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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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时之后,有好长的时间,白榆和闻冶瑰之间似乎再未碰撞出胭脂色的涟漪。日子过的像奉道者指间滚过的念珠。她恪尽职守地教、她恪尽职守地学。她诵、她亦读,她要她背,她便一字不错。
但两人之间却时常如被一尾神秘的丝线牵系着,故作冰冷的两端,扯戴着两湾隐隐脉动的心弦。累日经月地陪伴与厮守,指尖相触、香息交糅、视线纠缠之事实在太多,她会在她垂首读诗时悄然望向她娟秀姣美的精致侧颜,却在她感知目光的一刹惶惶转移视线;她也会在她工笔作画时被那绝美丰饶的图景所吸引,却在她蓦然起身之际不动声色地避开。
不曾教课的闲日里,她时常会藉由讨问文辞的由头找到她的学校,只为再嗅一回她身上檀木质的清芬;廊道中蓦然相视,彼此淡淡颔首似是无意,但此后的很多日里,都会暗自为对方那一刻的“淡淡”而伤神良久。因而,她们间的渊隔,看似如一池幽静的深泓,但悸动的涟漪却实则镇日浮荡不休,像沃土下萌动的稚苗,隐隐忐动,唯恐藏得不深。便是在如此的“不动声色”之中,人间芳菲暗吐,雪线渐褪,万物葱茂,天风转暖,朗丽甜润的草木香息次第在人间斟满,睽离久别的春日无声无息地来了。
季春前月,既是除夕新岁来访的好时节,也趋近白家小姐的生辰。故而每年此际,阖府铺张奢宴几乎已成为了金陵政界的惯例。靡丽纷华的风气以白府为轴心,以波德莱尔式的欲望风暴气势席卷本该修息静养的古老城市。但金陵终归与沪上不同,自带一阵安然婉约气质。故而这浮华也温吞了许多,像是纹路漆深的木碗中落入了一片金叶子。
课业轻松也无须教习的安宁午后,闻冶瑰蜷身在书桌前,研日泽为墨,临窗题诗。她撑臂许久,肩颈也因长久不曾挪动而麻木僵涩,爬出细密的锐痛。狼毫捏在指尖,云露天样的素纸陈在眼底。右侧起头是两枚笔画坚毅的字眼:葵灯。
可后文却只字未续。这一遭,她素来对文字褒有敏锐辨识力的脑海中仿佛起了风暴,破碎、断裂的笔画句符散落在身周,如何也无法拼凑出一阙完整的诗篇。她这艘无端搁浅在了自己领海中的孤舟,根本无法驶上岛屿,捡拾零碎木块,搭建起征服的房屋。这与以往的情形大不相同,她调兵遣将的心中感到了一丝久违的羞愧。
但或许,只因知遇的那个人的光芒太盛,才致使她思想的飞舟竟然触礁。
于闻冶瑰而言,她与白榆确确然是异路分行的两类人。
像是一桁如剑的悬崖劈开的两个隔岸世界,一边铅郁阴沉,恒常遭雨丝纠缠,受雾色漫卷。但另一边,却时常都是晴光纷呈的好天气,天空是一面五色斑斓的琉璃镜子,田野上遍地繁花,向日葵宝盘硕大,娇黄康健,长出了撑持天地的好气势。望着白榆,闻冶瑰时常感觉自己是一个背道而行的信徒,一个暂且歇脚的苦行僧。年轻真挚的白榆如同一个拥有着主宰日光之力的天真神女,在闻冶瑰目至却身迹难及的边疆播撒着金色的火种。确然,闻冶瑰曾在短暂亲近她的方寸里幸而受得她的日光恩赐,铅灰色的天空钢板裂开了久违的一隙,有人自她自囚的孤山外探出手来,拨开她的风雪,牵引她晒干冷泪、睁开一对枯竭的双目,在晴明的天光下重新蕴暖麻痹的四肢,捂热枯涩的躯体,在断崖之畔将她业已决意自弃的灵魂从深渊一般的命运中拾救而起。
庶几是她注定有所背负而来,要驮泰山而跛行、遍饮尘世风雪,且天性又是生来的敏锐多思;庶几,是与文字的私密邂逅要她以领受使命的孤勇姿态,决然踏上荆棘丛生的荒途。
文学的世界,容不下天光常好亦或是风日灿烂,文字者所写下的每一个字,皆凝融着枯坐冥思的苦夜和猝然泫奔的血泪。在亿万斯年参悟人潮脉搏、谛听生死动静的时日里,闻冶瑰所读到过、写下的每一个字眼,都像是开在腐败尸身上的玫瑰。这玫瑰如海上孤灯,招摇燃映着环身荒芜的浩瀚人世,冷静而悲凉地揭露着“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的冷酷事实。她的文字愈盛,那长且密的根须就愈是无限扎根,吸食精神为养,滋养鲜活的灵气。可叹闻冶瑰虽则明慧,却也不是菩提般得以超脱的明慧,她的身上担负着她尚不能承担之重,而代价,就是失去一个欢忭热忱的人生。
那么,这样的一个她,又该如何用自己贫瘠的字句去写好她?
就仿佛,一个从未见过阴雨天气的画家,该如何描绘好细雨婆娑的夜半?
……奇怪,她为何要拿绘画来做比?应引出诗词来写意,曰之:井蛙不可以语于海者,拘于虚也;夏虫不可以语于冰者,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以语于道者,束于教也。
从未倾言告知,在与白榆朝夕相伴的岁月里,她感受到了何等深切的幸运与满足。可身如远行之客,苦行僧不过是在歇脚的间隙中,短暂地路过了一次春天。
这样的一个她,又岂配写好她?
是故而今,闻冶瑰已全然谅解了白榆的一些“不通人情”。纵然她脾性乖僻淡薄,从未倾说。第一节英文课上,她曾偏执蛮横地用雪莱的沉重诗词去探测白榆的灵魂深浅,却未及料到白榆那白水鉴心的生命本就容不下分毫霾雨。闻冶瑰素来铮铮坚直、咸有风骨,心中揣有百万里的破碎河山,但这并非是白榆之过。她们本就命运迥然。白榆羽翼洁白,乘美愿而来,是美好的女儿天生无暇,在乱世之中,这何尝不是一种难求的福报?她何其无辜?实在不须肩分她的苦难。
因由如是,闻冶瑰在后来日常的教习中并未再提及分毫染及沉郁色彩的诗篇。她惟愿这美好的女儿终可得偿所愿,在那盘踞云巅辉光摇曳的艺术圣殿中安然逸足地完成她与绘画的浪漫契约。故她只尽心教授着英文词法,再不同她念诗、亦或是袒露多余心事。
可闻冶瑰不知道的是,这在白榆看来,却等同于荒野漫步时遇到拦路网,是一种有关驱逐的暗示。
“在写什么?”
几乎被乱藤般的思绪吞噬之际,耳边蓦然传来一阵柔和的嗓音。闻冶瑰本能地一惊,面上却仍撑得极稳。她不动声色地自一边拿来一本书卷,掩压在面前的纸笺上,继而抬头。“没什么。”言语举止仍是淡薄非常。
白榆晶亮的眼底不由黯了黯,但也只是一瞬便过。她今日是送帖而来,要邀请她的家庭教师参加她的生日宴,可万不能显出不开心。
“找我有什么事?”闻冶瑰继续平静望她,言语目光皆是冰冷。虽然她捕捉到了她眼底的那分落寞,却也权当不见。
“……眼下将近除夕,除夕过后月余,便是我的生辰。”掩于身后的手臂递来一封西洋制式的贺卡。
“那时……我想你来。”被人唤了一生“大小姐”的人居然在害怕,怯怯地说。
闻冶瑰接过,捧在掌心翻看着。那张贺卡是仿法兰西式的宫廷风格,淡赭色的吸墨纸上嵌有蕾丝、金丝大马士革纹、烫金花体意大利语等繁饰,其央钢笔拟就的寻常邀辞的一旁,多了一小朵重瓣玫瑰,朱砂色的油墨尚未干透,打眼一看便知是添画上去的。
闻冶瑰认识那朵玫瑰的品相,是原产于北亚美利加洲的一个花园培植品种,有一个极富权力欲望和富贵身份的名字——红衣主教。此花花枝格外粗壮,花型招摇孟浪,多刺、瓣硬,是她最欢喜的那类。
但白榆又是如何得知她从未吐露的心事呢?闻冶瑰不解,只是看着那朵花兀自欢喜着。指尖搓上那一小朵精致的画作,想着,她得是花费了多大力气,才把它画的这么小巧又这么完整?
