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城

升大二的那个暑假，沈蔓第一次独自一人坐飞机去北京。

早一个星期就订好了机票，走之前一直在和父母拉锯战，她说自己已经是大学生了有能力去一个人旅游，而父母一直不放心。

“为什么是北京，就近一点，省内不是也有好多旅游景点吗？”

“北京是祖国的心脏，我要去感受祖国的心脏。”

沈蔓坐在飞机上回想起和妈妈的对话，心里默默地笑了，妈妈，没有办法告诉你，我要去北京看一个人一眼啊。

飞机穿过云层，沈蔓心里赞叹道，真的是很美呀。她忍不住兴奋地侧过身子好看得更清楚一些，回过头来，旁边的女子正含笑看着她：“第一次坐飞机吧。”沈蔓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不好意思地笑了：“是的。”

女子接着说：“年轻真好，我第一次坐飞机的时候，也这么激动。”

沈蔓低低地嗯了一声，她没有说的是，她开心是因为一个人。

这是她给自己拿到奖学金的奖励。好久好久以前就想去看一眼他在的城，去那个城里走一走，去看一看城里的他。走之前她第一次化了妆，宿舍的姑娘帮她修眉，扑粉，抹口红。披开微卷的头发，带了一副银色耳夹，锁骨上是银制项链，穿上了新买的薄荷绿长裙，配一双卡其色的鱼嘴鞋，还有浅棕色的遮阳帽。宿舍的姑娘赞叹：“我就说蔓蔓你打扮打扮就绝对秒杀全场啊，分分钟拿下那个男人。”阳光穿过窗户倾斜而下，碎尘在光影里浮动，沈蔓想，这样收拾好了去见他，总不会太狼狈吧。

飞机很快就降落，旁边的女子说：微笑着说“再见。”

沈蔓有点赧然，翻了翻自己的包包，找到一颗大白兔，红着脸给了她。

女子笑意盈盈：“这么好的女孩子，将来一定会遇到终身的爱人吧。”

沈蔓哑然：爱人。原来是爱人啊。

chapter1

沈蔓知道舒然是好久以前时候的事了。

那个时候小区里一群八九岁的娃娃精力旺盛天天在院子跑来跑去嘴里嚷嚷着谁谁是老大谁谁不要脸。沈蔓不喜欢吵，自动和他们划开界限。所以沈蔓显得格格不入。然后有一天她看见另一个格格不入的人，舒然坐在偌大的丁香丛边看书，沈蔓好奇地上前，问他看什么。

舒然仰起脸，淡淡地说《爱迪生传》，然后接着看书。沈蔓只知道他是科学家，相形见拙之下讪讪地笑着走开。之前她觉得自己不喜欢吵闹，以为自己是不一样的，可怎么看过舒然以后觉得自己也是凡人一个了呢？

喜欢上一个人的最开始，是自卑吧。

是发现那个人的好，是开始怀疑自己配得上吗。

沈蔓回到家开始思考要怎么改变自己才能追得上舒然。翻箱倒柜找到《红楼梦》，她知道这是四大名著，如果读完了应该就可以和舒然一样了吧。

《红楼梦》虽然是白话，但有好多字她都不认识也不懂，好多的情节也看不懂，她只晓得林黛玉和贾宝玉是一对，是天上就认识了的，而薛宝钗是第三者，囫囵吞枣看下来就知道这些。读完《红楼梦》她想着可以去找舒然了吧，可是当时她还不知道舒然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家在哪。有风的夏夜她趴在窗台上托腮发呆，看着窗户下昏暗的路灯，总希望能再看见那个看书的男孩。

