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往常一样,坐在车厢最后排左边靠窗的位置。那是我最喜欢坐的地方,因为我可以很清楚的看到车上所有人的举动。作为一个作家,我很热衷并善于观察人们的一言一行,尤其是在汇集了各类人的公交车上。
车上的人并不多,并没有往常那样多。好多座位都是空的,它们孤零零的弯着身子等待着陌生的人,等待他们将它温暖。窗外下着朦朦胧胧的雨,整个世界在模糊中渐行渐远,好似一片虚无。车辆就穿梭在这样的虚无之中,车上的人也随之移动、颠簸,朝着未知奔走。
随着身子猛地向前一倾,在空中不知所措的顿了一秒,又快速的反弹回座位的靠背上。“噗呲”一声,车子停下,前后门同时默契的打开。这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好似电影切换画面时片刻的转场。下一个镜头,果不其然的变得悠长起来了。
一个清清瘦瘦、约莫二十岁的女孩上了车,手里拎着一把湿漉漉的雨伞,身子随着开动了的车子不规则的晃动,跌跌撞撞的朝车厢内部走。女孩穿的是一件粉红色的夹袄,我记得很清楚。在南方这个湿冷的冬天,很少有人穿特别明亮的衣服。人很奇怪,冬天大家都不约而同的披上黑白灰或者深蓝深绿深褐,冷冰冰的把自己牢牢包裹在寒冷之中。而到夏天,每个人都穿的热烈,大红明黄亮紫等等,把本就炎热的夏天衬托的更加炽热。我想,那些在冬天穿暖色调、夏天穿冷色调的人是明智的,他们不会把本就槽糕的处境变得更加糟糕,起码会在恰当的时候给人带来温暖或者凉爽。就像这个冬日在灰蒙蒙的下雨天登上公交的粉红色女孩,在一群包括我在内的黑白灰乘客中,顿时成了唯一明亮而温暖的存在。
女孩并没有选择车厢中部那些空荡荡的座位,而是径直往车厢后部走来。她扶着栏杆、走上阶梯,先朝我这个方向看了看,又偏过头超另一边最后排靠窗的座位看了看,那里也有人坐着。她犹豫了一下,随即迈了两步,在我前面的那个靠窗座位坐了下来。
她把窗户稍稍打开一条缝,一股清幽淡雅的香气从前面座位飘来,混杂着雨的味道,尘埃的味道,和青草的味道。我想起前女友每天身上挂着的浓郁香水味,胃里突然一阵痉挛。我并不讨厌香水,只是讨厌太浓郁的香水,那种气味让人窒息。和前女友拥抱的时候,总有一股想要推开她的冲动。但别误会,香水并不是我和她分手的理由,不过确实有一部分原因。粉红色女孩身上的气味并不浓郁,淡淡的,像樱花随风飘落时轻轻在脸上拂过的感觉。
车辆向前奔跑,道路旁的树快速往后退,眼前晃过的只是一颗颗绿色的影子。几缕雨丝透过那条窗缝落在她的头发上,那一闪的晶莹转瞬间又消失不见,融合在了发的黑里。她的头发确实很黑,但并不长,上半部分直直的,发尾则弯成了一个个可爱的小卷,她一动身子,那些小波浪卷就像荡秋千似的在她肩膀上晃荡起来。由于车辆不停地颠簸,她的身子也跟着轻微的抖动,我饶有兴趣的盯着她那一晃一晃的小波浪卷。
她把窗户开的更大了些,她侧过头,让风吹在她的脸上。她突然唱起歌来,风晃晃悠悠地把那微弱的歌声送到我耳边,很甜美的声音,很忧伤的歌。我坐直了身子,假装不经意的向前倾,为的是能更清楚的听她唱歌。我很少听女孩唱歌,更没有在公交车上听过女孩唱歌。她并没有戴耳机,只是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里,不知疲倦似的一首接一首唱着,全然没有发现有人在观察她。她唱歌的声音很轻,与其说是唱歌,不如说是呢喃,只有风和我听得清她的歌声。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女孩并不仅会唱中文歌,还会唱英文歌、日语歌、法语歌。她唱千与千寻的主题曲《いつも何度でも》时,眼神看向窗外,低头轻吟,声音空灵的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唱轻松欢快的《Count on Me》时,她一边摇晃着脑袋,一边用略带调皮的语调唱着,真是可爱极了;唱深情悠扬的《Je m’appelle Hélène》时,她闭着眼睛,陶醉在歌曲里那个叫伊莲的女孩的心声中。
我喜欢会唱歌的女孩。唱歌除了是一种娱乐方式之外,还是一种很特别的逃离喧嚣世界的方式。会唱歌的人在其中怡然自得,享受音乐的魅力。听者同样也陶醉其中,并且能够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观察歌唱之人的种种可爱神态。我也喜欢会说多种外语的女孩。查理曼大帝曾说:“学会另一种语言就像是拥有另一个灵魂”。我想这个女孩心里一定住着多个灵魂,每个灵魂都能带她去往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感受截然不同的生活。我突然模模糊糊在那个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那是我常常期待自己成为的那个样子。