“你是从哪里看到这个的?”闻冶瑰指着那朵奔放而自由的花姿抬头问眼前人。
“前日父亲给我带回一本《西洋油画技考》的画册,是为我修习技艺所用。我在‘植卉篇’看到了许多平常见不得的绮异花貌,只觉这一朵格外衬你。”
白榆扭捏着,再次怯怯地补道:
“所以……你会参加我的生日宴吗?”
“……我先头打听过了!那日女子大也遇院庆,是不授课的。”还未等她答,她又急急补充着能念及的一切细节,生怕她拒绝。“或者……或者我央告父亲,今年的生辰也可推迟些,等你无事时再办也不迟。总归每一年都是如此,明年我或许……便要离国了,权当是提前办一场践行礼,迟些时日也好妥善准备。”
日泽透亮,晒在白榆圆润的脸庞上,映出极微细的毛发来,成就一道可爱的薄辉。闻冶瑰望入那双看似镇定,却生怕她拒绝的眼,唇边抿出一丝轻渺弧度,“我想想。”
她说她想想,也就是,她是可能愿意的!白榆忙乱的心神有所疏解,笑看了眼。继而,她的目色定在了那微扬的唇边。“你笑起来很好看的,阿冶。你要多笑。”
宛若雷鸣。
闻冶瑰如被自梦中惊醒,惶惶然别过头去。再回神间,唇畔的蜜意悠长已然消散无影。但白榆这句话中所蕴之能量却太过深厚,是如水般绵柔有力,她仿佛看到自己用荒野铸就的密封巢穴裂开了隙,一朵飞姿袅娜的羽毛自头顶落下,在她掌心落成纤云。自此,她开始望想遥远的天空。
但也不过时快乐了一晌,她的阴雨却又来。心底蔓生的那种有关生命情爱之短促易逝与宇宙洪荒之无极无情的形上悖论,再度长出了密网般的须茎,自她裸露多伤的足下一寸寸嚼食,直至吞咽了她的颅顶。她回头再望一回瀚博可纳万物的天际,滚滚的云潮翻腾趋赶,滔滔不息地淹没着每一粒微隐的光尘。更远处,山色乳白与云潮并驾,似弥漫无迹的白雪正无声压来。那云巅上的孤鸟,各自赶路着各自的绝境,并不会因春光乍吐的良辰而丧失孤独的本性。只不过是短暂结伴。这一系列旷达意象不由引她忆起义山诗句:“人如风后入江云,情似雨馀黏地絮。”人生白云萍踪,情爱正恰乱雨打絮,何忍弥留?又有曰:“世界微尘里,吾宁爱与憎。”世界地球这样盛大,因缘聚散,恰如天边的孤鸟薄翅拨乱了云絮,转目便消弭了踪影。况乎,这片原本晶洁神秘的华夏大地正苦受荼火,竭血枯骨的宫殿废墟,有多少曝荒的坟冢盛得下她自私的情思?
那抹无意露出的笑意叛逃了她的本愿,她察觉,这一颗长烟落日的心,开始为眼前这个明朗天真的灵魂而耽溺、而停留。
“阿冶,我不知道你为何总是如此心伤?但我初次见你,便知你是冰心玉质的好女儿,盍该受享这世间一切美好。你的经历若不愿对我吐露,我便不问。可我看着你整日悲郁的眼神,听你于更深夜静时的哭声,实在心疼。”
“又或者,是你因我不似你那般细腻敏慧而生隔阂、而不愿亲近于我。但阿冶,我希望你记得,若你需要我,我便在。”
“……我先走了。晚间画界有邀,母亲要我一同去赴宴。”
白榆道尽且走,只留她一人,在那挚言的微光与压来的黑夜接驳的疆界处孤立无援。闻冶瑰感到了一种撕裂的疼痛。
“冰心玉质”、“一切美好”、“实在心疼”、“旦需即在”,叹此一生荆棘丛生、铅翳笼卷,可那裙边洁白之人,竟肯如此这般隆重地为她加封冠冕。
房门被掩紧,她栖回自己的黑夜中,倏然泪流满面。
这一生,终究只是泡影。
玖
她近来总是十分渴睡。
偶尔,只是坐在窗边静静地喝茶,便会忽然被倦意洗礼,偏过头去,沉入熟稔又遥远的梦境。
但她只得梦到残梦。残梦,残梦是前世的倒影,梦中韶光葱茸的女儿临水自照,也只能捧起一把破碎的记忆。那些跳跃着绮绚光芒的光粒因子,正在随着渐长的年岁被时间的筛逐次显微。但隔岸的回忆与其说是恩赐不如说是酷刑。她记得完完整整的旧日,却在梦中也不得不面对锋利的冰割事实。仿佛眼前落起了一场花雨,而怀中却仅剩碎屑一般的花尸。
跟随那些残梦,她模糊的视线捕捉到了很多凌乱而断裂的意象:
焚成飞灰的诗稿。
尘埃积压的香炉。
标画未完的英文词句。
和黑夜中迎面递来的蜜香唇吻。
继而,
是被炽白的车灯撕破的冷夜。
逍遥飘远的艳烈裙尾。
冷峻异常的凛冽眼神。
和被撕毁扔在地上的半副向日葵。
梦中的呼喊声断断续续,几乎震破鼓膜。偌大的城市焦黑遍地,如同废墟,她在无星无月的夜中赤足奔走,不知是在追寻还是在逃离?逐渐地,街道开始晃动,月相变幻,连幢的欧式建筑群如潮水褪去,只剩下脚底的淡影。她奔入了一片秘密的旷野,萤火虫在身周舞动。望向前方的须臾,她看到芒草深处,有一个消瘦的人影恰恰回过头来。
她探手扑抓,
浓雾里,扑面而来的是她不太懂得的忧伤。
民国十七年,戊辰年,公元历岁始二十三,也即龙癸丑月壬戌日新春吉日。同往常一般,白府在宅中阖府而宴,因了新来的住家教师闻冶瑰的本家所在甚远,时岁不利,旅途恐怕蹇拙,故而白家大夫人便有意留下她来一同过年。这倒颇合白榆的心思。想来二人平素无非浅尝辄止于传道、授业、解惑的师生情分,竟没什么契机畅抒闺中情谊。好在彼年岁尾,二人那番恳谈已算破冰,此前的诸多猜忌、懵惑、犹疑与伤神都悉数释散了。
且今年的春节还要格外铺张些。前头递来讯息,白笠生要自远方归来。虽则义章地区仍有战事,但闻听爱女已寻得心仪的住家教师,这位重权在握的蒋氏麾下悍将便在妥善安置了事务后,整装回家了。
“况且,听闻仲春月始,党内要在金陵召开重大会议,父亲作为要员之一,没理由不出席。”
是日黄昏之际,西边的飞霞涂得正盛,彩墨迸溅,似熔金若霓练,淋淋漓漓地自模糊的灰黑色山线上披下来,像一场宏大洗礼。
白榆与闻冶瑰一同抱膝坐在自家花园中,看远处天空的尽头余霞成绮,各自被艺术宠爱的玲珑心涌生出了看似迥然却内核相通的灵性默契。
“1551年,威尼斯的画家提香创作了一副画作,名曰《劫夺欧罗巴》。”白榆说,“我曾见过那绘本。腓尼基的美丽公主欧罗巴被白色公牛劫走时手中扯着的那块珊瑚红丝巾,正是这流霞的颜色了。”白榆突然望向闻冶瑰,被霞光润软的眼中有柔波纠缠。她突然凑上去靠紧她,“我有一副练习的蓦作,缺一些题字,但选来选去也找不到合适的诗词。你帮我好不好?”
