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南方炎热的夏天，空气里都是路边金银花的味道。

回老家的路上，总能唤起潜意识中的儿时回忆——同样的阳光，同样的远山，同样是他在方向盘前的絮叨。

他一直给我说这些年这条回乡路上的变化，很明显，在我北漂的这些年，这条路他自己没少走过，我却提不起一点兴趣，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应着。

从高速拐到镇里，窗外的景象确实变了不少，但也还依稀可以辨认，再转到两车道的乡间小路，就更熟悉了，马上要钻进村口时，车却没有停下来的意思，过了两个路口，一打方向，我才知道，这是要先去看望老妈。

两年前他们离婚时，也许没想到，这一离竟是永别。

当时大家都劝说，都结婚半辈子的人了，忍了半辈子，还有什么忍不了的呢？

仔细盘问他，一没出轨，二没家暴，可她就只是说：“我实在受不了他的臭脾气！”

从来都是人云亦云的人，却突然犟了起来，许是又听了不知什么人的言语。

闹了快一年多，他终是拗不过，最后也就只好从了。

没想到，离了没多久，传来的却是意外的消息。

她这辈子从来没做过正确的选择，结婚如是，离婚亦是如是。

他把车停在了山脚下，一下车就在后备箱翻出早已准备好的贡品和鸡毛掸子，我跟着下车，一路上也没话儿，只是再也看不着他的正脸了，也许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眼泪，我就默默跟着。

可能他在想，早知道当初不和孩子他妈离婚就好了，这样起码她不至于自己独身一人去另一个城市，至少还能像以前一样接她每天上下班，不然也不至于今天这副模样。

可我却不这么想。

正是你不让她离婚，才搞得她这么痛苦，到处跟人诉苦，搞得一个原本精明能干的职业女性，变成一个人见人嫌的祥林嫂，才有今天这副模样。

在我妈的墓前，看着他的背影，在一瞬间，觉得他也像眼前这座山，却也像眼前的这座坟。

晚上在爷爷奶奶家吃过饭后，准备去外婆外公家请安。

爷爷奶奶家和外公外婆家原本就在一个村子里，一个在村东头，一个在村西头，腿着过去也没几分钟。

农村夏天的晚上，地上的蝉鸣和蚊子一样多，我一边跟着他的影子，一边拍着胳膊和双腿驱蚊，爷俩经过祖屋，他终于开了腔，又讲起了他们年轻时的爱情故事。

在他们小时候，他一家还住在眼前的这座祖屋里，老妈一家就住在前面那屋，也算青梅竹马，屋前屋后从小玩到大。

后来他去了当兵，老妈上了大学，联系却没有断，哪怕跨过国境到了前线，也依然经常写信，那时就约好了，要是能活着回来，就一起去城市里打拼发展，一定要在那里安个家。

等他转业到了城市里的国企，老妈也在一家建材公司里站稳了脚，但双方家里却都反对这桩婚事，毕竟祖祖辈辈在这住的，多少都有点恩怨，且当时国企收入还比较低，他还得下班后开出租补贴家用，但他们还是义无反顾地坚持了下来。

直到后面夫妻俩一起下海创业，给双方家里都建了大房子，每年回家议论的声音才少了一些，多了些笑脸和奉承。

后来经济条件好了，村里的人也都搬出来了，家家都建上了农村大别墅，但大多数人的祖屋还留在那里，村里干道边上这些土墙垒起来的土疙瘩，在时代的飞速狂飙面前，显得格格不入，每次路过这里，他都要给我讲他们年轻时候的故事，听得我耳朵都起茧子了。

在这座老房子前，看着他的背影，在一瞬间，觉得他也像这座房子般斑驳，摇摇欲坠，却也像他嘴里的少年，稚气未脱。

到了外公屋外，里面挺热闹的，怕不是有人来串门。

他让我去叫门，可是没人答应，他剜了我一眼，用他当兵时喊号子的嗓音喊了几声，却依然没有人答应，也许是里头聊得太吵没人听到，门也没有锁，我们便推门进来了。

客厅里只开了个小台灯，有点昏暗，只见外公外婆坐在沙发上，呆呆地看着电视，似乎没有意识到我们的到来。

“舅舅哪去了”我嘟囔着。

“估计又出去喝酒了吧，看他的摩托车不在了”他难得的降低音量说道。

说罢，他伸手去关了茶几上一直播放着白噪音的收音机，刚刚还热闹的屋里瞬间就安静了，只剩下电视机里传来骤显微弱的声音。

这种恐怖的静谧却显得他格外地忙碌：收拾桌子上的东西，给老人杯子续上水，又进厕所拿了毛巾给老人擦去嘴角的口水。

“外公……外婆……”趁他忙碌的工夫，我俯下身子和外公外婆打招呼。

可他们却没有反应。

老人家可能多少有点耳背，我又加大了一倍音量，可外公转过头，一脸呆滞地看着我，比上一次看到他苍老了许多。

“这是一鸣，素芬的孩子。”他一边给老人擦着脸，一边以比我还大的声音说着。

“素芬吗？是素芬回来了吗？”外公突然睁大眼睛，几乎激动得要站起来，四下张望，似在寻找着什么。

我和他都说不出话，外公又一下瘫坐在椅子上，转头看着我。

还是那副完全不认识的表情。

“你外公前年得了老年痴呆，你这么久没回来，早就把你忘了。”他又低下头，继续忙碌着。

在两位老人面前，看着他的背影，在一瞬间，觉得他还像他们的孩子，却也像和他们一样恍惚的老人。

等伺候完老人睡下，已是深夜了。

农村的夜晚不比城市，天上的星星远比夜生活的喧嚣来得热闹，我来到院子里，点着一根烟，默默地数着天上的星星。

他也出来了，跟我要了根烟，默默抽着，看不到他正脸。

“你也不小了，什么时候结婚啊？”他先打开了话匣子。

“干嘛要结婚？像你们俩这样？”这个话题吵了不止一次两次，我也早就不耐烦了。

“等我老了也需要你照顾的嘛，就你自己怕你压力太大。”他掩饰地干笑一声，又习惯性地准备拿传统孝道的那堆理论来压我。

这种伎俩我已经见识过无数次了，也没必要跟他争论什么，直接不搭理他就完了。

“当年我和你妈……”他突然蹦出半句来，不知为什么又僵住了。

他也知道我听不进去，就这样，我们又默默地抽了不知多久，他叹了口气说道：“唉，我只是不想等你老了，也变成他们那样。”

星空之下，烟头也在闪烁，看着他的背影，有一点模糊了，在一瞬间，觉得他像是一片摇曳的光，却也像一个老父亲。

直到烟灰烫着手背，我也没再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