可是没有。

沈蔓失魂落魄好几天，之后慢慢淡化了舒然给她的影响，但是读书的习惯却留了下来。

她学着读名著，晦涩难懂的字词和讳莫如深的语句，她一点点读着，那些都成了骨肉里的一部分。

她开始思考，书助她自成一方天地，风雨若来，有枝可栖。

可是那个男孩子去哪里了呀？明明是一个小区的，为什么一直找不到啊？

时间一直走，不回头。

沈蔓的生活波澜不惊，鸡兔同笼和一元二次方程包围着她的生活，还有铺天盖地的同学录。女孩子开始互相借阅花花绿绿的言情小说，男孩子开始招惹女生讨打。

而沈蔓，依旧格格不入。

她有她的达西先生和少年维特，可她找不到丁香丛边读书的小小少年。

初中的沈蔓依旧默默无闻。

像众多平凡的少女一样，有自己的闺蜜淘，也有课业的压力。最大的收获便是终于知道了那个男孩子的名字和他的班级。她还知道他和她不在一个小区，那次是他来亲戚家而已。

舒然的突然出现让她的心头一震，她发现他变得更好了。他是领奖台上漫不经心的少年，是阅览室里自成一派的常客，是老师之间赞不绝口的存在。

光芒闪烁的舒然。

好久以前的心动，又记了起来，好像更加强烈。

“舒然。”沈蔓低低地念道。她一个人的时候喜欢轻轻念一念他的名字，像是在练习，她想，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把他的名字念得如此熟练了。

他们都骑自行车上学，有那么一截路，她和他是一样的。她家离学校更近一些，她总是和自己说，这是他在送她回家。

沈蔓每次下课都跑厕所，只是为了路过他们班看一看他。因此常常被闺蜜们嘲笑，她总会怼回去：“我是去厕所呼吸新鲜空气，你们不懂。”和闺蜜们玩闹的时候，闺蜜一句：“舒然来了。”就让她满脸通红。好几次她多想冲到舒然面前告白然后骄傲地让闺蜜们看看：“他是喜欢我的。”

可是这又能怎么办呢，偏偏是你，你是我的软肋啊，生怕自己配不上你，生怕因为我的唐突让你难堪，生怕我的一无是处让你厌恶。

所以越来越喜欢，却越来越不敢说。

初二的时候希望杯竞赛，学校每个班抽了几个成绩不错的学生单独辅导。这里面有舒然和沈蔓。

每周六在阶梯教室听课，沈蔓坐下的时候听到了久违的声音“这有人吗？”

沈蔓心头狂喜，强装镇定说没有。

沈蔓对天发誓那天老师说了什么她一个字都没听，一直构思着该和舒然说什么。

中途休息的时候，舒然问了第一句：“我叫舒然，你呢？”沈蔓压抑着自己说：“沈蔓，蔓草生来春复秋的蔓。”

舒然饶有兴趣地点点头。沈蔓暗自欣喜。她想她应该说点什么继续话题，她说：“你喜欢读书吗？”

舒然说他喜欢读《福尔摩斯》和《哈利波特》，沈蔓傻了眼，她之前读的书里没有这些，支支吾吾半天说：“我没看过这些，但是我看过《红楼梦》和《小王子》。”

舒然的眼睛亮了一下，说他也喜欢《小王子》，沈蔓和他说起了狐狸被驯养的那一段她最喜欢那只有麦田颜色的狐狸。

舒然听着沈蔓的一字一句，神采飞扬。后来上课沈蔓激动到一句也听不进去，坐题的时候就傻眼了，她推一推舒然，舒然看了她的卷子一眼说：“哪个题不会，我教你。”

我教你。沈蔓的心狠狠地动了一下，她是不是听出了一丝丝的，宠溺？

后来的日子里，只与那个少年有关，和风月无染，沈蔓红着脸偷瞄舒然，舒然会抬头淡淡一笑，他们谈天说地，从王尔德谈到鲁迅，从陈奕迅谈到王菲，舒然推荐她去看《哈利波特》她推荐舒然看《哆啦A梦》，越了解舒然，就越喜欢。会因为彼此一点小小的相同而欣喜若狂。

沈蔓每次都会趁舒然不注意在他笔袋中塞一颗大白兔，家里的大白兔都被沈蔓拿来偷偷给了舒然，妈妈有时候会问为什么大白兔少得那么快，沈蔓就说要给她的闺蜜们，闺蜜们背了好久的锅都不知道。舒然发现大白兔也会笑，然后给她一颗巧克力。那个时候，沈蔓的大白兔吃不完，舒然的巧克力也吃不完。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下第一大错觉是，他喜欢我。她想，他是喜欢我的。每次在你面前喜欢满得就要溢出来了，我知道我喜欢你真的很喜欢，可是你知道吗？好几次就要脱口而出了，可我想我是女孩子，要说就应该是你先说，你怎么就是不说呢。

