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光巷18号,我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这里寄存着我全部的童年时光,再一次走进这条小巷子,再一次站在熟悉的门前,再一次推开那扇铁门,我仿佛看到门上斑驳的锈迹一块块剥落,灰褐色的铁门重新变成了墨绿色,我的童年又回来了。
在我的记忆中,推开老房子的大门,迎面是一堵画着迎客松的影壁墙,墙底是用砖头垒起来的一个槽,似乎还种过花花草草,不过大多都枯死掉了,唯一会使用到它的时候大概就是过年了,胆子很小的我一般都会站在上面,方便躲避炮仗还能欣赏空中的烟花。走过影壁墙,滑下一个自己用水泥磨的小斜坡,便走进了一个四四方方的小院子,围着院子建了东南西北几间房。北边是正房,一共有三间,最东边是卧室,常是我和奶奶一起住,每天晚上躺在床上都可以看到窗户边挂着一轮明月,斑驳的树影映在墙上,现在看来那是多么奢侈的景色,小时候的我可是天天都能欣赏到。中间是客厅,有我最喜欢的电视机,记得那时候是有电视报的,我和姐姐每次都把想要看的节目圈出来,快到开演的时间,便急急和小伙伴们分手往家跑,准时收看我们期待已久的电视节目。再往西便是爷爷的书房兼卧室了,在我的印象里,爷爷特别喜欢写东西,每每我在院子里玩耍时,总能透过窗子看到爷爷坐在书桌前,或动笔疾书,或伏案思考。还记得爷爷写的东西常常会发表到报纸上,每次爷爷都炫耀式的拿给奶奶看,奶奶会把手在围裙上蹭好几下,然后再接过报纸一字一字的念给我听。院子的南面盖了厕所和装杂物的南配房,那间南配房我小时候很少进去,里面杂七杂八的放了许多东西,房间朝北阳光也照不进去,总让我感觉很是阴森恐怖。东面是一间小屋子,用来存放过冬要烧的煤,连墙面都是粘了一层黑黑的煤炭渣。这间东厢房只开了一扇小窗子通风,平时显少有人进去,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有一次我和姐姐把爷爷丢掉的小鸟养在里面。我记得是一只小麻雀,大概是因为生病了,爷爷怕它传染给其它的小鸟就丢掉了,我和姐姐看着可怜,偷偷把它捡回来放到东厢房里,每天爷爷喂鸟的时候我们就去给小鸟偷食吃,就这样养了许久直到它病死,我和姐姐为此还伤心了好久,每次去东厢房搬煤的时候都会想起它。
中间四四方方的庭院便是我的最爱,院子的西边是一个大花坛,爷爷用砖头给花坛垒起了栅栏,里面种着月季,和许多我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还有一颗柿子树,每到秋天都会结满柿子,摘得不及时便掉到地上,把自家辛辛苦苦磨好的水泥地砸出一滩橘黄色的印记,提醒着人们快点来享受秋天的果实。院子的东边是一个小花坛,种着葡萄,后来葡萄长势喜人,爷爷便顺着藤蔓搭了架子,一直搭到房顶上,变成了一个葡萄藤做的凉亭,夏天我们最喜欢坐在葡萄藤下乘凉,大人们嗑着瓜子聊着天,我们便围着他们跑跑闹闹。院子里还有一棵好大好大的香椿树,每到摘香椿的时候爷爷都要爬到房顶上,用长杆子绑一个铁钩,往下钩香椿叶,我和奶奶就站在院子里捡。一年四季,我都可以在这个小院子里找到乐趣。春天,我会蹲在花坛边看爷爷侍弄他的花花草草,无聊了就用小木棍挖蚂蚁洞,都说春天万物复苏,我觉得我家院子里的蚂蚁应该是被我的小木棍叫醒的。而且这样玩有一个好处,就是不用老师教我也知道蚂蚁洞是四通八达的,不是直上直下的。夏天,我最喜欢洗澡,家里有一个好大的澡盆,每到要洗澡的时候奶奶就把盆放到院子中央,太阳能直接晒到的地方,然后用水管往里面放上半盆水,直到阳光把水晒热,这才真是名符其实的太阳能“热水器”。记得有一次我在院子里泡澡,看到有一只白蝴蝶飞进来,忙喊人出来帮我捉蝴蝶,爷爷听到后,摇着蒲扇挺着大肚子一摇一晃走出屋,懒洋洋的用扇子扇了两下便把蝴蝶扇晕了,然后捉到一个玻璃瓶里扔给我,我便一边泡澡一边玩蝴蝶,开心的要命。秋天的时候,爷爷会带我到田地里捉蚂蚱,那时候高碑店附近有大片大片的田地,里面的蚂蚱有的比我的手都大,害得我捉它们的时候还有些胆怯。冬天最开心了,虽然没有花花草草可以玩,但是可以堆雪人、打雪仗,那时候的冬天雪很多,每次下雪我都会到院子里堆雪人,真的是用煤球做眼睛,胡萝卜做嘴巴,拿一把破扫帚插在旁边当手臂,然后带着冻得红红的小手红红的鼻头跑到屋里取暖,看着院子里的雪人隔着玻璃对我笑。冬天还有一件开心的事就是可以过新年,每年快过年的时候我都和奶奶一起上街采办年货,那时候的街上非常热闹,卖什么的都有,最多的当然就是年画和对联,不过我家的对联从来不在外面买,都是爷爷亲手写的,大门口一幅,正房和偏房各一幅,有时候还会多写几幅送给街坊邻居。过年的时候家里真的是红红火火,大门口贴着对联、门神,屋子门口也有对联还有窗花,房檐上还贴了一圈的“福”字剪纸,家里还会挂红灯笼,有时候房顶上还飘着我上街买来的氢气球。