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在美国遇然碰到他时,他已迈入了古稀年,走在洛杉矶某条不知名的小街上。他回头对我说:“这里不错,还颇合我意的。”我四处看了一圈,看着水泥剥落的砖墙,竟有一种迷失在我国三线城市某处胡同的感觉。谁能想到,无论是美国还是中国,城市深处的风景却又是暗自契合呢。
他颤颤巍巍的拿钥匙开了门,我急忙向前一步将门推开,铁门“吱嘎”一声,比往日更响了,我想,它也许十年没被人完全推开了。
我摊开笔记,坐在美国老式的沙发上。而他则费力单手撑着坐在一座老式的摇椅上。他笑了笑:“有啥子好说的嘛。”但还没有等我客套,他下一口气就接上说:“嘿!乙丑年(1926)那会,我不还上着学嘛(现万州第一中学),那谁知道那个英国的洋船靠上岸啊,这几下就把我们那二层大楼打了几个窟窿。”我点点头,“万县惨案。”他接着说
是,我当时还是十五六的伢子(孩子),就躲在角落里哭,心里想着家里和小的伢,等了好些,试着外边儿不打炮了,就撒着丫子跑回家。这回去路上,不敢看旁边被打垮的屋子,怕胡想,但到门口,就知道,家没了。
他呷了口茶,低低的叹了几声,很好入耳,隐约好似地方剧的唱调。他接着说
后来听着老人说,“家没了,就是顶梁柱塌了。”就想起来,家里的房梁柱当时断了三节,房顶瓦就稀里哗啦的掉了。就想,没有比这句话更贴人心的了。等了好些,才听着别人翻动房梁,哭别人的声音。第二天,我才随着舅舅,跟着逃难的人走了。
家里殷实的人,把东西搬上汽油轮。那渔民也坐地起价,我们连着搬东西和讨便宜价,到傍晚才上船。等上了船,我又缩在船边,哭,暗自里想,命为什么这么苦。到后来哭着哭着就看看月亮,想想娘说过“月儿还有个阴晴圆缺”,那天月儿就剩个边,黯黯的没个光,自己好像隐隐约约抓住点,一闭眼就睡着了。
他看我写的仔细,又故意顿了顿
后来跟着舅舅去了上海一个外国人的厂子,做罐头的,我和几个年轻工人都很看不惯他,背地里叫他二毛子。骂着骂着久了,就和几个工友参加了工人那什么党。领我写申请的老李头说,“只要斗争上个几年就有好日子了”。我一听有好日子过,就成天跟着他们上街上喊。
跟着二毛子干了大半年,但过了年就拿罐头顶工资了,我们去卖那些罐头,反而比平日结死工资还给的多。这些工友一有了钱,就去嫖吃了,就我还问老李头,“啥时候能过上好日子?”老李头总说再过几年,说是道路曲折.....
他又呷了口茶
后来又是年初,老李头让我领着人上街喊,我就去了。那天穿着制服的人格外多,都拿着枪,在后面围着,起初不怕他们,都朝着他们骂,但我总觉得要出事,等穿过一个胡同,前面胡同就出来好些人,就开始打枪了。起初人还忍着往前冲,这后来前面的人一叫,这后面的人就往后退了。好些人往胡同里躲,又跳着从胡同里出来。这样散着跑了好久,才一起往几个方向跑。跑了好久,不知在哪个巷口,这大腿上就刺的一声,随着血就汩汩流出来,我用另一只腿跳着走,没跳几步就倒在地上,昏了。
记得之前,我在街上看到以前的同学,他穿着制服,拉我去吃包子,那店主毕恭毕敬的把我们拉到里间。他还打了店主一巴掌。
我问他为什么入了行,他说“上面说只要听话就有好日子”旋即他手舞足蹈的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银元,“看,这就是好日子。”我夹起一个包子蘸着醋碟,心想“什么时候人都能有好日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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