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睡着了的小宝刚放在床上,我在电脑前写一个方案,手机铃声不合时宜的响起来。为了不让铃声吵醒小宝,我赶忙接通了电话。
是一个男声,我压低声音说:“喂,你哪位?”
“我啊?我哇?你猜!”
第一句普通话,第二句方言。我猜!我烦着呢!要赶一个方案,还要照顾小孩,哪有功夫和闲心跟你猜,刚想挂断电话,对面的男声就开始自报家门了,我拿着手机赶忙奔到客厅去接。
“我是郑秋实啊!”
“哎呀!老同学,怎么现在打电话?你在哪儿呢?”
墙上的电子钟显示是21:19,已经是要休息的时间了。
他在电话里面告诉我,他和陈恒佳一起,我听了两遍才听懂他说的名字。因为隔了这么多年,我曾经很熟悉的他们那个城市的方言也有点生疏了。
听到陈恒佳这个名字,既觉得意外,意外的是整整二十年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实在是很遥远和生疏;但又觉得是必然,想当年在学校里,郑秋实和陈恒佳两个人是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每天形影不离。今天他们在一起也不奇怪啊。
从郑秋实的话里,我听到了戏谑的意思,他说让陈恒佳跟我说几句,我没有拒绝,但是电话那头听到了嘈杂的笑声,很显然不止两个人,还有女孩子的笑声。
等了一两秒钟,我没有听到陈恒佳的电话,郑秋实解释说:“你也知道的,陈恒佳害羞,这儿还有几个女同事,陈主任不好意思跟你讲电话,他已经逃走了。”
我在电话这边点了郑秋实一下,笑着说“你可不要乱讲话,欺负他。给他在同事面前留点面子吧!”
本来我准备在电话里安排一下明天同学们见个面,一来他们到了我的地盘,我多少应该尽个地主之谊;二来确实是多年不见,我还有些话必须当面告诉陈恒佳。
可是郑秋实告诉我,他们是私事到访我们县城,明天一早要回去的,所以这次就不打搅了。他自己说准备放假过来玩一趟,到时再相见。
寒暄几句电话就挂断了,我的眼前却浮现出二十多年前的一幕幕学校生活画面。一些复杂的情感慢慢涌上来,我的内心充满了不安和后悔。
事情要从我读师范时候说起。
那时候我们是同一个班级,他们俩来自于我们学校所在地城市的同一个乡镇,而我来自于另外一个城市。
好吧,我承认,他们俩都普普通通,无论是外貌还是学习成绩。我们之间原本也没有多少交集。我们那时候要上早晚自习,每天还像中学一样考勤,要学的科目也非常多。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情。我作为班级的团支部书记兼推普委员,每天显得就更忙了。
我记得我坐在教室第一组第四排,靠走廊的位置,郑秋实坐在第二组第五排,靠走廊,陈恒佳是他同桌。
我是班上的活跃分子,每晚七点半推普时间是我的主场,我负责这每天半小时的活动,哪一天由哪一位同学主持由我分配,内容要经过我的审核,然后我还拿着笔记簿和笔煞有介事的在校园里面穿梭,到同年级其它十九个班级去检查人家的推普工作。用当时的话说,是老师面前的红人,各个班级为了让我多打点分数,好使得他们班级推普工作在期末考评中排名靠前,也是笑脸迎我。
七点半一过,就是自习时间。从校园里打分回来的我,往往还沉浸在飘飘然的状态里,我们总喜欢瞅着老师不在教室里就撒野聊天起来。
2、
那一天晚上,不知怎么回事,郑秋实一晚上拉着我,欲言又止的样子。我问他到底想说什么,他好像也是让我猜。要知道我们可是隔着走廊的前后桌啊!
我怎么知道他要说什么,猜不出来,并且告诉他——我也不稀得知道。谁知他并不想放过我,就在那里不停的纠缠。
其实教室里已经非常吵闹了,我猜老师是不是跑哪里喝茶去了,半天没有进来。开始像做贼似的偷偷说说话,递递纸条,慢慢就放松了警惕,大家说话的声音都越来越大。
我早就对郑秋实的纠缠感到厌烦了,既对他所说的话不太感兴趣,不想把时间都浪费在和他瞎猜上面,也有点害怕老师会突然进来逮住我, 破坏我在老师心里的美好印象。
我说:“你有屁快放!我没工夫和你瞎猜!你个男生磨磨唧唧的,烦不烦啊?还吊我胃口,趁早把你的棺材抬回去。”
我们那时候把卖关子称为卖棺材。
郑秋实看我不耐烦了,估计再磨叽下去也不会有好脸色看。他就对我说:“有人说喜欢你!”
