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黄仁宇
嘶.......杀
方先觉1983年3月3日在台北病逝。他在《衡阳坚守战回忆》中写道：此生最大的遗憾，没有战死在衡阳。
将军逝后经年，仍然被人指指点点，因为当年城破，日本的《朝日新闻》（1944年8月13日）曾经刊登方先觉投降的新闻，被国内多家报纸转载。半个世纪以来，将军被指为投降派。中国人发明的”反间计“，被日本人用了，故意埋坑的就算了，竟然还有许多“专家学者”没看出来，历史的面纱，也该到了拂去层层烟云的时候了。
为什么会有“投降”一说，让我们重新翻起历史，看看他是怎样经历的那蹊跷蹉跎岁月。
01.
方先觉履历
方先觉，安徽省萧县人。国民革命军二级上将。1926年毕业于黄埔军校3期，后又入黄埔军校高教班第2期、陆军大学乙级将官班第4期受训。此后，他相继参加北伐战争、中原大战和围剿红军等军事行动。 常德会战中率第10军援救被日军围困的常德但未成功。衡阳保卫战中指挥第10军面对日军重兵围攻，固守坚城47日，直打得部队弹尽粮绝、城内废墟一片。抗战胜利后参加内战，历任任福州绥靖公署副主任、第22兵团副司令官、第1编练司令部副司令官、东南军政长官公署高参等职。1949年底去台湾。1968年退役后因其衡阳投敌的事被屡次抨击，遂出家为僧。1983年3月3日在台北病逝。
02.
预十师的悲惨命运
1943年的常德会战中，国军第10军预十师增援常德，却被日军杀了个精光，全军覆没。
当时，第10军军长是方先觉。方先觉是预十师升上来的，他对预十师感情至深，立誓：不报此仇，誓不为人！
听到此消息，第10军的全体将士亦是悲怮不绝，都记下了这血海深仇。干掉预十师的是日军第11军68师团，他们半年后将在衡阳战场重新碰面。
03.
雁城地下老鼠是先知
三次长沙会战之后，1944年8月，长沙沦陷。
当时，全世界反法西斯同盟都在打胜仗，唯独中国正面战场打败仗。
直到1944年6月23至8月6日的衡阳保卫战，画风突发，胜利来了！赢得惨烈，艰苦卓绝！
宋代，有一个出将入相之人，名曰范仲淹，在行居衡阳之时，写有一篇非常著名之词《渔家傲》，其中上阙这样写道：塞下秋来风景异，衡阳雁去无留意。四面边声连角起，千嶂里，长烟落日孤城闭。
北方的大雁每年南飞至衡阳后，便会停下脚步，在这里度过漫漫冬日，开春后，它们又飞回北方，年年如此。故此，衡阳被称作“雁城”。
长沙城破之前，在雁城湘江江面上，常常有无数的老鼠，从西岸朝东岸游去，密密麻麻，后面老鼠咬着前鼠的尾巴，像一张张巨大的竹筏，江水湍急，将老鼠冲得歪歪斜斜，它们就这样斜刺着游向东岸。
第10军让老百姓撤出城区，去乡下投奔亲戚朋友。有些人不愿意走，但看到老鼠都以排山倒海之势扑向江面，强烈的求生欲望让它们奋不顾身。看到此情景，一些犹豫的，也不得不离开了。——动物比人的预感要强烈得多。
直到衡阳保卫战结束，人们挖坑掩埋死尸，挖到地下十几米，突然蹦出了无数的青蛙、蛤蟆。原来在大战之时，动物们能躲的都躲到了地下。
因为他们都意识到：一场大战即将来临。
04.
惨烈的胜利
1944年的衡阳，江西是主城区，江东是荒野，有湘江天险，日本人东面是攻不过来的，只能从西、北、南进攻。而北面是南岳衡山，机械化部队无法越过，西边是沼泽稻田，阡陌纵横，日军重武器同样不能穿越。
——只能从南面进攻。
南面多山丘，方先觉（这位伟大的守城将领）知道这是日军主攻路线。他叫部队将山丘的南面全削平，变成悬崖峭壁，日军想要攀上悬崖，除非搬来云梯。
非丘陵地带，建无数散兵坑；散兵坑前是一人多深的壕沟，即使穿过了壕沟，还有铁丝网；即使穿过了铁丝网，还有地雷；即使穿过了雷区，还有机枪等着；即使穿过了机枪扫射，后面还有大炮镇守；即使穿过了大炮，还有中国军队的刺刀；......