后来竞赛，沈蔓没过初赛，舒然拿了一等奖，舒然请沈蔓去校门口对面的麻辣烫吃饭。

麻辣烫人特别多，两个人站了大半天仍然没有空位，吵吵嚷嚷之间，舒然抱歉地说下次吧。沈蔓笑着说没关系，下次也好。

就下次吧，你欠我一顿饭咯。

竞赛结束了，沈蔓和舒然也没有机会再接近彼此。沈蔓好几次想去找舒然，可是她想她是女孩子，要矜持，一定要等舒然来主动找她。等他来找她。

她路过他的教室，只能远远看到一个模糊的身影，好像是在学习。上下学的路上她远远跟着他，看他怎么不回头。

沈蔓强忍着自己去找舒然的冲动，一直等舒然来找她。

然后忙忙碌碌间就到了中考。

中考前下了一场大雨，沈蔓穿过人海跑到舒然面前。

那天舒然穿了一件白色的卫衣，沈蔓也是。

沈蔓鼓起全部的勇气，说：“希望你考到理想的高中。”舒然愣了一下，笑道：“你也是。”沈蔓语无伦次，周围人声鼎沸，舒然说：“再见。”

沈蔓的心突然冷了下来，脑子里浮现地理书里的很多名词西伯利亚寒流，秘鲁寒流，环太平洋地震带，符拉迪沃斯托克港。是再见，怎么再见，你知道我和你的差距吗，我要多用力才能和你到一所高中啊。沈蔓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讨厌自己，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不聪明。可是，就算和你到了同一所高中有能怎样呢？还不是追不到你。

chapter 2

沈蔓后来和舒然去了同一所高中，可是舒然没有来找她，而她倔着不去理舒然。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就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彼此。

沈蔓想没有舒然自己也会好好的生活，她跌跌撞撞去文学社笔试面试一路过，她在校刊上发表小说，像宝石一样的故事，寂然在那里熠熠生辉。她报了校运会的长跑，一圈一圈跑，跑到耳朵疼，肺几乎要炸，跑完下来腿软了，可她不知道舒然看见了没有。

走在学校路上有时候会看到舒然，他不经意间的一瞥总是让她失神，可是两个人都不打招呼。沈蔓赌气地等他主动，可是他从来不主动。

她高二的时候学会喝酒，看《言叶之庭》里雪野百香里边吃巧克力边喝啤酒，她也试着喝啤酒，周末父母出差，家里只有她一个人，喝了一整罐，微醺着破口大骂：“舒然，老娘这么好你怎么没发现！明明你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你不先说啊。”沈蔓摇摇晃晃爬到床上睡到第二天中午，醒来接到妈妈的电话提醒她去楼下的饭馆吃饭。打完电话躺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巨大的孤独包围着她，她默默地说：“舒然，从今天起，我不要再喜欢你了。”

沈蔓看着昨天的空易拉罐，莹绿的铝箔泛着奇异的光芒，拍了拍脑袋，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些什么，急急忙忙收拾好啤酒罐跑下楼扔掉。

她在日记里抄下《言叶之庭》里的诗，一笔一划，整整齐齐。水蓝色的字迹湿湿的，不知道是不是她哭过。

隐约雷鸣 阴霾天空 但盼风雨来 留你于此地

隐约雷鸣 阴霾天空 即使天无雨 我亦留此地

她说，就这样吧，算了吧。是她自己作，来来回回反反复隐隐约约觉得他也是喜欢她的，可是她凭什么，人家拿奖学金，去竞赛，将来是要去中科院研究物理的，和她根本不一样。本来就不是一条路的，她又何必苛求些什么。

她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不会再想什么不符合实际的事情了。

之前和她形影不离的宋雨开始恋爱，那是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男孩子，那个男孩子眉眼澄澈，说起宋雨来还会脸红，他先告白，小心翼翼地把抄好情诗的明信片夹在一本物理王后雄里送给宋雨，然后在有风的夏夜里一本正经地递给宋雨，长篇大论物理的好处，听到宋雨不耐烦了，他才挤出一句我喜欢你。