教室里好吵,我没有听清楚他说什么,我问“你说什么?大点声!”
他大声来一句:“陈恒佳说他喜欢你!”
好巧不巧,教室里出奇的安静,只有郑秋实的声音,还有我错愕的扭头去看郑秋实的表情。
空气仿佛凝固,我后来假想了一百遍 ,也没有想明白,为什么恰好那个当口,老师会从后门进来?为什么其他人都看到了老师我没有看到?为什么我要追问郑秋实一句?
想不明白,后来我想只有一个原因可以解释——我命里该有此一劫。或者说,是陈恒佳命里该有此一劫。
接下来发生的事没有什么稀奇。
跟着老师走出教室的时候,教室里居然“哦!哦!哦!”传来起哄的声音。 我在心里默默生出对陈恒佳的怨恨起来。
我们挨个被老师请到办公室去说明情况, 我当然是什么也不知道,就把一切推得一干二净。倒是陈恒佳默认了一切,不等他开口,他的好朋友郑秋实一五一十全招了。轮到他进了老师的办公室,他依然不开金口。谁不知道郑秋实是陈恒佳的传声筒,官方发言人,就陈同学那三棍子打不出个响屁来的孬性子,老师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此前我根本不曾想到,陈恒佳一个闷罐子还有这些花花肠子,居然敢对本小姐……哼哼!我想找一个恰当的词,可是当时热血一涌,为了在老师面前和这事撇清,我居然说了一句——他也不照照镜子!
我必须补充介绍一下陈恒佳,瘦瘦的个子,麻杆一样,有些微的驼背。刀削一样的颧骨倔强的昂着,嘴巴周围一小嘬黄毛。实在是一副不怎么讨喜的尊容。
这下好了,全班人都听到了——陈恒佳居然喜欢我!尽管不是他亲口所说,但是郑秋实说的怎么会错?
我觉得简直好笑是吧?我唐唐一个团支部书记,又兼推普委员,你姓陈的小子何德何能喜欢我?再说就你长的那一副鬼见愁的尊容,居然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易玲玲,总有一天会有一个衣袂飘飘,骑着白马的王子来接我!
我觉得你姓陈的简直是找死好不?我同意你喜欢我了?干嘛要破坏我在老师和同学们心目中的美好形象,就你喜欢我,只能让我感觉耻辱!
我觉得忍无可忍,也无需再忍了。从那天开始,我再没有在公开场合给过陈恒佳一个好脸色。
3、
不识相的郑秋实居然敢在放学的路上拦着我,他非要塞一个小纸条给我,还说是陈恒佳写的。
我就像躲避瘟疫一样的躲避了那个纸条,不看我就知道上面写些什么。
从此,陈恒佳的日子就难过起来了。要说以前我也不讨厌他啊!顶多就是觉得很内向的一个男同学。抛开他得罪我这事不说,就事论事,他还是很有才的。他在一些杂志上偶有豆腐块面世,他吹得一手好笛子,另外他的毛笔字也不错。
只可惜,我一心想要甩掉被他喜欢的耻辱, 对他就尖酸刻薄起来了。
我的推普课上,从此再没有点过他的名字。有什么需要和他交流的地方直接跳过,让郑秋实转达都是抬举了他!
我这样做最严重的后果是什么呢?就是在我们师范毕业的时候,陈恒佳因为普通话没有达到二级乙等,也就是八十分,而导致他没有拿到教师证。没有拿到教师证,也就意味着来年他要和学弟学妹们一起,再修一次普通话,合格了再去考教师证,才可以上岗。
我们班,包括留级生一共五十一人,他是唯一一个普通话没有达标的人。这也狠狠地打了我这个推普委员的脸。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自己过分的呢?我得好好想想。
是在他每个晚饭后的黄昏时刻,坐在教室里吹奏笛子开始的吗?不是,那时候我觉得他的笛子声好凄厉,好烦人啊!偶尔中间还夹杂着同学们不怀好意的几声嘲笑。
本来就腼腆内向的一个人,这下子嘴上更像是贴了封条,他整天一声不吭,头埋得更低了,我偶尔不经意扫他一眼,脸上更没有血色了。
我怀疑来一场大风就会把他刮跑!可是谁在乎呢!至少我是不在乎的!