不知何时雨渐渐停了,街道被冲洗的干干净净,天空湛蓝高远,一缕阳光从上方倾洒下来。我在她背后,靠着窗,眼神穿过座位间的缝隙,落在她布满阳光的侧脸上:细碎的刘海散落在额前,额下细长的眉毛稍微修饰过;眼睛不大,但形状很好看;鼻梁很挺拔,但鼻头是圆的;嘴巴很小,上面涂着淡淡的口红;两颊上有星星点点的小雀斑——这是一张并不完美的脸,称不上漂亮,但看着舒服——柔和、乖巧、没有攻击性。她此时正唱着孙燕姿的《遇见》,“我听见风来自地铁和人海,我排着队拿着爱的号码牌……”我觉得整个车厢里的人好像都不见了,只剩下我和那个女孩。她沐浴着阳光,在风里歌唱。我在背后,遥望着眼前的光芒。
突然身子猛地向前一倾,在空中不知所措的顿了一秒,又快速的反弹回座位的靠背上,“噗呲”一声,车子停下,前后门同时默契的打开。我的思绪被拉了回来。随即车门关上,车辆继续前行。随着车内广播响起:“车辆起步请注意安全,下一站是XXX”,女孩停止了歌唱,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起身,到后门处扶着栏杆等着下车。
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压在我的心头,让我心跳加快,让我喘不过气来。我直愣愣的盯着那女孩的脸,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翻滚、涌流,两边太阳穴上脉搏像擂鼓似的跳的很急。我知道下一站女孩就要走了,而我还要坐好多站才下车。她就要这样莫名其妙的来,在我心底掀起一阵波澜,然后又要离开我的世界了,我内心陡然生出一股莫名的惶恐。虽然我根本不认识她,虽然我没有跟她说什么话,但我的内心深处却渴望深入的了解她,步入她的世界。这种渴望的感觉融进了我的血液,在我的身体里面躁动不安。我想起斯蒂芬·茨威格在《一个女人一生中的二十四的小时》里描绘的那个贵妇在短时间内鬼使神差似的倾心于一个年轻赌徒,差点抛弃家庭与之远走高飞。瞬间迸发激情的力量是强大的,强大到可以不受自我控制,而在无意识状态下做出连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事。
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时、身处何地、该去往何方的我,心乱如麻、神志混乱。不知道过了多久,车辆突然“刹”的一声停了下来,前后门同时打开。女孩下了车。看着即将远去的背影,我的心咯噔一下,血液一股脑冲上来,不,我不愿失去这可遇不可求的美好,不愿错过这人生若只如初见的人!我从座位上弹起来,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像摆脱禁锢似的,冲了出来。
我大口喘着气,一边平复心情一边朝女孩的方向走去。我跟在女孩身后,故作镇静的拍拍她的肩膀。
“嘿!”
后来,她成了我的女朋友。
我心满意足的在电脑上敲下最后八个字。
作家有一个宽慰自己、弥补遗憾的好方法,那就是把现实中没有实现的事情,写在故事里让其实现。所以这并不是真实的结局,那只是我幻想的桥段罢了。现实是,在车门关上的一瞬间,我并没有像茨威格笔下心智迷乱的女人一样冲出车门,我的理智战胜了情感。
在这个坚硬的时代和冰冷的城市中,用激情去爱和接受激情之爱的人不多,因为不管是他们自己,还是别人,都觉得这样的方式是愚蠢的。人们更乐于接受一步步走流程的爱,两人正式的见面,正式的表白,正式的结婚。那样的形式才让人感到安心。
很不幸,我也屈从于这样观念。我耻于向一个素昧平生的女孩表露心悸,但我却不得不承认,车门关上后,我是无比落寞和悲伤的,好似有一把烧红的尖刀在我心里乱搅,刀刃无情的往我心灵深处捅,痛得我发出无声的呻吟。这是一种我此前从未经历过的,意想不到、令人愤怒而又无能为力的感觉。
后来每次乘公交时,我总会想起这个在风中歌唱的女孩。我渴望能再与她遇见,但却再也没有遇见。
故写下此文,纪念那朵我总会想起,却不会重开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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