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心竹

空心竹

风儿把远方的讯息传到这里，带走了村庄的喧嚣，带走了田野里的宁静。

“村长，小鬼子就要村了，您赶快跟我们一起走吧，咱们这可不安全啊。”

“我是村长，我不走，我誓死也要留在这片土地上，这是我们的土地，我凭什么要走，你带着村子里剩下的男女老幼，转移到别的地方去，快去！”村长鼓着腮帮子，严厉地震喝着。

现在就剩下村长一人留守在这个贫穷破败的村子里了，他的决心是那么坚定：我生在这个村子，长在这个村子，又是一村之主，哪怕是死，也要把自己的鲜血撒在自己热爱的土地上。

他孤独吗？不，因为村头还有一棵空心竹在陪着他。

原本这里是有很多空心竹的，那些竹子比他长得要高大，身上的纹理也比他更精致，但他们的叶子都是又细又长的，这些空心竹常年生长在村头的这一片竹林中。

这一大片空心竹可以说是最无忧无虑的精灵了。春天的时候，他们的儿女从他们的脚下冒出来，一家人共享天伦之乐，孺慕之情和邻里互助在这片竹林里展现的淋漓尽致；夏天的时候，风儿沙沙地吹过，为这些空心竹拭去辛劳的汗水，黄鼠狼从他们脚下窜过去，晃动他们的身体，为他们瘙痒；秋天之际，竹林中下起了密集的针尖竹叶雨，铺满了厚厚的一地；冬天到来的时候，大雪把他们从头到脚都裹了一层，不怕冷的黑蛇盘绕空心竹的枝叶上，把他们缠得紧紧的。

这片竹林中的居民时时刻刻都在欢笑着，他们不懂人间悲情，更没有理由去观察这个世界，他们仅仅沉浸在这片竹林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这个村子里开始发出惊恐的声音。

“不好了，小鬼子们占领华北啦。”

“今年中原大旱，蝗虫满天飞啊。”

“逃命吧，到别处寻一条生路吧。”

这些惊恐的声音在村子里此起彼伏，可这一点都没有打扰到这些空心竹的生活，他们的欢笑依旧飘洒在整片竹林，传到整个村子。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拉着木车逃到别处去谋生了，这原本是一个大丰收的季节，可是干涸的庄稼地里除了弓着身子的麦秆还剩下什么呢？有些村民往往还没走出去，就应声倒地了。

最先饿死的人还有一副棺材准备着，随着越来越多的人死去，到最后就索性拿着一块破草席，把尸体一卷，挖个坑就埋进了欢笑着的空心竹林里。

这棵空心竹目睹了这一切，他看见一个又一个人因为饥饿和疾病而死去，他痛苦地放声痛哭，刺破云霄，与竹林里的欢笑声显得格格不入。

“嘿，真是新鲜啊，天下奇闻呐，这里有一棵空心竹居然会哭了，老兄，你不跟着我们一起欢乐地玩耍，哭什么呢？”其他的空心竹询问着他。

“你们没看到这个村子里悲惨的景象吗？庄稼颗粒无收，又值国难当头，村民们一个接着一个死去，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吗？”这棵空心竹哽咽着，眼泪滴答滴答地落在泥土中。

“看到了，可这又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只是一棵棵空心竹，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知道我们只能静静地看着，没有任何办法，可是我的心好疼好疼。”这棵空心竹抖动了一下身体，紧紧地锁住了眉头，竹叶也一个劲地往下掉。

“你在开什么玩笑？我们空心竹是没有心的，我们只知道开心地笑着，我们不会悲伤也不会难过，你现在居然在跟我们说你的心在疼？”空心竹们哈哈大笑着，似乎在嘲笑着这棵空心竹，他讲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玩。

他们不再搭理这颗与众不同的空心竹了，都聚集在一起做着欢乐的游戏，秋风一吹，哗哗哗，那是他们在笑。

这棵空心竹离他们远远的，长到竹林的最外边，依旧观看着村子里的来来往往。

夜里，一阵低声的抽泣声惊醒了这棵竹子，他揉了揉眼，朝着远处的火堆旁望去，火焰燃烧得很小，但光亮很是扎眼，上面还挂在一口黑锅，把他的头晃得直晕。

一位年轻的妇女，跪在地上，泪流满面，双手摊放在土地上，猛烈地磕着自己的头，表情十分地痛苦。

风儿把她的话悄悄地传到了这棵空心竹的耳朵了，他听得清楚了。

“老天爷，饶恕我的罪过吧，饶恕我的罪过吧，我……我也是迫不得已啊。”她一边磕着头，一边擦着眼泪，泪水湿透了她破烂的衣袖，头发披散下来，粘在了她的额头和脸上。

她又稍微移动了一点距离，换了一个角度，又重重地磕在坚硬开裂的泥土上，这一次的力道比之前的都要狠，额头都被泥土划出了血口子，血液慢慢渗出来，她嘴里的哭声也开始从最初的低沉变得越来越大，在某一时刻突然像倾泻的洪闸，高声哭喊了起来：“我的女儿啊，妈妈对不起你啊，对不起你啊。”她双手紧抓稻草，头颅上扬，用稻草捂住自己的双脸，“哪个母亲又会这样做啊，没办法啊，真没办法啊，下辈子你就把娘生吞活剐了吧。”她的声音渐渐嘶哑，只能看见嘴唇在动，却听不到声音了。

