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有一户人家,长满了爬山虎。
那时满天弥漫着拖拉机尾气排泄的黑色浓烟,四面八方回荡着凿石头的錾子与榔头抨击出的清脆绝响,天桥缝里长满了锋利如锯齿的茅草。
那时土挨着土,天接着天。那儿有条路通往我的童年,还有木质货架的杂货铺。那儿有威震四方喘息着嗤啦嗤啦电流声的铁瓷大广播,有老式带线的座机是村庄与外界联络的唯一桥梁;那儿买得到盐巴,酱油,和火柴却唯独没有一张通往城市的车票。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容颜已老,记忆成茧。
上小学的必经之路,二十分钟的土马路,十几分钟的泥泞小路,而长满爬山虎那户人家在小路与马路的分界处,属于马路边,很显眼。夏天,七月的阳光照得个绿叶明晃晃的耀眼,我羡慕,心想这家人真有意境,又凉快。放学后,总被沉甸甸的书包压得苟延残喘,在路上徐徐慢行,实在恼怒,但看见那户人家便有了盼头,这意味着这一身无处安放的活跃细胞即将在书包四仰八叉飞去屋檐的时刻彻底释放。
关于“爬山虎”人家,带给我的记忆远不止好看和作为有盼头的路标那么简单,那里是打米坝,院子里挂满了面条,湿的。爬山虎是楼房,侧边是座土墙矮瓦房,屋内,黑黢黢的,各种各样的机器,几个大队都来这打米,轰隆隆的,灰尘弥漫,可儿时依然为此兴奋着,多热闹啊又高科技,看一次可不容易。
最开心的是,放学,路过那户人家看见了母亲,一个劲冲进去。也不知道他们在干什么,上了发条的机器开始嘎吱嘎吱运转起来,母亲将一瓢又一瓢的稻谷倒进去,一会儿米出来了,却依然糟糠遍布,继续往里面倒,每一遍米都逐渐变得更干净些,如此循环了数十次,米和糠终于两清了,我早已看得心生厌倦,烦躁乱窜。母亲把刚才的米倒进了风车,为的是把多余的杂质吹出去,我喜欢看风车,有时候还跑到出碎草的口子边吹风,这行为无疑蠢到极致的。不知反复筛了多少次,米已经洁白如玉了,母亲早已汗流浃背,衣衫湿透,头顶落满了灰尘,身上到处是糟糠,脸颊被零碎稻草刺得泛红,孱弱的身躯在这烟雾弥漫如蒸笼一般的瓦屋里不知疲惫。我开始不太喜欢这个地方,这太辛苦了!我心里有些恻恻的滋味。她继续装好糟糠,带回家喂猪,有时候还会在这榨玉米粉,一个麻布口袋接着机器,细如微尘的玉米粉散发着浓郁的香味,我有些嘴馋,但那是喂猪的,那时我挺羡慕猪的。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夕阳西下,此时的小路上有野鸡,和斑鸠的咕咕声,庄村的房屋星罗布棋,鳞次栉比。三两只鸦雀停留在水泥坝的高压电线上,一片花落足矣惊扰它们,然后扑腾着翅膀飞去;鸡鸭不慌不忙的进了圈棚,狗突然疯了一般来了兴致生龙活虎般的扑上去,鸡犬不和是有道理的。竹编栏杆爬满了夕颜,夕颜就是喇叭花;意为暮光中永不散去的容颜;生命中永不丢失的温暖,我喜欢这个名字;路边躺着几颗南瓜,用南瓜叶遮掩着,那叶子是耐不住高温的,像打了霜的茄子,蔫成了一团。
母亲的肩头,是米,是五谷
是一家人的口粮,亦是六畜兴旺
是我头顶神圣洁净的一片天,也是我脚下卑微踏实的一片地,孩子对母亲的敬仰在这一刻火光四射,比星辰耀眼,比阳光炽热。
长大后我数次经过那户人家,爬山虎的藤蔓病恹恹伏在绣红的窗棂边,那儿早已无人问津,断壁颓垣,我怯怯的,一来对那个简单岁月无限心生缅怀,二来想起母亲蓬头垢面的模样便心生酸楚。我杵着,快速离开了那个令我欢喜令我忧愁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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