闻冶瑰看向颈畔望来的那双眼——她是在示意,又或说请求。请求一次与自己笙磬同音的合奏。于是着红色旗袍的女子点了点头,沉声、短暂地思索了片刻,而后抿唇开口,即兴吟哦出了一阙咏叹的诗篇:
挥舞着、
火焰般的绡巾,
恰如我,战栗惊惧、
火焰般的金身。
在诸神哄闹的哭声中,
您窃走了,我此生,
最瑰珍的作品。
凡人的世界里,
我是被幸运宠爱的新神。
神明的世界里,
我是甘愿领受驯服的凡人。
白色毛发,
体格健硕的公牛
诱引我吻下银月型的胎记。
草原与沙漠的尽头,
海洋是陌生陆地的帘幔,
浪花为婴儿拨响琴音。
我信手丢出绡巾,
落下的,
是亿万年的黄昏。
她吟地忘情,而她听得也深浸其中。直到闻冶瑰的嗓音沉寂下来许久后,白榆依然无法从那斓丽的诗境中脱出。
很久之后,白榆才迟迟发出一阵绵长的感叹,并毫不吝啬地献给了身边人一双晶亮的渴慕之眼。
“明天,我就把它背在我的画上。”
夜色漫卷之际,闻冶瑰听到白榆又说:
“阿冶,何其有幸,我们都是被艺术宠爱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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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其有幸,她们都是被艺术宠爱的女儿。
一句貌似无心、却三言两语就将二人间缠绵莫测的因缘情愫都说尽道尽的独白,在黑夜席卷人间、夺走光明与视线的前一刻于耳畔响起,很难不让人生出些有关宿命的臆想。在夜风涌灌全身的须臾,闻冶瑰感觉到了一种催促她快快清醒的寒凉。
但彼时,萤火飞起,暗香清幽,阖院扶疏草木因早月清辉的浅摹而得写意姿态,丰形冶丽,在白色洋裙与红色旗袍如水铺开、融汇、缠绵的两湾裙浪间晃出细碎的淡影。如是,沿廊道遍生的郁金香群便更添胭脂媚色。粉色与黄色交织,掩映其间的是两个被艺术宠爱的女儿。
是了,她们都是被艺术宠爱的女儿。
这句话在闻冶瑰的脑海中接连复现了三次,都未能彻底收下澹宕的尾音。
因为得艺术宠爱,故而可共感无情的草木、共享敏利的遐思、共体丰润的情怀、共忆惘然的、油画亦或诗歌一般的平生。
可艺术,艺术毕竟是苦难的儿女,是悲怆与忧郁的信徒。
闻冶瑰从没期冀过任何人可以彻彻底底的悟懂她的心境。又或说,她的心境像是淡月凄风下、荒野外长满芒草的孤坟,容不得任何懵懂而轻率的贸访。白榆的世界风日常好,这某个刹那的懂得,已足以让她短暂地扫清“举头天外望,无我这般人”的芜败感。她那明媚的春泽,指引她察觉了阴雨之外的天气。像沙漠中匐地力竭的濒死者看到绿洲,她的身上有着她魂梦牵系却无法抵达的美好想望。
是故,闻冶瑰倏然便想起很多不很遥远的过去——想起那副撑持天地的向日葵、那穹顶不再痛苦的普罗米修斯、和那句迅忽却耀亮的——“我实在心疼”。
“实在心疼”,于闻冶瑰而言,这是太过遥远的字眼。但乍然得之便如堕恍恍然之梦境。甚至让她开始充满野心地望想起一个伊甸圣土似的未来。在那未来,白榆栖息的这片园林,便是她徘徊留恋的圣境,是她久违而终于旋归的故乡。
当她的爱意奔腾之际,她们,却已置身黑夜。
那股寒凉并未引起闻冶瑰过分悲郁的联想。庶几,是身边人的七彩琉璃晴空短暂地慰暖了她敏锐的觉悟体验,像驱散重霾,竟似麻痹神经。让她只以为那阵隔世的寒凉不过是夜风作祟,而非宿命蓄意的预兆。
“你在发抖,我们回房间去吧。”闻冶瑰正沉思着,被白榆唤了醒,她感觉空荡荡的身后揽来了一阵暖意。
“阿榆。”
“嗯?”
“本小姐刚刚决定,要参加你的生日宴。”闻冶瑰用媚挑的眼波轻飘飘地睐过去,很是倨傲的,倒看的白榆喜笑颜看。
只做你一人,至高无上的贵宾。
“我的大小姐!真感谢您赏脸。”
嗯,这声被大小姐喊出来的大小姐,让天性孤绝的女儿很是受用。
“可是……我不会跳舞,怎么办?”闻冶瑰美艳的面容倏然又显出一丝担心,嘟着唇,闷闷地说,“到时候,给你丢人,我可不管。”
“这有什么难?来,我教你。”
白榆提着小洋裙,白翎雀似的跃起来。“来,过来。”开口的时候,人已经在庭院中站好,旋落的裙摆惊飞了一丛幽微的萤火。
“就在……这儿?”闻冶瑰拘着身子,筹措着,似乎并不打算站起身来。
“不怕,来嘛!”白榆再次跳过去。这厢也由不得闻冶瑰愿不愿意,那俏盈盈的人已不由分说地将她拉起,又不由分说地揽上了她的柳腰。
腰迹蕴来一阵酥酥麻麻的暖意,教人的丰皮艳骨也不觉化成了柔潺的春水。素来明媚逼人的脸竟爬上了一丝红晕。好哥坏丫头,藏得如此深。她还当她是不谙世事的天真小女孩儿,谁知这小天真竟然懂得声东击西!还趁机缴她的械、攻她的城、略她的地?
“别怕,来,跟着我走。”
远处,教堂的晚钟传来浑厚的低鸣,继而,依稀有雅韵悠长的大提琴音,和杂着饱满靓丽的口琴声徐徐传来。溅落跳脱的音符与四散如灯的萤火共蹈,栖霞山的婀诺峦影借月魄飞纱,遥遥地、荡荡掷来一片迷濛起伏的银色淡影,偌大的庭院便如是被隔绝的笼住。软腰被眼前人轻轻托起,她的脚步也开始跟着她缓慢雍雅的蹈迹迈动、进退、起伏。学着她尊贵的步伐,描摹出了一个没有烦恼的社交女郎的艳相。
在很短暂的一个瞬息,闻冶瑰很渴望可以就此长眠耽溺。
快三、慢四、碎步、旋转,填补期间大段空白的是长久的对视。
“你生日宴,都请了谁来?”跳着跳着,闻冶瑰突然开口问。
“左不过都是父亲的同僚、亲眷,以及我旧日的一些故友便了。怎么?”白榆眼中露出疑惑,“突然提起这个?”
“旧日故友……果真的,我早该想到。”闻冶瑰瞥了白榆一眼,鼻音浅嗤,继而别过头去,眼角眉梢都挑起了几分轻薄弧度,神色好不礼貌。
“想到什么?”白榆愕然。
可盛容孟浪的女子仍不作罢,眉目如刀,咄咄逼人得。“你又不缺来往恭贺之人,何苦再来请我?”