横山勇的第11军，在悬崖峭壁之前，遇到了大麻烦，进攻时，被防守的国军手榴弹扔下来，炸死了无数的鬼子，后来，日军索性云梯也不要了，因为堆起的尸体，足有十几米高，足以让后面攻城的鬼子，踩着叠高的尸堆往前冲，日军以巨大的伤亡代价（5：1），才攻下一个又一个山头。
这是前所未有的，以往日军打中国军队，都是1：3到1：5，这下全反过来了。很大一部分功劳归攻于“方氏战壕”，具体作战过程，请参阅作者2016.9.19所写：《衡阳保卫战为何冠绝抗战史》。
05.
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恋。
历经47天惨烈厮杀，城内除了几个高级将领和几个卫兵，就剩下约7000名伤兵了。连马夫、伙夫，能拿枪拿刀的人都上了战场，直到8月8日，城内仍有零星作战。
47天来，没有一个人投降。
事实上，到了8月8日，中日两军都没有力气再打下去了，双方都仅仅剩下了最后一口气，苟延残喘。日本人并不比中国军队好。何以见得？
其一，日军此战分三次总攻，伤亡达80000人（死亡30000人以上），因为衡阳保卫战后，日军进攻桂林，大本营一次性给横山勇的第11军补充了十万士兵，（当时一个军也就十万人），说明横山勇的第11军，在衡阳战场基本被打光了。当然，在战时有零星补充，否则也拿不下衡阳城。
其二，当时日方的压力相当大，“三天拿下衡阳”变成十几个“三天”都毫无希望，东条内阁迫于压力下台，“高丽之虎”小矶国昭接任首相。68师团师团长佐久间为人在首轮总攻时被国军炮兵打成重伤，不久后死亡，整个68师团被消灭得一干二净。(第10军终报常德会战之仇！) 116师团也好不到哪儿去。致使“两师团之原任队长所剩无几，大部分之步兵队已变成由士官代理大队长，勉强支撑战斗之残局”。正因为如此，方先觉被日军称为“战神”，八年来，他们第一次碰上了打不赢的战争。在日本的《日军战史》中，日本人称唯衡阳是“唯一苦难”的，之所以苦难，是因为死伤尤其惨重。
其三，中国军队本来打算守7天，备有7天的粮食，而日军只带有不足10天的口粮（他们只打算3天攻下衡阳嘛），谁知越打越迷糊，让后方运送粮草，天上却有飞虎队拦截，将日军补给切割在阵地之外。那些涂着鲨鱼嘴的飞虎队，却每天给国军投送食物和水等补给，以至于在守城中期，日军开始啃树皮，国军还能吃上美国罐头。
最后，正如以上所说，仗打得惨烈如厮，日军总是攻不下城，没有面目见陛下（天皇），在中国其它战区的同仁面前也没有脸面，以至于横山勇在最后动员中说：.“.....为免11军沦为笑柄，三军将士当如强攻旅顺之乃木军，生死不顾......”乃木，就是乃木希典，1904年于旅顺打败俄国人，被称为军神。于是，全体日军军官约定，在第三轮总攻后如果仍然不能破城，集体切腹。
在城市巷战中，东方人遭遇东方人，开始进行白刃战，国军的军官身先士卒，日军的军官也一马当先，杀到了一块，大家都没有力气了，全凭意志在拼杀。实际上，仗打到8月份，日军已经觉察到，对方的来路是“专治不服”，战斗变成了决斗。常常在吃过晚饭后，鬼子们走出阵地，张牙舞爪地问国军：“敢不敢决斗？”国军也不含糊，会武功的提着大刀就出去了，双方互有死伤。
就是没有一个投降。
实际上，日军在这样的情形下，已经接近崩溃了。日本人就是这样，越是硬骨头，将他们打服，他们却打心底里越是佩服。横山勇不止一次公开夸赞，说这帮人是真正的军人，要求日军优待俘虏。
让对手敬服，是军人的最高荣誉。
打到8月8日，日军请求停战，方先觉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是保证生存官兵能得到休息；二是伤兵得到救治；三是第10军不离开衡阳。不离开衡阳，就不能说明日军占领了衡阳。