我还在讨厌他居然喜欢我,他喜欢我并不能使我感到骄傲,因为我觉得他实在是拉低了我的档次。
我全然不管那个十八岁的少年,其实也有喜欢的权利。
那么我是从郑秋实对我的埋怨里面觉察出我很过分的吗?可能是的吧!
那个白白净净,说话磨磨唧唧,有点娘娘腔的郑秋实,不止一次在上学或者放学的路上拦着我。开始是诉说陈恒佳有多么喜欢我,后来是陈恒佳有多么难过,再后来是劝我不要用恶劣的态度对待他的哥们,因为看到陈恒佳越发消瘦和沉默,其实他也好心痛哦!
我本来动了恻隐之心,等到回到教室,看到陈恒佳一副失魂落魄、窝窝囊囊的样子,我又硬起了心肠。我心里说:活该!
4、
时间真快,一转眼我们即将进入毕业季,在四月份就已经考完普通话,进入成绩公布阶段了。
那一天我兴冲冲的跑到学校语委办公室拿成绩,我们班的成绩在全年级排名是第一,只有一个人没有达标。
语委主任程老师高兴的对我说:“易玲玲,我要表扬你,你自己不仅考得好,你们班级的整体成绩很不错。有十二个人达到一级乙等,另外有二十二人达到二级甲等,这些人将来都可以教学语言学科,你们班还有十六人达到二级乙等,这些同学将来可以教学数理化。”
我兴奋的对程老师说:“真的吗?谢谢程老师,谢谢你啦!”
我正准备转身出门,程老师却拉住我说“等一下,就是你们班有个叫陈恒佳的,好可惜,只有76分,没有达标。”
我一听,心想坏了!程老师后来又叮嘱我带一些话给陈恒佳,我默默的听着,记下了,这一次,我必须好好跟他说一说!
听完我宣布的成绩后,大家非常好奇我得了多少分,我是 27号,我跳过了,陈恒佳我也跳过了。因为我自己的分数自己知道就行了,而陈恒佳,我实在是不想让其他人知道他没有达标。他将又一次成为别人的笑话!
趁着大家交头接耳的空档,我朝陈恒佳看去,他倔强的昂着头,因为激动还是因为担心我不知道,反正苍白的脸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表情,他微张着嘴,好像在问我,我考了多少?又好像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那次事件后,我第一次在公众面前,大大方方叫到他的名字,我说:“陈恒佳,你出来一下,语委的程主任找你谈话!”
陈恒佳走到教室外面,语委的程主任当然没有找他。我示意他跟我一起走到教室走廊另一头拐角的地方,这里可以避开同学们的视线。
我很不好意思,带着同情的口吻说:“陈恒佳,你只有76分。”
他好像如释重负,又好像视死如归一样的,对我挤出一个笑——真是比哭还难看!
但是我居然不觉得他像过去那么讨厌了。他蚊子嗡嗡一样的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哦!谢谢你!”
我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我其实想对他说一句对不起。他的普通话没有达标我是有责任的,我有多久没有点他朗读词语了?我有多久没有催促他口头作文了?我明明知道他方言重,明明知道他内向不爱说话,我孤立了他,让他孤独的面对普通话考场。
我突然觉得是我造成了他不能如期拿到教师证,不能在毕业当年持证上岗。
可是他不等我再说什么,就转身回到教室去了。
后来,后来我们就毕业了。我因为忙于自己的事情,当时的愧疚不几天就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这一别就是二十年,今天又在别人的电话中听到关于他的一点消息。年少轻狂时,我曾那样不懂事的伤害了一个人,不知道我还有机会对他说一句对不起吗?
网友评论
文字简单,无干扰,故事清晰,有味道。
我看了两遍,还算比较仔细,发现有个别错别字哦!👌
不过人不轻狂枉少年,年轻的时候不干几件错事,岂不是太怂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