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南王的幻乐之城——兼示单亲家庭以及娇生惯养对人成长的不利影响

淮南王的幻乐之城——兼示单亲家庭以及娇生惯养对人成长的不利影响

        淮南王这个封号像个魔咒，冠之者不是早夭，就是反叛而亡。先是黥布，现在变成了刘长父子。人家的“一门三父子，都是大文豪”，这刘氏一家三父子，却以反叛自取灭亡。

        一

        实在想不通刘长何以要谋反。诸吕之乱被平叛后，刘邦的八个儿子死了六个，剩下的就是刘恒和刘长。刘恒为帝，刘长为淮南王。但刘长“拟于天子”，不但在自己的封国不可一世，“不用汉法，出入称警跸，称制，自为法令”，在朝廷上也耀武扬威，乃至“薄太后及太子诸大臣皆惮厉王”。不知汉文帝是真的太爱他这个小兄弟了，还是学郑庄公，欲除其弟，必先骄之 （以文帝的性格，前者的可能性较大）。总之，文帝对刘长太过纵容：“与上同车，常谓‘大兄’”，不追究；“骄蹇，数不奉法。上以亲故，常宽赦之”；杀辟阳侯，“孝文伤其志，为亲故，弗治，赦厉王”。

        以此，刘长无法无天，终于酿反叛之祸。

        即使到这份儿上了，汉文帝还不忍心杀刘长，“朕不忍致法于王，其赦长死罪，废勿王”。在众大臣的强烈进谏下，才给了刘长一个涉处边远之地的惩罚，就这样，也没忘记给刘长每天肉五斤、酒二斗，且“令故美人才人得幸者十人从居”。

        假使刘长不是那样刚强难化的性格，他完全可以快快乐乐地过完后半生，快乐逍遥。

        可是，他是刘长，刘邦最小的儿子，从小没受过母爱，但是却是被娇生惯养长大的。忽一日从诸侯王降为平民，他焉能受得了？于是，他“乃不食死”。

        说来，刘长还是自尊心太重。通常这样的人，不是行大善之事，就是行大恶之事。刘长的母亲自杀而亡，一定在刘长幼小的心里埋下了仇恨的种子。他恨的人，应该包括他的父亲刘邦、他的大娘吕后，乃至跟他一同长大的孝惠帝与鲁元公主。原因何在？

        其一，刘邦不理会刘长母亲的告诉，才有后面刘长母亲的自杀。

        其二，吕后因嫉妒，不为刘长母亲向刘邦求情。

        其三，刘长跟孝惠帝、鲁元公主一块长大，看到人家父母双全，他的幼小心里一定是很痛苦的。

        可是，刘长不能杀自己的父亲刘邦，也不敢惹专政的吕后，他的哥哥姐姐毕竟与他一起长大，应该对他照顾有加，他估计也不忍杀。

        刘长的一片杀心总得找一个落脚点——辟阳侯首当其冲。

        按刘长自首时的解释，他之所以杀辟阳侯，有三条理由：“臣母不当坐赵事，其时辟阳侯力能得之吕后，弗争，罪一也。赵王如意子母无罪，吕后杀之，辟阳侯弗争，罪二也。吕后王诸吕，欲以危刘氏，辟阳侯弗争，罪三也。”究其实，刘长杀辟阳侯的主要原因还是第一条，即为母报仇。但从第二条、第三条也可看出，刘长对吕氏专政、杀赵王如意、人彘如意母戚氏，以及或杀或逼死其他兄弟是很在意的。而他就生长在吕后身边，看到诸兄弟的悲惨下场，他不可能内心不充满恐惧，以致“常附吕后，孝惠、吕后时以故得幸无患害”。

        辟阳侯很不幸，当了炮灰。如上分析，吕后专权之际，像辟阳侯一样不敢争的人满朝皆是，甚至刘长也是一副附后的姿态，如今吕氏灭亡，他反而数落别人的不对。刘长的性格在成长过程中实已扭曲，他后期以至谋反，与他这扭曲的性格不无关系。

        设想一下，他的少年时代，是在危机四伏的环境中成长的，他看到他的几个兄弟是在吕后的威权下身亡的。他看到权力之下，众人战战兢兢地区苟且偷生（他也是其中之一），在恐惧之下，他会不会对威权也有一种向往——假若我当了皇帝，我也可以凭借手中的权力让天下人怕我，就像我曾经恐惧地生长在手握威权的吕后的统治之下那样。

        二

        刘长死时大概24岁，其留四子，都得到朝廷的照顾。其中，刘良早死，刘勃很守本分，另两个儿子——刘安和刘赐，则步他们父亲的后尘，又兴反叛之事。

        如果说刘长是乖戾之人，而刘安，承继了淮南王封号的刘长的长子，则更显乖戾。

        七八岁，刘安失去父亲，仇恨的种子大抵也已在他心中植下，尽管他的父亲是反叛不成功自尽，尽管时在文帝朝，尽管他的父亲虽叛乱但朝廷并未将他兄弟四人一同坐罪。刘长死后八年，除了儿子刘良早死，其他三人，都被封王。

        刘安此时16岁左右。10年之后，也就是公元前154年，吴楚七国之乱，此时26岁左右的刘安，也想发兵响应，幸亏相张释之计夺兵权，淮南王避免了一场错误的赌局——因为结果是七国之乱被平叛，参与叛乱者不是自杀就是被杀。