夜风吹得更大了一些，借助风声，这棵空心竹又听得仔细了。

“我本来是想把你用席子卷起来埋葬的，可是邻居家也刚刚病死了一个小男孩，他提出来把你和他的儿子交换一下煮着吃，我本来是不愿意的，我就你这么一个女儿，可是家里实在没有一点粮食了，你的爷爷奶奶又生着病，他们也都需要吃东西啊。娘实在没有办法啊，没办法啊，等到明天娘再到邻居家把他们吃剩下来的骨头拿回来，给你好好安葬。”

这位妇人说完，把头埋在地下沉思了一会，然后站起来拿起一个铜勺子，往旁边的黑锅里搅拌了几下，一阵阵醉人的肉香味飘了过来。

这棵空心竹听到了一切，看到了一切，闻到了一切，他的心猛烈地抽搐着，大声呼啸着：“苍天啊，我看到了什么！那黑锅里又是什么！”他痛苦地捂住自己的胸口，昏厥了过去。

其他的空心竹被惊醒了，他们抬头看了看已经端着黑锅走远的妇人，又看了看昏厥过去的这棵空心竹，哈哈大笑起来：“真是稀罕事啊，这棵竹子居然被人类给吓晕了过去，他还叫嚷着自己的心疼，空心竹哪来的心！”竹子们嘲笑着他，把他当成这片竹林中的一个傻子。

当饥荒还没有从这个村子里消失，风儿又从远方带来了一个个令人惶恐的消息。

“快逃命吧，鬼子们打到省城了，不出一个星期就要来到我们这个地方了。”

最先感到不安的是村子附近不远处的一帮土匪，他们那里有大量抢劫来的金银财宝，要是鬼子来了还不得把它们都抢了去，所以他们胆战心惊，是最想离开这个地方的人。可是走出这个鬼地方的路只有一条，要是半路上和鬼子相逢那就是死路一条，还好，这个村子的北边有一条大河，可以通过水路迅速地到其他安全的地方，可是他们目前最缺的就是船。

“你们说怎么办，我们要在鬼子赶到这里之前赶紧把这些值钱的东西带走。”

“大当家的，我们可以走水路迅速出城。”

“可是哪有那么多船啊。”

“您忘了，南边的那个杨家村头就有一大片空心竹林呢，把他们都砍了还怕没有做船的材料。”

“好，就这样办！兄弟们拿起斧头，到杨家村去砍竹子！”

一大群土匪带着他们的工具来到了村头的竹林，这些不知大祸临头的竹子们还在欢声笑语着。

“你们要干什么？”这棵会心疼的竹子最先说话了。

“干什么？我们要砍竹子做竹船，闪开，你这棵瘦巴巴的竹子，我们砍得不是你，而是里面那些粗壮的竹子。”土匪们露出非常急切的表情。

“别伤害我的兄弟姐妹们，不准你们砍掉他们！”这棵竹子义正言辞，用自己瘦小的身体护着那些粗壮的空心竹。

竹林里的竹子看到这种景象纷纷意识到大难临头，都停止了欢闹，叽叽哇哇地大声求救着。

一个土匪喊道：“你们这些竹子，别吵了，我把你们砍掉做竹船是为了救你们，你们可不知道，鬼子最喜欢放火了，等他们来了，不但要把整个村子都烧掉，还要把你们这些空心竹也要烧掉，怕不怕？所以还是让我们乖乖地砍掉吧。”

“好耶好耶，快把我们砍掉吧，我们可不要被烧死！”空心竹们大声叫唤着。

“不要啊兄弟们，他们是骗你们的，不论是砍还是烧，离开了我们的根，都是死路一条啊！”这颗空心竹苦心劝着他的兄弟姐妹们。

“少废话，这里没你的事，再多说连你也一起砍了！”土匪一脚把这棵空心竹踢到了一边，他顿时又昏了过去，他的身体确实要比其他的空心竹虚弱很多。

等他重新苏醒过来，他的那些兄弟姐妹们已经都不见了，这片偌大的竹林里只剩下他一棵空心竹歪歪扭扭地站着。

他的心又在疼了，他痛哭流涕，捶打着自己的胸口：“你们怎么不听劝呢，你们到哪里去了，回来啊。”他牙齿咬得咯嘣响，那些土匪真可恶，就这样残害了他的兄弟姐妹们。

同时一个很疑惑的问题也在困扰着他：我是一棵空心竹，没有心，也不会难过，可是为什么我会心疼呢？

现在，村子里只剩下一个村长，竹林里只剩下一棵竹子，他们又会碰出怎样的火花呢？

远处的天边飞过一群大雁，阳光的余晖照在泛起涟漪的湖面上，这可真是应了王勃的那句诗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可惜这样的美景出现在这个艰难的时期，让人怎么也欣赏不起来。

