嘴角似乎还露着微笑,没有挣扎,没有痛苦,这是世上无数人求之不得的最理想去世方式,刘老汉真是个“有福之人”。

    我想他去世的时候一定是带着自己的梦想走的,尽管参加央视《星光大道》的梦想在世的时候注定不会实现。也许在他灵魂出窍的那一刻,遇见了另一个自己真实地站在了央视《星光大道》的舞台上。

    说来我已经有十多年没见过他了,也未曾预料再次得知他消息的时候会是这种结果。忆起十几年前与刘老汉那段往事,就像昨天发生的事情那样记忆犹新。他一生命运可悲可叹,从小就热爱音乐和才艺表演却一直没有成就,想登《星光大道》舞台的梦想太过执著,他的才艺表演其实很难登大雅之堂,他身边的所有人几乎都把他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都在骗他和戏弄他逗他开心,唯有他一直盲目自信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也正是他的可怜和可悲之处。

    刘老汉名叫刘青坡,我是在2009年春天的时候认识他的,那时我是县电视台的一名摄像记者。一天下午,他骑着辆吱呀作响的破自行车来到单位,从二楼一直打听到三楼,最后找到了我所工作的新闻部。

    眼前是一位地道的农村老汉,穿着一身褪色的旧衣服,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岁月留下的皱纹,深褐色的双手筋脉毕露,就像干燥粗糙的树皮,老汉身材干瘦眼睛却炯炯有神。

    他来到我桌前,笑容顺着皱纹平缓地铺散开来,那是一种讨好地笑。

    老汉问我贵姓,我虽然不知道他是来做什么的,但还是回答我姓赵,因为他的形象和穿着给我的印象太一般,况且我和这个年龄的人也不会有共同语言,只想快点把事情问清楚,然后三言两语把他打发走。

    哪知老汉突然开口叫了我一声“赵老师”,这让我真有些承受不起,只好勉强打起精神和他谈话。

    老汉自我介绍叫刘青坡,今年74岁,是城关镇刘家庄人,说自己有苦练已久的“绝技”,想请电视台报道一下他的事迹。

    我开始有些好奇,问他会什么才艺,这位姓刘的老汉告诉我,他能做到“一心二用”,两项才艺同时表演,一边踩晃板一边吹唢呐,一边摇呼啦圈一边吹笛子,并且还向我展示了两张“表演照”。

    我最初还以为是舞台照,但看到照片明显是在农家院落所拍,照片上就他自己也没有观众。我问他照片是在哪里所拍,他告诉我是自家院子,又问他参加过正式演出没有,他说在村里广场给乡亲们表演过,大家都说好。

    几句简短不失关键的问话让我清楚了老汉的水平。照片上除了演奏乐器,晃板、滚筒还有那超大呼啦圈明显是他自己做的,看到这不伦不类的道具我忍俊不禁,这哪是什么才艺和绝活儿,分明就是“小打小闹”和“自娱自乐”。

    哪知刘老汉后面的话更是语出惊人,他说自己最喜欢看中央电视台的《星光大道》,是该节目的忠实观众,还说舞台上那些表演者不如他,唱歌的只会唱歌,演杂技的就会演杂技,没有人像他这样两项才艺同时展示,说自己想要为全国电视观众表演。

    刘老汉还说自己非常喜欢主持人老毕,我插嘴说了句“那你一定就是老毕的粉丝了”,然而老汉竟然不知“粉丝”为何意,非要问个明白,我只好解释说“粉丝”就是特别喜欢和崇拜某个人的意思。

    刘老汉滔滔不绝地说参加《星光大道》是他最大的梦想,还按照电视屏幕上的电话,拨通了栏目组热线要报名参赛,工作人员告知他要在网上报名,并且还需寄送才艺展示视频,他说这下可把他难住了。