“不过是因父亲的缘故与我走的亲近些,倒不曾入我心的。”白榆并未生气,却露出笑意来,心中倒为眼前人没由头的脾气而惊艳非常。
“被艺术宠爱的好女儿。”这是今晚的第四次了,“我就不信,你身边再没有别人与你‘志同道合’。”最后那四个字,闻冶瑰咬的格外重些,像饥饿的当口得了一枚果子,磕破才知极酸,丢又不舍,却平添了一阵没来由的烦恼。
“好姑娘,你没来由的吃了什么醋?真是比兔子还要乖僻狡猾。方才还温顺着,眼下怎么又来了脾气?”白榆调侃道。
“那你呢?你又是什么?”闻冶瑰腾出手来,捏了捏白榆珠润圆滑的软腮。“是只天真憨傻的小熊怪,整日采蜜当好人,。”她补充。
“好了好了,”白榆失笑,倒并未驳回去,继续耐心哄劝着,“只你一人与我‘志同道合’还不成?”
“成了。”她终于满意。
“阿榆。”
“还有什么吩咐?我的大小姐。”怎么又叫她大小姐?当真是身份颠倒了麽?闻冶瑰暗自想,眼中却难掩欣喜颜色,于是继续装腔作势地吩咐着:
“届时,管你什么旧日故友?洋酒我通通喝不惯。你得给我备几坛桂花酿。”
拾
年关过后,冷雨似悬冰垂露,料峭的春风恣意杀遍。新岁的祺韵尚未收下节庆的尾音,光色叠织的彩绸与红绢灯还在府中的楣梁上挂着,白府中诸人又迎来了他们尊贵的艺术小姐——白榆的生辰。
也正是在生日宴的前一晚,闻冶瑰才初次见到了白府的当家人——国民政府中央情报局的副科长白笠生。
起先,是重墨浓浸的夜色中遥远破来了一柱撕裂的炽光,在长啸的冽风的夹迎中,停在了白氏公馆那道威风凛凛的金柱大门前。在那个庶民饱饮疾苦,街衢上总逢怨鬼拦路的年代,子夜深处破来这样一辆漆皮油亮的德产大汽车,则更显出一种颠覆式的诞谬意味。在意大利诗人但丁·阿利盖利的象征想象中,人类要一路历经地狱火雨与炼狱冥歌才可最终抵达上帝的府邸。可,在这颓败浇漓的世道里,天堂与地狱竟是划街而治,上帝被赶下神圣的座椅,权力的掌舵者自己扮演着上帝。
这样想着时,闻冶瑰正掩身于落地的奶油白帘幔后。没有烛火的室内鸦黑一片,编织繁复的法兰西花纹恰巧挡去了她纤细的身形。车子驶来之迹,她本能地把身子往更暗处挪了挪,而后投过密纹的罅隙往外看——
那个蒋氏王朝麾下的干将有着鹰一般冷厉锐敏的眼睛。庶几是出于所司职位的本能,白笠生在皮鞋落地的下一秒,便用那两道锋利如刀的目光将偌大的府邸整个扫掠而过,仿佛海岸边警戒的灯塔,漫不经心又机敏非常。临街房间的角落里,在他目光寻经的前一刻匆忙躲入帘后的女子,提起了好大的精神,才勉强抵过那个男人以视线逼来的刻骨寒意。闻冶瑰的喉头动了动,胸口起伏不止。她攥了攥握拳的指,子夜无声,身体里阵阵铿锵紊乱的心跳声几乎要冲破她的鼓膜。
那夜的尽头,她站到几乎每一寸的肌肤骨骼都僵如冰铸。车灯熄去后很久她仍未动。直到门廊下隐隐传来一阵门闩插滑的声响,才迟迟地挪了挪酸麻的足,垂下头去,惨白的唇吻翕张,试图唤醒死去一般的血液。
那种毁灭般的惊惧,仿佛正置身在万丈的险渊前,步临悬崖,腰后顶来数道无情冰冷的枪口。她回过头去,赫然看到一双嗜血锐毒的鹰眼。她抬起头,可这长夜似乎仍未并不想合住吞噬她的巨口。
几乎落泪间,目光游移,在压顶的绝望中,她看到了几株彩墨秾丽的向日葵……
——
第三日夜里,在白榆的生日宴上再见到白笠生那酷厉的阎罗貌,闻冶瑰已不再有丝毫怯惧。
华厅明光皎耀、裙袂叠连,西装绅士与贵女人们手举着香槟酒杯来往寒暄,摩肩接踵。欧式水晶琉璃吊灯晃出的黄白色光影像伊甸圣境中神明的馈赠,在大理石的光洁地面上遍铺绮光。四壁有军装荷弹的白公下属镇守无虞,留声机中缓缓流淌出典雅激昂的欧式奏鸣舞曲,人潮随美韵飘忽舞动,好无度的风流。在无极幽森的寒夜中,盛宴不散的白府像是漭海上的一艘游轮、一座自给自足的孤岛。灯火外的长歌当哭亦或风声鹤唳从不曾肆意侵入,硝烟战火也有意避过。一亩一丈的土地外,便是寻常人家毕生难以企及的鸿沟。
金碧辉煌的一侧,闻冶瑰遥遥看到白榆温驯地地站在白笠生身边——欧式卷发,穿英伦式样的白色不规则斜摆多层连衣礼裙,披毛织披肩式外衫,马蹄莲长袖, 胸前嵌一朵白色玫瑰。一身装扮隆重又俏皮,她不禁在心中盛赞一句那副纯粹圣雅的贵小姐仪容。
她思考要不要主动走近。奇怪,她为何竟生出些不知名的……
怯意吗?
为何?
为何?
那个信手便可教百亩田埂的向日葵咄然盛开在半米宽长的厚重纸板上的女孩儿,举步所在的方寸圣土是幸得神明恩泽的福田,灼然明朗而不可逼视的。她、她有甚么资历、甚么由头,要以一己沉郁的云屏,去遮挡、阴翳那纯白的光明?
举步筹措着,忽而便看到那被她望着的人转过身,也心照不宣地望了过来,向她招手。
闻冶瑰扬起笑,继而抬起足,踩着白跟鞋,迈着矜贵的步伐迎了上去。摇曳的身段引来不少侧目。旗袍是绣娘比照着阿榆描就的图样为她新制,华宴前夜,阿榆踩着乳奶似的月光将这身行头捧来她的卧室,潺动的月泽铺泄在精致的软缎上,玫瑰也被银色的涓涟浸润,花态婀娜,美得像一阙不朽的古老诗篇,让她无法拒绝。
她自厅室一侧向她而去,自殷血沉沙的冷夜中迎向她太平无虞的彼岸,像是只春寿残薄的蝶竟要翻过千万里的天堑,追逐遥远的和平。她看到白榆踮足向父亲的耳畔递语了几句,而后那双漫不经心的锐鹰之眼便直直向她望了过来,刮骨地、阴戾地,自春山伏卧的两湾罥烟、丰腴滴脂的唇峦、瘦薄削立的肩骨一路往下,直至嫩叶竹似的踝骨,一寸一寸烧过她每一丝压抑战栗的肤体。
这砭骨的审视实在让生来矜傲难驯的她觉得尤其不适。愠怒的火苗逐渐自腹中撩起,她苦苦压抑,不由将指甲深深掐入指节。
但好在,有人适时地伸出温热绵软的双掌,笑盈盈地拉住了她的手。
白榆热切地介绍道:“父亲,这便是父亲为我寻来的家庭教师。她叫闻冶瑰,是女子大学英文系的优秀生。我日常称呼她做阿冶。”
“白公好。”闻冶瑰微微福了福身。
“闻小姐。”白笠生点点头,把视线从闻冶瑰身上挪开,瞥向一旁的爱女,“这是什么称呼?你平常就如此没规矩么?”
“哎呀父亲!阿冶她不介意。就是她要我这么叫的。”
白笠生的目光再度扫了过来,闻冶瑰轻轻点了点头,“您别怪阿榆,我比她年长不了几岁。倒没甚么由头讲规矩的。”
“闻小姐平易近人。不知可是金陵本地人士么?”白笠生微微颔了颔首,眯起双眼,露出一个很冰冷的笑意。
“并非。我祖家定居在枫泾镇。”闻冶瑰平静应答道。
白笠生挑了挑眉,神色好奇,继续闲话着:“哦?这么说,闻小姐原也是沪上人士了。那为何没择近考去震旦学院而来了金陵呢?”