“唉，都走了，都走了，就让自己一个人苦守着这个村子吧。”村长在村庄的四周来回徘徊着，路过这一片竹林，看到了这仅剩下的一棵空心竹。

“唉，这帮土匪，白白糟蹋了这一片大好的竹子。”他走到这棵空心竹的面前，用手将他扶正，又搬过来两块石头卡在这竹子的根部，防止他再次歪倒。

村长一屁股靠在石头的旁边，和竹子说起了知心话。

“竹子啊，竹子啊，现在也就只有你能陪着我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跟村里的人一起走吗？并不是因为我是村长我就必须得守在这里等死，而是因为我是一个有骨气的人，这里是我们的家，这里是我们的根，我祖辈世世代代都在这里，凭什么鬼子来了我就要给他们挪地方，他们不是要抢占我们的土地吗，那尽管抢好了，他鬼子占领了我们的土地，占领了我们的国家，可是永远占领不了我们的根，所以，我要留下来守着我们的根，用自己的鲜血捍卫我们的根。就像你的那些兄弟们，被土匪给砍掉了，可是我觉得作为一棵竹子被烧掉也比被砍掉的好，那样即使化为了灰烬，可至少还在自己的根上，小竹子你说是不是啊？”

这颗空心竹刚想点头表示赞同，可是他的喉咙发紧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任凭眼泪流到村长的衣服上，他的心又开始疼了。

“哎呦，下雨了，我要回去收衣服了。”村长站了起来，可是天空中万里无云，这只不过是这颗空心竹的眼泪。

寂静的村庄，寂静的原野，全都是一片死寂。

村长每天都会来到这颗空心竹的身边，为他拔草，为他修剪竹叶，和他说着这天下大势，精心呵护着这片竹林里的一根独苗。

“小竹子啊，你别看鬼子现在这么蹦跶，他们迟早是要滚回老家的，西方不会允许他们在这里横行霸道，北方红军也会支援我们的正义之战，到时候这里土地，全部的土地，都会还给我们的，抗战胜利之后，我一定会多种些空心竹，给你充当玩伴，让你不再孤独。”

这棵竹子听到村长的这些许诺，开心地晃了晃身子，他可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了。

伴随着连续不断的枪声，鬼子终于来到了这个村子，这是一伙穿着军装的远洋强盗，他们面目狰狞，手里拿着刺刀，背上挂着洋枪，向着村子四处张望。

村长正襟危坐在他的梨木大椅子上，在村头早早地等着鬼子的到来。

“别看了，除了这块土地，这村子里没有你们想要的东西。”村长挡住了鬼子们进村的道路，冷冷地用鼻子对着他们说话。

“你是谁？”

“我是谁？我是中国人！”

“你难道不知道你们的省城已经被我们占领了吗？村子里人都逃命去了，为什么你还不走？”

“我这在等着你们呢。”

“等我们干嘛，是要诚心降服于我们，做我们的奴隶吗？”

“痴心妄想，等你们下地狱呢！”

说完，村长从后面的稻草里拿起一把长刀，急忙站起来冲到鬼子的面前，向着他们的长官砍了过去，长官大惊失色，边往后退边拿出自己腰间的手枪，向着村长打了过去。周围的几个士兵赶紧护着他们的长官，也向着村长开了几枪。

只听见嘣嘣嘣几声，村长倒在了血泊之中，临死之前大喊了几声：“我的根，你们永远也抢不走我的根！”

那棵空心竹亲眼看到了这悲惨的一幕，抖动着自己的身体，对着天空长啸着：“村长，村长，快起来，抗战胜利之后你还要给我多加些兄弟姐妹呢。”空心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他感到自己的身体内部像针扎的一样疼痛，那明明是心的位置，可是空心竹的肚子里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心呢？

“长官，我们已经把这个省份完全占领了，接下里我们该怎么办？”

“找一根不大不小的竹竿来，装上我们的国旗，插在这个村子最高的地方。”

“是，长官。”

这个士兵找了好久，这个地方都没有一根像样的竹竿，突然他在不远的后方发现了这棵空心竹。

“哈哈，真合适的一根竹子，笔直又不那么粗壮，做旗杆正好。”

他拿起斧头三下两下就砍倒了这棵空心竹，然后庄重地套上国旗，插在了村子里最高的墙壁上。

第二天一大早，士兵们就发现插好的国旗不见了，人们到处寻找，在一处临时搭起的炉灶前发现了他，国旗和那棵竹子已经被烧成灰烬了，只留下一小截露在外面。

让我们走近一点去细细地观察这棵竹子，或许我们已经解开了他的秘密，原来他不是一棵空心的竹子！他是有心的！并且他的心把他的身体塞得满满的！

(文|杨楼 版权所有，盗用必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