“后来呢？”沈蔓问宋雨，宋雨笑着说，后来我就说我也喜欢你呀，我等那一句话等了好久呀。

沈蔓羡慕了好久，她一直等不到那句话。还有，从此以后她一个人去吃饭打水，那个男孩子会等宋雨，宋雨虽然叫她一起，可她心里难过，所以她只是笑着说我不想当电灯泡啊。

她一个人也很好，生活如此，只有感谢。

沈蔓再后来见到舒然已经可以心如止水了，只是远远看一眼，但求心安罢了。

高考以后沈蔓留在本地，舒然去了北理。沈蔓的心沉到深不见底，再也不起波澜。

某一天宋雨突然再微信上给了她一个手机号还有一个贼笑的表情，沈蔓回了一个问号。宋雨又发过来：你知道的，不用谢我，哈哈哈哈。沈蔓心头一动鬼使神差加上了手机号的微信。

她怎么会不知道呢，是舒然啊，多少年的梦魇呀。

微信的滴滴声显示她已经通过他的好友验证，她想了半天，发过去一个你好。

对方回一个嗯字。沈蔓冷静下来，缓缓地打了一句，你喜欢过我吗？

沈蔓多年所求不过是一句是或者不是。

半天他发过来一句，也许吧。

就像是早就知道了，冥冥之中觉得她已经知道这句话很久了。对于一场盛大的暗恋来说有过就是最好的结果，沈蔓，应该是一个缺少安全感的孩子吧，从来不相信有一天也能得到一点点的爱情。

沈蔓不再说话，看着荧光屏一点点暗下去，舒然也没有再说什么。可是沈蔓缺不难过了，她的心有了一种异样的安定。从此以后山长水阔漫漫征途，不再害怕。

可后来她还是想去看看。看一看他在的北京城，她现在住的城里没有舒然，她只觉得空，寂寞空空似我，以前或许还有一分期待，现在却连偶遇的机会都没有了。

她坐在大学外的大排档，吹着晚风喝着啤酒撸串。人来人往没有他。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初中学过的一句诗：过尽千帆皆不是。想着就笑了，都是成年人了，还一直矫情个啥，还老是扯什么情怀呀，少年呀，暗恋的兵荒马乱呀，真没意思。

chapter 3

北京，下午4点，阴天。

沈蔓从机场出来，开着导航坐上了地铁，谁也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她搜着去北理的路，几乎要横跨大半个北京。

几号线转几号线还要坐公交。沈蔓背着背包一路辗转，到达北理校门口的时候已经是晚上7点了。

七月的北京已经很热了，虽然穿着裙子，沈蔓还是出了一身薄汗。

入夜的北京灯红酒绿，川流不息。她点开微信发过去一句，我来北京了。

半响没动静，沈蔓想他一定是在忙，果然是学霸舒然啊。

她在北理门口站了很久，看到少年男女进进出出言笑晏晏神采飞扬。终于听到微信的滴滴声，那你好好玩，北京挺好的。

看着荧光屏，沈蔓不知怎么流了眼泪，只要他说一句，我带着你游北京她就会告诉他我在你校门口，只要你往出走。你还记得初中时候欠我的一顿饭吗？

你说我都尽我最大的勇气向你走了九十九步了，你怎么不迈一步啊。说起来只是一点点好感呀，怎么我迷恋你这么多年。

沈蔓觉得耳垂有点痛，伸出手取下耳夹，这一刻她觉得好累好累。

那个舒然至始至终大概是活在沈蔓的一厢情愿里吧，在沈蔓的世界里有一个过分美好的舒然呀，回忆总是自带滤镜，所以一直念念不忘，所以总是幻想罢了。

谁说过，一厢情愿，就得愿赌服输。

沈蔓彻彻底底败了，最后她反应过来要去找旅店，在中关村周围，旅店几乎都满了。

跑了四家以后，终于找到一家还有标间的酒店，一晚上230，沈蔓咬咬牙付了钱。

后来的几天舒然都没有联系沈蔓，沈蔓一个人走过北海公园，逛了西单王府井，看了故宫天安门，噼里啪啦花钱。

最后一天在798艺术区。沈蔓撑着伞走在艺术广场上，一个邋里邋遢的大叔过来问她要不要画一幅肖像，她想了想，点点头。

画画的时候大叔问她玩好了了没，她说玩好了。又问她喜欢北京吗。她咬牙切齿地说不喜欢。

大叔愣了一下，笑笑说，不管怎么样，北京欢迎你。

沈蔓最后拿着裱好的素描坐上了回去的飞机。

上飞机的时候，她低低地说了一句，北京真他妈的好，可我再也不喜欢了。从此以后北京才是她的空城，她一路走上飞机，果决着不回头，她终于和过去的那个自己完成了一场盛大的告别。

是告别。

有一天她塞着耳机听歌，网易云音乐里私人fm推了一首《小城大事》。

杨千婵有韵味的嗓音响起，第一句话就是：“青春仿佛因我爱你才开始/却令我看破爱这个字”

沈蔓不知怎么红了眼眶。

远处街头小雨润如酥，人声鼎沸，春意阑珊。也道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