“只因家中父母奉行传统,不喜我与男子同堂学术,故而才着意选了女大。”
“既如此,又为何做了家……”
“哎呀父亲!”白笠生正欲再问,蓦地被白榆抢声打断。“您老毛病又犯了。”白榆嘟起唇瓣,眼底露出些许愠意来。
“实在抱歉闻小姐。”白笠生朗声一笑,适时掐断追问,口出歉辞,可脸上却并未瞧出分毫歉意。
闻冶瑰依然貌恭谦和着答道:“无妨。只因家中世代务农,经济维艰。予虽为女儿之身却已逾不燥之年,兼习只望减轻父母负担。”
“阿冶……”白榆看出了闻冶瑰平波无澜的面孔下苦苦忍压着的盛怒,眉目漫上担忧,站在了她的身边。她如何不知她的脾性,这女子虽则面目温驯、仪态端庄,但骨子里却滚着沛烈的沸血、刮着凛冽的风刀,宁堕阿鼻炼狱流血吃刑、熬受皮肉痛苦也绝不屈委骄傲的灵魂,她怎容得下半分轻视?
但好在,管家陈伯赶来打破了僵局。“老爷。”两鬓浮白的老人附于白笠生耳侧私语几句,后者便再度望了过来。但这一回,他那双鹰眼的锋芒似乎弱下了几分,甚至,还擦上了些礼贤而雅的歉意。
玲珑心肠的女子即刻便了然,于是含笑称歉道:“我素来不擅交际,恐怕无法应对这样的场面,先失陪了,白公。”
白笠生顺势点了点头,彻底收回了那放肆打量、侵略性的目光:“闻小姐请便。”
“哎,阿冶!”
白榆压声低唤,可那烟曼媚的裙摆已决然旋飘去了,她欲跟追上去,却被身后的父亲叫了住。
“榆儿,随我来见个人。”
父亲的声音像钉子凿入木板、不容置疑地落下,纵然她心意飘远,却也不得不放纵那娟人影头也不回地远走。
直至她,无声无息淹没于华衣翻张的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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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度见到白笠生时,华宴业已消磨过半。
闻冶瑰坐在珍珠帘幔后僻静处的一隅墙角,以半躺卧的姿态感受那张法兰西式赤红真皮靠椅带给她腰椎处的柔软。她没见到桂花酿,只得不悦地饮了些苦调绵长的外国酒。极淡的醺意搽上了霜腮,她用手背撑腮,修长的两指百无聊赖地扫碰着绛了浓红口脂的唇峦。透过浓云似的奶雾,她看着那些借着琉璃酒色、奢丽珠光与银制盘盏倾泄着兽性欲望的人群。尼古丁的微芳并没有驱走她眼底的清明,反倒让她将那些人看的更真切了许。在波德莱尔的句子中,人群会在夜幕降临后安歇他们疲惫的身躯和心灵,让苍茫的昏暗侵蚀他们麻痹的思想。于是,连忧郁也染上一层柔和的色彩,拥有了酒波般的质感。腐败的喧哗中,颓唐的温情支配着青春。生命,像是四处掘穴的幽灵。
可是他们,他们哪里有波德莱尔的透彻与犀利?诗人的烟酒会唤醒敏锐的魂识,借以短暂的逃脱身为人类的伪装。他们却是在无边喑歌的骸骨上修筑自己泄欲的巢穴。她脑中闪烁而过的词句仿佛是在祭奠,而他们又何德何能去受享那疯狂的悼念?这些沉迷于外国烟酒中的绅士与小姐们,只不过是伏在庶民的腐烂骨肉上埋头啃噬的蛆。
迷离晃动的蹈舞人群、杂乱刺目的轻浮灯色、浮尘中随处可闻的腥酒秽息。庶几连闻冶瑰自己都不知她为何愿意隐忍着胃里那阵翻滚的浪意而在这里苦坐良久,几乎熬至天明。她似乎是在等一个人,又似乎,是在等一个良机。一个她苦伺多日也待之无果的良机。
这时,有人径直向她走来,脸上带着戏谑又刻薄的笑容。
“小姐,我想你需要一支烟。”
“小姐,我想你需要一支烟。”白笠生福了福腰,矮下身坐在她面前,而后将一个红色的烟盒递到了她面前——那是新出的一款哈德门,烟盒上的摩登女郎梳着爱司头,穿着簇新的旗袍,向她搔出一种涌动着暧昧气息的妖惑姿态。仿佛委婉献媚的风流艺伎。她的眉微不可察地蹙了蹙,但艳绝的容颜平静依旧,似乎并未因这刻骨的嘲谑而有所动怒。虽然,她心知肚明,这款哈德门并不是男人们喜爱的味道。尤其,是像白笠生这种男人将生杀孽欲攥了满手的男人。
“抱歉,白公,我不吸烟。”
“哦?”白笠生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继而抽出一支烟咬在嘴边。“我印象中,您这样美丽的小姐一定会吸烟,因为吸烟时的您们更是美丽非凡。”白笠生眯起了他那双刀尖儿似的鹰眼,翘起一条腿,悠哉哉吐出了一颗润圆的烟圈。“我敢笃定,您抽过烟。”他轻薄地挑了挑眉,眼中夺出锐光,几乎是在质问。在那样一个风气初开的年代,一个会吸烟的女学生未免显得惊世骇俗了些。
除非——
她本不是女学生。
闻冶瑰坐直了腰板,依然保持着那副得体的笑容。这番咄咄逼人、甚至有些刻意冒犯的试探,其昭彰与亵渎程度几乎是在蛮横拔除她自卫的硬刺。眼前这个男人,他是整个金陵乃至整个黑暗统治下的民国最有权势的男人。自然的,在如今的世道下,权力就意味着绝对的阶级支配权,是暴戾嗜血的代名词。纵然她心中早已有所准备,但他的危险,却远超她所能承受的范畴。
“很抱歉,白公。或许您曾见过和我一般年纪的吸烟的女孩子。但我真的不会吸烟。”闻冶瑰再度礼貌地婉拒,隐忍着心底那几欲喷薄而出的愠怒。她以最骄傲的目色回视,企图以张扬的艳媚去迎战那透皮彻骨的威逼。可她并不是如他一般善于操纵权谋杀伐之术。她只是觉得,当她傲意濒危的余光贫瘠地扫过那些波德莱尔最不屑一顾的贱民时,她,何等无助。
这下,白笠生不再搭话,而只是以一双鹰眼平静而犀利地迎向。于是,两道看似同等平静的目光便于凌空交织碰撞,各自藏匿的利刃激迸起明晃的迅电。清醒与狠辣、沉着与阴鸷、万芳仪态与千章谋算,弥乱的光影诡异地晃过几回,她似是注定要败下阵来。
“白公,很想陪您说话,但实在抱歉。”两盏酒后,终于还是闻冶瑰先行铩羽。她抬指抚上了自己的额头,“我似乎饮不惯外国酒。”
“无妨。闻小姐请回。”
白笠生并不阻拦,只是点了点头,掐灭了烟。但那胜利的目光依然如流刃不肯将她放过,在那窈窕的身段上来回游曳。
“此时榆儿正在会见来自日不落帝国的传教牧师、也是皇家艺术学院的学长。夏至过后,就不麻烦闻老师再来家中教习了。”转过身去的一刹,听得身后人悠哉开口。
良久,她闷声答道:
“我知道了。”
雍雅的步子再度迈出,跟鞋轻落。而这一次,她未再回头。
——
待闻冶瑰终于苦等到她心心念念的人儿寻到她时,壁上的挂钟几乎已走至天明。
绀蓝色的天穹挟来迷蒙的雨意,将精简的卧室逼压得暗穴一般窄。她几乎是在那个手脚轻蹑的人影堪堪现身门缝中时,便敏锐地捕捉到了那阵独有的芳芬。
真是好丫头,居然等到这会子才找来。她扬了扬高傲的眉头,气闷地再度别过头去。
白榆提着礼裙花浪似的阔边,一手提跟鞋,踮着赤足,偷偷踅进了玫瑰幽居的穴孔。窸窸窣窣的涕泣声自廊檐下、窗棂畔淋漓着漫入,像是一个僧修的苦尼在细腻地祷语。这不速之客提着胆,钻入虚掩着的门后反手扣紧。目光正往床铺上望向时,却不经意地扫到了倚坐在香案畔的人影。却不想,那人影早已将这幅乖张行径悉数纳入眼中。雪莲花背叛了月光,在四寂无人地影翳下偷偷孕出了黑色的芽瓣。但很可惜,不速之客本客永远不会察觉自己的行动究竟有多率真可爱。
晚月仿佛离别情人不忍窥望的伤眼,在云层后倾吐着淡银色的愁绪,只瞧得见一个婉约浑圆的细边——是怨极了却又难以遮掩的。闻冶瑰散着发,微敞着前襟坐在那里,手边是一炉冷寂的香灰,和一盏熄灯。残香与散灰纷落在桌上,似是为人懊恼拂去的。温吞的夜色拥笼住她身躯,又或说,她将身躯歪入宽容的夜色里。极淡的几丝月辉吻上发梢,更多是缠绵的雨意。她的丽影浸润在湿重的雨汽中。夜有情,也要完整地痴了。
不速之客正欲走上去,她却转过头来。于是白榆便看到了一张花色缭乱的脸。
从未见过她如此丢失分寸的貌态。
饮多了酒的女子正弥留于半梦半醒之间,夜潮般涌荡翻滚的晕厥感像是黑尼的袍衣,她坚强的意志力正在奋勇搏杀。而那让她梦魂烧渴的人却骤然出现了!无端地撼动了她的韧心,怎不恼人?口脂早被涎流的酒液晕花,腮脂也因酒意的熏烧而涂的癫乱,又因落着泪,搽粉也掩饰不住的心碎痕迹便更甚显著。 像是雨夜中垂枝而悲泫的玫瑰,她红眼潮湿,香露滴流不止,仍在低声啜泣着。
直到此刻,不速之客才察觉方时的涕泣声来自哪里。怪她粗心思了,夜雨又何其卑微?哪里就能连月光也哭丢了呢?