    问刘老汉网上报名成功没有,他反问我“网”是怎么回事,是不是什么高科技,还说自己只是小学文化程度。

    我和这位“自我感觉良好”的老汉简直无法继续沟通了,因为他太无知,况且以他的年龄以及所谓的“绝技”,我想根本通不过栏目组审核。

    为了快点把他打发走,我骗他说这段时间单位很忙,先留个电话,等哪天有时间再和你联系过去拍摄。

    老汉一口一个“赵老师”叫着,说等不及啊,栏目组那边让他尽快报名和寄送视频。我说你不非得报名最近一期啊,如果真能上节目就算等几个月也值啊,我说话算数会和你联系的。

    好不容易把刘老汉打发出门,没几分钟他又回来了,从衣服口袋里掏出两盒香烟硬向我手里塞,嘴里说着赵老师辛苦,让我给他一个准确时间。

    我哭笑不得,真是躲也躲不开了,单位有规定不允许收取采访对象财物,因为怕同事看见引起误会,我只好对他说后天上午,让他在家里准备准备。

    刘老汉千恩万谢终于走了,然后我和台长汇报了这件事,台长说老头儿岁数大也不容易,社会新闻又没有什么时效性,先录制了以后再播也行。

    既然台长都这样说了,我遵守承诺后天一早给刘老汉打去了电话,告诉他我和单位司机9点半到村。刘老汉非常高兴,告诉我们从村东那条沥青路进村,他会在村口迎接我们。

    虽然我告诉刘老汉不用接,会打听村里人去家里的,我们的采访车还是在村口遇见了早就等我们的刘老汉,客气一番后让他上车一起去家里。

    刘老汉家是农村里最普通的农家院,和其他人家没有什么区别,四间北屋两间东配房,院子西南角的羊圈里养着十来只羊,院中种着两畦菜,院子一角堆放着一大垛柴草,应是给羊预备的草料。

    刘老汉把我们让到正房西边第二间屋,进屋之后我发现桌子上早已经备好了糖果瓜子。这应该就是刘老汉居住的屋子,土炕几乎占据了屋子一半空间,除此之外屋内仅有一柜一桌一电视机和两把椅子而已,土炕除了睡觉的地方,满炕都是唢呐、二胡、腰鼓、电子琴等乐器,品种繁多却摆放整齐。

    在和刘老汉聊天时得知,他老伴去世得早,现在和儿子儿媳同住一个院,东边两间是儿子和儿媳的住房。农村房子之间一般都是有门相通的,刘老汉所住的屋子界山门却是堵死的,他解释自从和儿子分了家,除了在一起吃饭平时互相不到对方屋里去,各有各的生活。

    电视新闻是声画结合的传播方式,我需要和被采访人沟通画面解说词内容,例如爱好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现在取得了哪些成就,以后有什么想法等等。

    一提起才艺方面的事刘老汉便滔滔不绝如数家珍,但结果却令我大跌眼镜。通过采访得知,刘老汉从小时候就喜欢音乐,现如今吹拉弹唱样样都会,却一直没有拜师或参加过专业培训,直到现在还看不懂乐谱,也没有原创作品,都是从电视和收音机里模仿,他说只要遇到自己喜欢的音乐,反复听上十几遍,就能在乐器上找着调儿了。

    问他都参加过哪些演出,得过什么奖没有,刘老汉说自己最喜欢吹唢呐,在村里大街上吹唢呐时经常被乡亲们围观,过年的时候和村里秧歌队一起为村民们表演过,没有参加过比赛获过奖。我又问他为什么会想参加《星光大道》,他还是那句话,想为全国电视观众表演,希望自己的才艺被更多人看到。

    了解完相关情况,我让刘老汉准备一下稍后开始录制,给自己留出一小段时间考虑一下稿件该找个什么角度报道。刘老汉拿着唢呐、笛子等乐器到院子里去准备了,他刚走屋里就进来了一个穿着相当不搭配的中年妇女,大红褂子绿色裤子,头发蓬松脸色蜡黄牙齿外露,嘴角还有一颗黄豆粒般大小的黑痣。

    女人毫不客气抓了一把桌子上的瓜子,然后一屁股坐在炕上,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和我搭话,阴阳怪气地说:“是那个老不正经把你们请来的?”

    我问女人是刘老汉家什么人,和刘老汉是什么关系,女人说刘老汉是孩子的爷爷。毫无疑问这一定是刘老汉家儿媳了,不过她刚才称呼刘老汉时说“老不正经”,证明这家人关系相处不怎么样。

    当着刘老汉家人的面,我客气着说老爷子从小就有音乐天分,并且一直坚持了这么多年挺不容易,没准哪天真出了名。

    女人却面露鄙夷,语气尖酸地对我嚷道:“什么天分!这老不正经吹起‘喇叭’来不管白天黑夜,正事不干一点儿,有时候晚上十点还不让人安生,惹得街坊邻居经常找上门来骂他,上些天还把我给鸡剁食的案板锯了,做个什么跷跷板,弄个筒子垫在下面晃,说不定哪天掉下来摔死!”

    女人的话让我不好发表评价,总之儿媳妇对公公怨气不小,我也只能尴尬陪笑。刘老汉一进来,女人就不说话了,抬屁股走了出去。

    刘老汉告诉我他已经准备好了,来到院子里,我看到了刘老汉自己做的晃板,正如他儿媳妇所说,木板就是半张菜板,筒子是一个被掏空的旧蜂窝煤炉子。

    既然来了就得看看刘老汉的才艺,万一确实有过人之处呢?我将三脚架固定好放上摄像机开始录制。

    刘老汉踏上自制的晃板,脚下一边晃动一边吹起了唢呐,这首叫《百鸟朝凤》的曲子我还是很熟悉,因为曾做过专题片背景音乐使用。虽然我不懂音乐,但也能听出刘老汉和电视上的演奏太不一致,高音吹不上去,低音还时常走调儿,水平实在令人不敢恭维,但刘老汉一直兴高采烈吹着唢呐,摇摇晃晃身体平衡控制还算不错,看来练得时间还不短。