除夕夜时,奶奶会把大圆桌摆在屋子中央,找出所有好吃的东西放到桌子上,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春节晚会,有时候我看得无聊了就去院子里放炮,演到搞笑的小品时妈妈会在屋里喊我进来看。直到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奶奶和妈妈去厨房下饺子,我和爸爸到院子里放鞭炮,爷爷在屋子里给我们倒计时。过年时我最开心的便是这个时刻,现在最怀念的也是这个时刻,因为那时候爷爷坐在屋子里就可以看到我和爸爸在院子里放炮的身影,妈妈从厨房里喊一声“饺子来啦”,我们就立刻跑进屋来抢饺子,而如今当我再跑出去放鞭炮时,我听到的倒计时是从一楼阿姨家的防风玻璃里传出来的,我抬头望到的烟花是隔壁小区的人刚刚放的,我听到的妈妈那句“饺子熟了”是从手机听筒里传出来的,这时候的小区比往常还要冷清,那三三两两出来放炮的人,都是穿着家居服再裹一件大衣,急匆匆地跑下楼,意思一下放一挂鞭就又急匆匆地跑上去。当然我也一样,放完鞭炮回过头,没有看到想象中贴着窗花的大玻璃窗,和家人们透过玻璃看我放炮时喜气洋洋的脸,只得对着电话答应一声知道了,然后急匆匆跑上楼去吃饺子。
我的老房子,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离开了我,它留给我最后的记忆是一片白色。那时候是冬天,星期六,我还在上学,早晨起来没有看到爸爸妈妈,是老舅开车来接的我,说要带我回老家。上学以后我只能在寒暑假回到我的老房子,所以每次期末考完试,一出校门我爸爸就开车带我回老家,每次的考试成绩和假期作业都是妈妈替我去学校拿的,可见我对于回老家的迫切心情,而这一次居然周末就带我回去,当时我还很开心,老舅也没有告诉我真正的原因。老舅的车才开进我熟悉的胡同,姑姑便从老房子里面迎出来,她穿着麻衣戴着白头巾,哭着告诉我爷爷去世了,她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我走进大门,我所熟悉的院子里摆满了白色的花圈,挂满了白色的幡布,我所熟悉的家人,我的爸爸、妈妈和奶奶,每一个都在哭泣,而我最熟悉的爷爷,他就安静的躺在客厅,再没有像以前我回来时那样笑嘻嘻的迎上来,抱着我亲不够也看不够。我被大人们摆布着,木愣愣地穿上麻衣戴上白头巾,跪在客厅里给我的爷爷磕头,我看到我最爱的院子里站着许多我不认识的人,一个个都眼圈红红的轻声细语,我看到爷爷悉心照料的花坛一片枯败的景象,我看到平时叽叽喳喳吵得不行的鸟儿们今天安静的出奇,我看到我所熟悉的热爱的老房子最后的样子,是那样的陌生,只有一片又一片的白色,和一声高似一声的哭泣。七天后,我们接上奶奶回了保定,便再也没回过我的老房子。
13年来,每到过年走亲戚的时候,我都会和姐姐在高碑店见面,我们瞒着家里人出来,一起走一遍小时候常走的路,一路走回我们的老房子。姐姐说老房子现在租给了一家在这里打工的人,我们没有钥匙,只能透过门缝看看里面,看看我们熟悉的院子和屋子,说说彼此记忆里小时候的故事,然后恋恋不舍的离开。后来政府要拆迁这片房,可能是要根据屋子的数量确定赔偿款,家里便找人又盖了几间房,我猜我最爱的小院子大概是没有了。再后来这片房没有拆成功,家里就又把它租了出去,老房子经过了一场浩劫,最终有惊无险。上周我在准备个人成长报告时,想起了自己的小时候,随口问了爸爸爷爷当时的工作,才知道原来爷爷当年是新城县(高碑店市)的第一支笔,很会写文章,巅峰时期几乎每天的报纸都有爷爷的作品刊出,内心的崇敬之情油然而生。爸爸说老房子里应该还有爷爷留下的文章,好久没回去了他也很想回去看看,于是这个周末,拉上姑姑,我们又一次一起“回老家”。
时隔13年,我再一次走进这条小巷子,再一次站在熟悉的门前,曾经墨绿色的铁门变成了灰褐色,门上的斑斑锈迹是时光走过的匆匆脚步,推开这扇门,熟悉的小院子被两排平房取代,只留下窄窄的仅供两人并排行走的过道,唯一保留原样的是小时候最不敢进的南配房,爷爷留下的一些旧书和报纸就被租客堆放在里面。这时屋里走出一个穿着粉红色上衣的小女孩,大概7、8岁左右,是租客家的孩子,她好奇地问我们来她家做什么。我才恍然间意识到,这里已经不再是我的老房子了,面前的一切都已经变成了这个小女孩的童年,而我最熟悉的院子、屋子和爷爷都不见了,他们只能永远存在于我的记忆里,生活在我走过的时光中。
上帝为人类创造记忆,大概就是为了留住时光吧。幸好我还记得我的老房子,我的小院子和我最最亲爱的爷爷,有了记忆,你们永远都不会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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