        在这场战争中，刘安反叛之心萌动。而他的一个兄弟，时为衡山王的刘勃，却因表现出对朝廷的坚贞之心，坚守封国，抵拒叛军，而被朝廷褒奖，将其从衡山这样一个“南方卑湿”之地迁往环境更好的济北。刘安的另一个兄弟刘赐，时为庐江王，时不时与越地勾搭，被朝廷徙为了衡山王。

        至此，两个十几年后要选择的刘长的儿子，都在把造反之冠戴到了头上。

        《淮南衡山列传》说刘长“好读书鼓琴”。我们现在知道，刘安与其门客辑了一本《淮南子》留世。这本以倡导黄老清静无为为主旨的书，也不知作为主编的刘安到底看没看过。要说他没看过，他是主编；若说他看过，为何行止完全与他书中倡导的背道而驰？我们的疑问是：刘安何以削尖脑袋，一门心思想造反？如果说刘长的造反还有道理可讲，刘安的造反则让人困惑又困惑。

        《淮南衡山列传》中说刘安对父亲的死耿耿于怀。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被武安侯激起了心里的小宇宙。在我们看来。武安侯所谓的“方今上无太子……宫车一日晏驾，非大王当谁应立者”只是一句讨喜之语，任何人都不会当真的。其一，此时武帝年仅17岁，刘安则41岁左右。武帝并未显出身体羸弱之象，更可能是武帝尚未晏驾，刘安坟头已长草。其二，17岁的武帝尚无太子，一点也不奇怪，也不足以说明武帝无生育能力。其三，即使武帝死去时没有儿子，继承他皇位的更可能是他的兄弟——他有十几个兄弟——而不可能是他叔叔辈的刘安。

        利令智昏，这对普通人来说都可适用，而刘安竟然面对凭空想象的利，理智都会失掉，就不由人不为这位“好读书鼓琴”的淮南王的智商捉急。

        自刘邦建汉，经惠帝吕后，再经文景两朝，都采取休养生息之策，至武帝，汉朝政权已经稳定，在这样的形势下，让安却以“上无太子”为依据，认为“天下有变，诸侯并争”，而他可以得利。此时45岁左右的刘安智商还停留在20年前吴楚七国之乱他想插一脚的阶段。一句话，几十年的书白读、琴白鼓，若说他人生的最大成绩，也只好归于他发明了豆腐这种美食。

        一心想造反的刘安开始他的准备工作了。

        一是以“行阴德拊循百姓，流誉天下”，也就是收买天下百姓之心。这是打地基的工作，所谓得民心者得天下嘛。

        二是延揽人才，“阴结宾客”，“积金钱赂遗郡国诸侯游士奇材”。据司马贞的索隐，刘安“养士数千，高才者八人，号曰‘八公’”。

        三是让他的爱女刘陵，在长安设置“驻京办”，“约结上左右”。

        既走基层，又走高层，刘安一定认为自己很具备雄才大略，因而“愈益治器械攻战具”，“日夜……案舆地图，部署兵所从入”。

        然而，很明显，淮南王这座反叛城堡，根本就不牢固，甚至可以说，这只是一座幻乐之城——幻想的幻，自得其乐的乐——其实，他并不是真正的快乐。

        八公之一的伍被，这是一位才智之士。面对自己主子的一心谋反，真是极力劝谏，掰开了，揉碎了，给刘安解析叛乱必败之理，可惜已失心疯的刘安根本听不进去。在父母生命面对威胁之下，伍被只好委屈求全，为其计划，最后虽有举报之功，也未逃诛死之运。

        在伍被举报之前，刘安有二事处理不当，已然引起朝廷的注意。

        一是八公之一的雷被在与刘安太子刘迁比剑时误伤刘迁。雷被恐被报复，于是报名欲从军奋击匈奴，以躲开此是非之地，不想被刘安斥免。雷被于是偷跑到长安，“上书自明”。雷被大概没有揭发刘安阴谋造反之事，但也把刘安吓一大跳。按汉律，刘安阻止应募奋击匈奴者要处于弃市之刑，然而武帝到底网开一面，只以削二县的惩罚给了刘安一个警告。

        二是刘安的孙子刘建，因自己庶出的父亲刘不害不受刘安待见，屡被歁辱，不甘为人下，阴结外人告了刘安及刘迁一状，说他们要杀害刘不害。朝廷下令追查，决定逮捕太子刘迁，太子自杀未遂，而刘安谋反之事已发。

        以上二事，或可说明，刘安的幻乐之城是由内而外崩塌的。

        三

        无独有偶。衡山王之谋反事败自杀，也与他没有处理好后宫之事有关。而刘赐后宫的那点破事，比刘安的还要狗血。

        简要言之，刘赐王后乘舒死，留下三个孩子——太子刘爽，次男刘孝，小女刘无采。刘赐立徐来为后，刘孝、刘无采皆攀附徐来，三人一同在刘赐面前屡言刘爽不是，使刘赐起了废太子之心。于是，太子便派人向朝廷揭发了自己的父亲和弟弟妹妹谋反之事。

        但更狗血的是，刘孝在刘爽之前先自告，也就是自首去了，从而留住性命。而他的父亲刘赐自尽，哥哥刘爽以不孝入罪弃市，和衡山王一块要谋反的人皆被族。

        其实，衡山王的谋反意愿并不强烈，他只是被刘安裹挟着不得不从之。然而，结局就是如此。

        司马迁并未能分析明白淮南王与衡山王谋反的动机，只是简单扣了一个地域决定论的帽子，所谓“荆楚僄勇轻悍，好作乱”。今天看来，这种说法显然不对。

        真正作乱的，是难以扼止的人的欲望。

                                                （2018-8-3/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