    好不容易表演完这段“才艺”,刘老汉问我“演”得怎么样,我只好骗他说“挺好”。刘老汉很高兴,又开始给我展示一边晃呼啦圈一边吹笛子的“绝技”。

    听说电视台有人来采访,刘老汉家院子里先后聚起了十几个村民,看他表演纷纷鼓掌叫好,但我从这些人的鼓掌叫好声中总感觉这些人是在起哄,是来看热闹的。节目录完后,临走时我又和刘老汉沟通了几句,他一直以为这些年村民们都很欣赏他的才艺,说谁见了都说了不起,比《星光大道》那些选手要强很多。

    我终于明白了刘老汉为何一门心思要报名《星光大道》的原因,甚至对他有了几分同情。村里老百姓都在戏弄他,他却一无所知。

    家人的嫌弃,街坊邻居的谩骂,村民的欺骗,都不能阻止刘老汉对音乐、对艺术孜孜不倦的追求。一个人做一件事容易,难得的是几十年来做同一件事,刘老汉对于音乐的执着追求让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只要心中有梦眼里有光,希望总会在前方。

    回到台里我把刘老汉的视频素材进行了剪辑,然后开始撰写新闻稿。给稿子起题目的时候,我酝酿了好久,他不是想上《星光大道》受到万众瞩目吗?不是想做“明星”吗?但这个梦想恐怕很难实现,经过再三思考,我最终把题目定为《七旬老汉的明星梦》。

    节目播出后第二天,刘老汉又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来了,还给我们新闻部带来了一麻袋花生,高兴地对我说村里很多老百姓都看到节目了,谁见了他都夸他有能耐还上了电视。

    刘老汉说农村没有什么好东西,这袋花生让我们务必收下。我们不能收取采访对象东西,况且又是在单位。他提出想把这期节目的录像带花钱买下来然后寄给《星光大道》栏目组,这同样违反台里规定,于是我对他说楼下有个打印部,你到那里买个4G的U盘,我给你复制到U盘上寄送也方便,刘老汉不知U盘为何物,我给他写了一张纸条,告诉他直接给打印部就行。

    不一会儿他就买了个16G的U盘来了,我问他怎么买个这么大的,刘老汉说打印部告诉他这个容量大装得东西多。打印部骗他买了贵的,我不好把事情说破,到制作室把电脑视频文件复制到U盘上,又在电脑上为他播放了一遍,告诉他想看的时候可以到村里有电脑的人家去看。

    刘老汉高兴地骑着那辆破自行车把U盘带走了,当然还有那袋花生,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和刘老汉见面。

    随着工作的忙碌和时间的推移,刘老汉的事情渐渐淡出了我的记忆,因为我知道他不可能登上《星光大道》的舞台,再次得知与刘老汉有关的消息是在三年后。

    有一次在朋友组织的饭局上认识了一位刘家庄的村干部,席间我想起了和他同村的刘老汉,问刘老汉现在怎么样了,上了《星光大道》没有。

    提起刘老汉,村干部就像打开了话匣子,他不无嘲讽地说,那个“老神经病”整天“吹喇叭”不务正业,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妄想能上《星光大道》,这是普通老百姓敢想的事么?村民们都把他当笑话,听说上两年他给人家栏目组寄了个视频,结果人家打电话说他岁数太大表演又差火候,这分明是拒绝了啊,但“老神经病”不服气,着了魔似的买火车票去中央电视台了,以为说些好话人家能给行个方便,还想见老毕,这肯定不行啊,就非常失望地回来了。

    我问后来呢?村干部说,“老神经病”回家后就像哭丧一样哭了半天,哭完后把他那些宝贝乐器都砸了,街坊邻居知道后都乐不可支,因为以后再也听不见他整天制造噪音了。我又问再后来呢?村干部说,后来他再也不“吹喇叭”了,家里喂了十几只羊,天天去地里放羊了,上两天他家的羊啃了别人家麦苗,还被人家堵着家门口骂了半天。

    我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很替这个农村老汉感到悲哀,虽然他的“才艺”难登大雅之堂,虽然这么大年纪还那么天真无知,但他善良淳朴、待人和气,多少年来持之以恒坚持自己的爱好,对艺术的追求永无止境,这种精神难得可贵,也许这是很多人不曾拥有的东西,我认为他并没有错,他做了真正的自己。

    多年后再次得知关于刘老汉的消息时他已经去世了,想起那个一脸和气却做事执着的老头儿,想起十几年前那段往事,令我扼腕叹息。尽管他没有实现参加《星光大道》的梦想,没有站到梦想的舞台上,但我心里一直认为,刘老汉这辈子,比那些村民、比那些他所有认识的人都活得更精彩。

    因为只要心中有梦,人生处处皆是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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