日本人会同意吗？他们还是先俘虏了方先觉和所有师长。
当时，时局并非如此清晰，在天上的飞虎队发现地面上没有中国军人，开始狂轰乱炸衡阳城，空军是步兵的天敌，日军在衡阳城被动挨打，惶惶不可终日。汪伪政府派来了一个说客——日本顾问吉丸从南京来到了衡阳，说带来了汪精卫和畑俊六的美意，要求方先觉投降，以原班底组建“先和军”。方先觉虚与委蛇，不同意投降，拖延时间，说你们治好我的伤兵再说。日军敬重这个“战神”，以礼相待，并没有施以刑罚。直到他被戴笠派人救出，逃出生天。
第一个问题，为什么不突围？
时任第10军督战官的蔡汝霖写过一本《四十七天衡阳保卫战》的书，他在书中写道：
方先觉于8月5日下午3时召开了有四个师长、军参谋长、战区督战官等人参加的会议，讨论下一步行动。会上，第三师师长周庆祥主张突围，方先觉说："决不突围，一定死守。如果突围了，剩下7000名伤兵怎么办？日军攻得如此艰难，进城后必将屠城。余程万可以不问伤兵，我方先觉不能，你们忍心丢下伤兵让鬼子去杀？那以后活着的哪个再愿意做你们的部下？”经过一番议论，参加会议的人都哭了起来，都感到此次必死。方先觉说：“你们每个师长只准留卫士四人，其余一概上前方作战，如查出多留一人，按公说就算违抗命令，按私说你们对不起朋友，剩一兵一弹，也不准再说突围的话。我方先觉决不私自逃走。必要时，大家都到军部来，我们死在一处，如要自杀，我先动手。"
最终没有突围，更没有逃兵。这在抗战时期的战争中，实是匪夷所思。一头狮子（方先觉）带领的17000人拦截一只绵羊（横山勇）带领的十万日寇，硬是赢得了艰难的胜利。
第二个问题，为什么不自杀？
将有必死之心。方先觉曾经几次想要自杀殉国。
在弹尽粮绝、伤兵满营、援兵无望之时，继续抵抗，只会招致日军屠城。据方先觉的话务员卢庆贻回忆，在中央银行的大楼的地下室军部，8月7日下午3时，方先觉召集四个师长（容有略、葛先才、饶少伟、孙鸣玉）齐聚一排，朗声道：“兄弟们，大家死在一起，黄泉路上有个照应。”然后方先觉口述电文，发给蒋委员长：敌人今日已由北门冲入，城内已无可用之弹药及可增之兵，危急万分。吾等只有一死为国，以报作育之至恩，来生再见。电报发完，方先觉整整衣领，抽出腰间配枪，准备自戕，卫士扑上去抓住了方先觉的手臂，号啕大哭，师长们也哭成一团。
葛先才道：“军长，虽然并无援兵，但仍有7000伤兵，仍可与敌同归于尽。”
那一晚，军部所有人都没有入睡。方先觉站立在地下通道口，心中狂澜万丈。
其实写这篇文章很可笑，我们和平年代的人，如果以平常心来揣测战争年代的将军心中所想，实属幼稚，在那吃着夹杂黑土的饭，喝着浑浊池塘之水，睡在死尸堆里的年代，他们的想法和看透的生死，我们又怎么感受得到呢？
静悄悄地等待黎明，方先觉在回忆录里是这样描述8月8日发生的事情：
......拟作最后一击，但日军攻城部队司令之命派人持黄旗来谈判，不久其高级人员亦带译员来谈，我既失去双方直接开火以求解脱机会，也就按战争惯例受俘。
为了7000名伤兵，方先觉得答应停战。
但是《朝日新闻》却编造了方先觉投敌的情节，说方先觉不但投降了，记者甚至还将方投降时的神色都写了下来，说方将国军第10军改编成了“先和军”，受南京政府指挥；接着，汪伪武汉政府的报纸大肆渲染，转载报道，将“方先觉投敌”策划成了一桩公案。
这实乃是一桩冤案也！
打了47天没一个人投降的军队，在最后城亡家破的时候，又怎会投降？
抗战时，如果有中国军人投降了日军，会被安排到后方作伪军，不用干体力活，这是给降兵的待遇。然而，第10军没有投降，连诈降都没有，更没有组织所谓的“先和军”，当时，日本人按照战俘“待遇”来对待他们，——让他们干体力活。
06.