“阿冶,你哭了?你、你别哭、你……”
原本俏皮伶俐的女孩儿这厢也手忙脚乱起来,攥起白净的袖子就往人脸上糊。可那被糊的人竟也任了,丝毫不在意自己遍地狼藉的脸上是如何再添重彩?真比那戏文本子中怕误春光的浪荡才子还要荒唐。
“哎哟,好大的美人竟成了花脸丫头。”白榆憨憨地逗她笑。
“……”她不笑不语,但也不躲,更不掩饰自己的泪意,只时扬着胭脂晕乱的脸任由白榆擦。但明显,她感觉到她的动作逐渐柔缓了许多。
“生气了么?” 白榆耐心地哄劝着。“父亲就是那样的脾气,除了自家人,整日疑神疑鬼的。不是冲你一人的。”
听到那个人,原本抒缓的心肠却又拧紧了。于是她再度蹙起了眉,泪扑簌簌地落个不停。
“哎呀!好了好了!我不提!”她看到那张带着笑意的脸很显在地漾出了几丝真切的慌乱来。她感觉到自己的下颌被一只绵软的手掌轻柔抬起, 她的烟被人望得一览无余,而那放肆侵略她瞳孔的人却还在旁若无人地呼吸,阵阵香热的芬息潺缓地拂上她的面庞。
月下的喟息如云似雾,月下的轻怩栽蓓百亩幽兰。
一阵酒意上烧,飘忽了眼神,花影靡醉,恍惚中似有蝶踪来觅,落上一朵粉润的娇瓣。翻滚一回,于是耍闹的蝶衣也蜜上了花汁。真调皮。
“擦干净,然后我们洗个脸罢。嗳我的袖口,算了算了。只当陪你。”
是什么人在聒噪呢?当心惊飞了她好不容易等来的蝶。
“你可有不好受麽?西洋酒生烈很,仔细你的胃疾。”
还说?还不是因为你没为我准备桂花酿。她闷闷地想,也不答,只专心地用难以聚凝的目光去追蝴蝶。
“擦不干净的,我还是去拧个毛巾来。你等我。”
什么?!蝴蝶要飞走了麽??
眼前的人影站了起,头脑依然混沌,她理智全丢,登时情急。
不行,不准走!
别走!
正欲转身的白榆堪堪旋出半步,却突然感觉自己的身子往后倒了去,有人探出长臂将她拉了过去。还未来得叫出声际,便看到头顶压来一团浓墨重彩的影,继而,大朵大朵馥郁逼人的重香就这么压上了她的唇——
春水化融的暖池接下坠落的花团,轻飘飘的絮心跌入云里雾里。夜风媚笑,月色失温,浮尘升腾。温驯蛛儿织就起绯色的密网,捕来的是施展暴力的蝴蝶。死亡的鬼眼正借起伏的肤光窥探爱神的国度。野蔷薇娇蛮俯首,在润汪汪的水泽边浇灌下密密麻麻的艳痕。
破晓前,短暂探出头来的月神羞赧非常,再度隐到团云中去了。三两汪迸溅的雪辉银泊糅着参差晃拂的梢影清凌凌地披下。远处,传来了教堂的早钟和阵阵沉郁浑厚的大提琴声。
风,
刮来了大段空白的灰色音符,
留下一支遥远而不期的团圆。
拾一
荷月。饮遍六朝粉黛的金陵迎来了性格中最敦厚坚韧的一页。沿街巍立的法国梧桐殷茂壮硕、枝叶扶苏,参天的剑一般卫守着被亢丽史歌传颂了千年的古城。这树与它捍卫着的城一般,脾性中是带着些骨气的,从不容许冗余参差的枝桠旁逸斜出,蓬冠磊落傲然,剑冲云霄,一身正气站得笔直。那时,楚天浩荡下,革命的鸿潮堪堪兴起,民主共和的铁锤惊天动地地敲碎了前朝帝王妖后以贩卖国脉为邀、蜷居紫禁宫殿恬做蠹虫的黄粱美梦。忧神州之忧、苦庶民之苦的救世伟人放下号令斗争的旌旗,拿起立律平等法典的巨笔,于临危授职的前夕,在金陵城遍栽苍劲梧桐。梧桐果,或称三球悬铃木,果实三颗结一串,隐喻着“三民主义”的殷殷内核。闻冶瑰无法想象,当身凋力竭的先生在不得不辞去大总统席位时,回身最后一望种满梧桐的金陵,曾怀有一种怎样忧闷叵耐的想望?
“方拟全书告竣,乃出而问世。……尚望同志读者,本此基础,触类引伸,匡补阙遗,更正条理,使成为一完善之书,以作宣传之课本,则其造福于吾民族、吾国家诚未可限量也。”
昔日谆谆教义如犹在耳,先生扶华夏于濒绝之际的赤心仍然滚烫,病痛而死的身躯尚入棺未久,天下竟又起战火,又现累累不瞑目的白骨。
“救华夏、救中国……!”
倘若先生在世,存一息尚耳却亲睹那场崩裂劫浩,是否仍能安然闭上那双看遍民生疾苦的眼?
闻冶瑰侧身坐在床畔,静静地看远处桐翠密绣,飘零的白色桐花在虚空中隐隐然描摹出一具癯白的骨影,继而飞灰,散做一把轻薄的烟尘。她的心在滚血,征伐了好几载血泪交织的悲秋,可面上却依然澹静沉肃。
但唯有她一人可感知,几乎迸断的神经已然倾泻出滔天的琐绪,像大火席卷原野之后,一人箕坐在焦黑的草窠中,这世界要她该如何纳下这场霹雳一般的虚妄?
此月一过,便是她该与阿榆告辞的时候。
白笠生不愧为蒋氏麾下最精锐的一员干将,专属于她的天罗地网早已在暗中密密布下,待她迟迟醒转迹,却已身临断崖。
但好在,她还剩一月绚烂盛极的梧桐。
“吾有西山桐,桐盛茂其花。
香心自蝶恋,缥缈带无涯。”
……
“清明来向晚,山渌正光华。
杨柳先飞絮,梧桐续放花。”
真是冤孽呢。诗人们的情怀向来是最难揣测的,明明,桐花是清明“节气”之花,却又同时被视作是“爱与纯洁”的象征。这两桩悖反意趣的承载,岂不是十足的冤孽吗?盈虚有数、由盛及衰,绚烂极致走到寂寞落幕,真好一出回肠荡气的风月情债。
但离别之前,她尚且有一桩心事未了。
打定了主意后,她便起身出门,上楼往白榆的房间去了。算起来,这还是相识以来她第一度主动去寻她。那丫头,自从生辰夜后,已有数月不曾对她亲近了。
可她彼时不知的是,这月余来,并不止她一人的心境曾苦受情涛恨海的熬磨。但到底,生命的孤绝本质揭示着世间的姻缘本是两条无归之路,异径连缔大抵是要好几世的默祷与修福。可当有情苗栽于无福之土,纵二人比肩走的再久,终也不过是殊途。
“阿榆。”
坐在画架前兀自出神的白榆骤然听得虚掩的房门正被谁人叩响,她转头去望,正恰跌入了一双她苦苦逃遁了数月的眼。
“陪我走一次梧桐道罢。”
——
城东钟山,亦曰紫金山,饮霞吞雾之圣地。此地山林毓秀,峰水连带,灵韵沛饶。北高、小茅、天堡三山比足临立,呈笔架之势端然立于后湖汀带一头,相依相望,如借永安山水一述年岁不与痴情的恋人,又如悲古悯今的思想巨人尚未涸竭的传世墨宝,百年千年犹在吟哦着旷古沉蒙的诗篇。
卧龙居士有颂曰:“钟山龙蟠,石头虎踞,此帝王之宅也”而金陵载满血泪的史簿确然也不负此等盛誉,囊六朝分裂、朱明启蒙,而今共和民主新风、山水城林哲学与禅宗依体起用,繁多文化的发迹皆可寻根于此。帝王将相紫宸望阙的朝夕何其单薄?金陵的腹地中记载着的是世界地球上最古老的族邦迭代兴变的哀歌与繁荣。
于是便很自然地想起王半山句:“涧水无声绕竹流,竹西花草弄春柔。茅檐相对坐终日,一鸟不鸣山更幽。”文人雅士眼中的山自是温吞而内敛,像立地拔节的苍竹,髯须雪尽却不移风骨。但又想起重八帝咏钟山紫气:“嵯峨倚空碧,环山皆拱伏。……青松秀紫崖,白石生玄谷。岩畔毓灵芝,峰顶森神木。”何等威严神武?叹紫气东来,黄袍屠夫,帝王将相,宁有种乎?更想到陈维崧吟梅:“十万琼枝,矫若银虬,翩如玉鲸。”可惜了,倘若明朝路归冥府,她再无法与她一同赏梅。
“你约我散步,却不说话,为什么呢?”并行了半个山头之后,白榆终于耐不住性子,回头质问。
前后皆不见古人访客,山中鸟鸣透亮,近若眼前。梧桐大道笔直向上,缓盘山腰,棕色巨蟒似蜿蜒而去,直有掼破云天之势,连素来温润的梧桐都在头顶切切密语着,可身边人,实在太过安静。
闻冶瑰轻飘飘地瞄了她一眼,而后又望回远处。模样算是桀骜不驯极了,但脑海中,一切山笔龙石丛深莽林六朝烽烟大明思潮将凌乱意象却都又乖乖地收下了扎乱的翅,乖顺的雏雀儿似的爬伏下来,预备领受接下来的一些“规训”。
“你到底又在气些什么呢?”她瘪嘴。
好丫头,两臂坚决地推开了我,拒我于千里之外,又问我气些什么?她不忿腹语。神色因这不悦又叛逆地飞走了,索性别过头望到别处。刚才想到哪里了呢?哦,是这一句:寻去疑无,看来似梦,一幅生绡泪写成。可奈何山景开阔,倒显得她这一匹情绡真真小气。怕什么?她本就是小气的人呢。梦灭泪成,可叹她正是作茧自缚、自作多情了,丫头惯是憨颜软面的老好人,看谁都是眯眼笑着的,哪里就是只把笑容留给她了呢?
“闻冶瑰!”
这一喝来的实在突然,她不由打了个激灵。定住了脚步,愕然望着眼前人。好丫头真是好丫头啊!平素轻声软语的人骤然来了脾气,倒把她吓了一跳。
“你前日还、还、、亲我……”这厢,便这么久都不理我么?丫头瘪了嘴,这下倒换她羞的两腮通红了。果是嗅过西洋西风的人嗬!这种字眼都可随意往出说。
但伤心事再度被揭起,她顿了顿精神,沉默许久才迟迟开口:“那一夜,不是你亲口与我说,我们不过是传技授业的寻常友伴么?”她质问,精致的眉眼慢慢染上伤痕。
还抬臂推拒。真恼人的,连闺中密友都算不得麽?
“可是你、你、、!你亲我……”这下换白榆来了委屈。妮子闷闷垂下头,瘪着唇,搁于两侧的手还不安生,生要把那丝花潋滟的裙边都要搓皱了。
闻冶瑰不由笑出了声。
“你还笑呢。”白榆抬起头,没好气地翻了一个白眼给她。
“好了,是我不对。”闻冶瑰走上前,拉起那只捻着裙摆的小手握在掌心。如今算来,真算是她的过失了。何以因这腔涌动难平的爱意就要用她的阴雨去涂染她的明空呢?虽则,孤独是生命最真实的质感。但不是有诗人也吟悼过:
There are none to decline your nectared wine,
But alone you must drink life's gall.
世人都愿赴你的华约,但生命的苦酒必须一人饮下。而她,她又何止是孤独?她是孤绝,是深渊断崖侧一处长满衰草的坟陇,无人会去致礼她名姓。
是她的过失。是她的错。
是她怀有了不安分的奢念,是她,冒昧了。
“以后不会了。”她轻轻答。
“你最好是。”白榆的气尚未全然消下去,谁让这女人的脾气实在怪异很?
“乖,陪我走走。”闻冶瑰抬起手揉了揉那张雪团似的脸,待那被她捧在掌心的人总算是绽出了笑容,才牵着她继续向前走去。
“今天怎么想散步呢?”
“不过是,想看看好天气。和梧桐大道。”
自然的,还想再看看你。她在心底补充。
“好。”白榆并未有所怀疑,只是偏头靠过去,很自然地挽起了她纤弱的一臂。闻冶瑰顺势便与她十指交握,将那缠过来的一只手臂揉进怀里。
“阿榆?”
“嗯?”
“你……”
“怎么?”
“……”
……开口的瞬间却又滞住。
她要问些什么呢?
很遥远的日后,你可会想起我?
可会惦念我?
或是、
可会很短暂地……爱我?
可是,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世事时间的更变迭替、月明缺兮岂会如人所意?就算她此刻骁勇如誓要图穷匕见的战士,当着她面,问出答案来,又能如何呢?
于是良久,她只是轻轻地摇头。“没什么。”
一盏欲开却提早谢落的桐花跌落在她爬红的肩头,也引得她在心里补足了那阙诗的末两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东隅已逝,不觉间,大段大段的黄昏残影越过绵叠起伏的山屏,铺天盖地地压过来,真似血一般染就的谶语。
她知道,殊途终归是难同道,鲸舟分辙只在旦夕。在帆招的黑夜滚滚筏来的前一刻,她们中已注定有一人,要独自奔赴叵测迢递的明天。
拾二
白榆无论如何也难以料及的是,秋半月后,她竟倏然从陈伯的口中听得了她要更换家庭教师的消息。闻冶瑰简素的行装早已打点完毕,人即刻就要离开。
谁?是谁同意的呢?谁又曾知会过她呢??