逃往重庆
像卢庆贻这种没有受伤的话务员，被安排到郊区割水稻（还没熟的水稻）。有些被安排去给战马割草，有些被安排在看守下做苦工搬战略物资。他们有些人，利用飞虎队轰炸日军的当儿逃出了生天，有些在逃跑时被击毙。
方先觉是如何逃往重庆的呢？
城破前，方先觉已经身体极为虚弱，终日吃烧焦的大米，城破后，方先觉“数日未进水米，亦患痢疾，终日卧床不起”。
日军指挥官叹其英勇，派军医为之治病。但未见痊愈。吉丸天天来缠着他要他去南京，说汪主席爱才，将军此去，不但有名医治病，亦必一飞冲天，方先觉怒斥道：“我奉命守衡阳，城破未死，愧对国家；但愿病死衡阳，以赎罪行。如强我去，宁可就戮！”吉丸怅然而去。
方先觉一直住在天主教堂（按《日内瓦公约》，教堂是空军要避免炸毁的）。
到了9月，逃难在外的衡阳百姓因为生活无着，陆续返回衡阳，日本人也需要人气，他们也需要吃饭睡觉有人服务，衡阳市区慢慢恢复了商品贸易。得知此情形，戴笠密令湖南站站长金远询和衡阳组组长黄荣杰，不惜一切代价，营救方先觉。
解救的始末，完全可以拍成一部精彩的谍战电影。
天主教堂防卫森严，黄荣杰在勘查了两个月后，终于在11月18日开始动手了。当他带领小分队干掉守卫，到二楼找到方先觉的时候，吓得他几乎落泪——将军此时已是形容枯槁，骨瘦如柴，无力行走。
他打破窗户用绳索将方先觉吊下地面，换上便装伺机而遁。日军发现后，随后追来。方先觉一行躲进山林，昼伏夜行，两天两夜，只跑出十几公里，好几次与搜索的鬼子擦肩而过，惊险万分。在洪罗庙（今洪市镇），他们终于摆脱了追兵，决定休息两天，在这里，方先觉见到了当时衡阳县的县长王伟能，王伟能安排几个信得过的人，将方先觉护送到了新化县蓝田镇。
离开敌占区，辗转到了12月上旬，方先觉来到了芷江，从这里，乘飞机飞往了重庆。
抵达重庆后，方先觉稍作休息后，被任命为36集团军副总司令，司令为他的老上级李玉堂。重庆各界人士敬他为英雄，当时，各大报纸争先报道衡阳保卫战和方脱险的经过。
其他几位师长，孙鸣玉和周庆祥在9月份就已逃脱，而另外几位在方先觉逃跑后被关进了莲湖书院长达五个月后，也从自己挖的排水沟里逃跑了（可参考《肖申克的救赎》）。
至此，除了做苦力的伤兵有些死在了衡阳，有些被抓去了敌占区，有些身体素质好点的，陆续逃出了魔爪，回归了第10军。
07
国军内战时为什么又不会打仗了
有些人要问了，既然第10军如此勇猛异常，为什么在解放战争时期，还是打不赢解放军呢？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官方的回应或许是：
解放军更牛呗!
其实故事是这样的，1946年，第10军的番号还在，被派坐火车北上，官兵们都很开心，以为北上接管日军占领区呢！谁知一屁股坐到了锦州，原来是要打共军，大伙很失望，有些都哭了，中国人打中国人，他们不喜欢。
我是不是知道得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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