“小姐,请等等!”
“噔噔噔。”年轻的公主小姐丝毫不顾身后人的呼喊,直直冲破臂拦的禁锢,拖着素白曳地的礼裙,焦急地自自己华居的闺室仓皇奔出。
只恨自己的脚步不够疾快,绑着白绸丝带的小洋鞋竟成了折断蝴蝶翅膀的帮凶。她焦灼奔下蜿蜒冗长的黑橡木楼梯,自被普罗米修斯统治着的彩色穹顶下急促穿过,途径曾狭路相逢淡然颔首的阴暗廊道,提一口气直直奔向室外。光与暗的世界各擎一边,她攒尽气力推自己冲入那摇摇欲裂的甬道,慌乱颠踬的步伐加剧了胸腔内的魔音,但缘分的穷途早已悄无声息地走上危崖。不甘认命的这一路上,有关那人的断裂意象和星零遗迹像西洋影戏的追忆镜头,漫山遍野地向她泼来。
“父亲!我并没有说过要换掉阿冶!”从未发觉,家中那条通往大门的廊道竟如此漫长,是隔世般漫长。因着癫乱的步伐,两侧狭仄的墙壁也晃动出挤压感,飞扬的白色裙摆像凋零旋落的桐花,昏暗的灯光尚未被炽白的天色所撕裂,她便已亟亟喊破了嗓音。
为何他们竟不曾经过她同意,擅自做决定?!
“父亲!!”
总算冲出了幽穴,天光绞杀最后一星希望,直白而刺目地破开。呼吸不稳的白榆堪堪站定了身,却看到那个女子兀自矮身坐入了父亲的车子。
她居然,同意离去。
“榆儿,闻小姐要回校准备毕业考了。下月,会由皇家艺术学院的学长为你讲习。”
“不!我不要什么学长!”白榆笃定而快速地摆头,坚决地砸声,追在身后的管家终于赶了上来,喘着粗气在她耳边哄劝:“小姐,就听听老爷的安排。那位牧师先生更有助于提升您的英文。”
“不,我不要什么牧师!”
“我不要英文!”
“我、我不留学了!”
她突然才明白自己何其痴傻?!不过是短暂与她朝夕相见了三百三十多个日夜,竟真的以为永远不会分别。
“榆儿!”
白笠生似是真被激怒了,骤然厉声喝斥。
“这是闻小姐自己的意思。”
这是她自己的意思。
这句话在白榆的脑海中轰然撞出了雷鸣。
这却是、她自己,要离开的麽?
她不愿相信。
连提前的告知都不曾有一句,倘若不是她多嘴一问,便要潇潇洒洒地不辞而别麽?她当她是什么人?!
这就是她所希望的离别麽?没有十指交握道别的依依、没有临行前浓墨重彩的馈赠和荡气回肠的诗律吟哦、没有相望胶着的媚潺的眼中流泻的软波眷恋。
没有,没有有关那个吻的任何解释与坦言。
没有,什么都没有。
只是袅娜的身段端庄坐入了嗡鸣的汽车,连看都不曾看她一眼。嗬——好干脆,真果断。
可是,换教习老师倒也无妨,为何?为何没人告诉她呢?她为什么不对她说?难道是因为觉得无关紧要麽?!
她当真就是这样,任她如此全力靠近都无法暖化的凉薄女人麽?!
沸的水泼入冷的潭,升腾的她的荒谬是驱不散的云烟。
闻冶瑰,你的心当真是冰做的麽?
可是,那个吻,那个她终日难忘、她却绝口不谈的吻,由浓郁热烈转入轻柔绵长。那夜,那瓣香脂冶丽的唇上,分明弥漫着很显在的珍惜。
太多的情绪冲入天真的脑海,一时间让白榆几乎难以承受。满腔满腹的语句积扼在喉头,拧出窒息一般的痛感。
“小姐,闻小姐只是住回学校去。您们还能再见的。”正要落泪际,陈伯的声音适时地在耳边响起。
是麽?是这样的麽?只是不再住家,她还能去大学园中看她,还能再见的麽?
可是,她好歹也该知会她一句。
但为什么,她无法理解。她竟感觉如此痛苦。心底如同绽开了一块硕大的血洞,仿佛神明卜知未来的泪眼,淌出汩汩的、如此绝望的恐惧。是什么呢?她在怕什么呢?这种末日来临一般的毁灭感究竟是什么?是什么據住了她原本晴朗简单的心脏?
“可……可……”陈伯仍在耳边絮絮开解,父亲的目光也是如往日同样的让她心安,可,她仍然难抑心底那阵慌乱。
但,一切一切的焦急情绪,都在看到坐在车中的那个人之后,彻底冷置了下来。
白榆看到,坐在车中的那个人只是遥遥地冲她摆了摆手,分外轻快地,像随意拨开一块轻飘飘的云彩,而后便转头望向别出去了。
虽则转瞬即逝。可她也看的清明了。那张精致的脸上含着的笑意是那么得体,得体而冷漠,冷漠到几乎是对她的失态极致刻骨的嘲谑。
真好笑的,真好笑。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当真好笑。
但,因方时狂奔赶来而崴疼的踝骨还在奋力弹拨着她的神经,她的好笑如此真实而钻心。
几乎是立时便冷静了下来,白榆定了定精神,强行忍回了堵喉的泪意,而后也扬起了一个得体而淡漠的笑容。热烈的午后日光也炽不化的。“陈伯说的对,我竟一时忘了。父亲,请原谅我的失态。”
白笠生安心地点了点头,而后交待管家,“陪小姐回去,我去送闻小姐回女大。”
“好的老爷。”
话音刚落,白榆便已决然旋过身去,咬着牙,忍着踝部传来的刺痛慢慢往回走。她的转身实在匆匆,以至于未及看到那桁升起的车窗后,再度望过来的哀眼中流出的——刻骨的心伤。
自然地,也不曾得以直面飞驶而去的车中行将上演的多番戏码。
“戏做久了,闻小姐还真是个好演员。”
大汽车载着一个血淋漓的秘密急速离开白府,行道树在窗外匆忙晃过,白笠生终于不再掩饰,鹰眸中逼射出只有最嗜血的野兽才拥有的凶光,欲要将她一身的芳皮与艳骨一毫一寸地嚼食殆尽。
“白公过奖。”闻冶瑰淡然回应,毫不畏惧。揭开身份坦然相对的这一刻,并没有她预想中那般让她惊栗非常。相反,她倒感受到了一种尘埃落定的安宁。好在,阿榆自始至终都不曾察知她身份。
不曾察知她是如何大费周章处心积虑地走到她身边;
不曾察知她从她单纯的口中套听了多少用于击杀她父亲的情报;
不曾察知那夜她在吻过她的之后,紧跟着便摸去了她父亲的书房。
车子沿着逶迤的山道蜿蜒游下,梧桐树辞去花期,桐花散漫飘尽,只剩冠顶虬乱的桠枝将天空割碎,仿佛月白釉的冰瓷纹碎片。
“我很好奇,像您这样美丽的情报人员落网时,都会想些什么?”白笠生看着女子恬静的侧颜,开口追问。他倏然觉得惋惜。倘若他是鹰,那她,便是他迄今为止抓到过的最貌美的猎物。庶几,往后也不会有人能出其右。
“我在想。”她淡淡地笑。
“白色公牛。”
“什么?”白笠生不明所以。
闻冶瑰漠视了白笠生的进一步探究,转过头去,不再开口。碎金子似的日光溅在了她的眼角,凝成一小滴莹润的金色的泪。
何其有幸,她们都是被艺术宠爱的女儿。
只可惜,阿榆。
实则你确然是尊贵自由的公主,但我却不是什么法力高强的天父宙斯。
我们永远也无法抵达,
那叛逃的欧罗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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