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薛卡,妈妈给我起的小名叫薛小花,“花儿”的“花”,但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林舒就认定是“花痴”的“花”。
那时候我们刚当上少先队员,每天学校门口都有两个戴着“一道杠”的小队长检查仪容仪表,不穿校服不戴红领巾不让进。我一次次地忘带红领巾,林舒就一次次地把她的红领巾剪下来一条绑在我脖子上。终于有一天,她的红领巾也只剩下窄窄的一条,而我又一次忘带了。林舒陪我在门口杵了半天,直到预备铃响了,她犹豫再三最后跟我说:“你自求多福吧。”
这时候学校门口已经没有什么人,检查仪表的小队长也走了一个,只剩下我和另一个敞着校服叉手歪靠在墙上的小队长,他用红领巾蒙着脸,像电视上蒙面的黑衣人,只露出两只眼睛。我们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我尴尬的不得了,心里着急又不好意思过去跟他说放我进去。最后他把红领巾拽下来,先开口跟我说话。
“哎!”
“啊?”
“你是不是没戴红领巾啊?”
我一听他主动问起来可能是想放我进去吧,立马高兴地跑过去。
“是啊是啊。”我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才发现他的眼睛长得可真好看,要是扣下来安到我的眼眶里,那我一定比李兮还漂亮。
“哦。快上课了。”他终于站直身伸了个懒腰。
“是啊是啊。”
我想他就算是不让我进去他自己也该回去上课了吧,等他走了我再溜进去也来得及。
“让我进去吧,都快上课了。”
“不行。”
“……”
“不戴红领巾不让进。”
“那你不着急去上课吗?”
“不急。”
“……”
“我得看着你。”
“……”
于是我就被记了次迟到。
对此我一直耿耿于怀,每天早上进校门的时候都要看看是不是那个男生值班。林舒以为我是看上那个男生了,但我知道我只是小心眼而已。那时候“花痴”这个词刚刚流行开来,估计林舒也觉得很新鲜,便天天用在我身上。我懒得解释,因为清者自清。
后来我了解到其实他不是什么小队长,只是那天值班的人请假了他被临时拉过来充个数,所以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端端正正戴着红领巾却没有再碰上他。
直到一天早晨,我和林舒坐在马路牙子上吃她从家带的的牛肉饼,老远就听见学校门口“嗷——”的一声。我回头看,果然是李兮。她每次都这样,屁大点事儿哭得跟要死了一样,惹得一帮人围着她。
我和林舒一边吃饼一边幸灾乐祸,吃得满脸满手都是油。
李兮“嗷嗷”了五分钟,以她为圆心周围形成了半径为十层的围观群众,很多本来进了校门的人也跑出来围在人群外一跳一跳地看里面发生了什么。小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班里要是有人哭了,全班都会围过去问怎么了,说别哭了别哭了,然后拿卫生纸给他擤鼻涕。后来长大了,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疼处,看到别人哭得时候也很清楚自己的一句“别哭了”并不能帮忙止疼。更重要的是,你疼我不疼,你要哭回家哭不要破坏大家的好心情啊。
里外里的围观群众让李兮哭得越来越带劲儿,几个高年级的学生看不下去,把她拉到值班的小队长面前。我和林舒也挤到跟前,我才惊讶地发现,那个“蒙面大盗”今天又被拉来充数了。
我激动地狂捅林舒,林舒则对我的大油手避之不及。
“你看你看,就是他!”
他还像那天一样,敞着校服,里面穿了件纯白的T恤,红领巾蒙住脸,叉着手随意地靠在墙上。
有人拍了拍李兮让她不要哭了,然后跟那个男生说:“你看她哭得这么伤心就让她进去吧。”旁边的人也跟着嚷嚷“让她进去吧让她进去吧”。
我不屑地哼了一声,得意地跟林舒说:“看着吧,他才不会让她进去呢。这人可讨厌了。”
林舒撇撇嘴,用一种鄙夷的眼神看着我,“是么?”
我回瞪她一眼,“当然。”
那个男生没说话,依旧蒙着脸漫不经心地叉着手,好像根本没有在听别人的话,只是看了一眼李兮然后动了动下巴,示意李兮“进去吧”。围观的小朋友们都欢呼起来,就好像自己做了好人好事一样。李兮装模作样地又呜咽了两声,然后背着小书包屁颠儿屁颠儿地进去了。
一切的发生不算太快,但我还是没有反应过来。
不按套路出牌的人还真是让人心寒啊。
等我回过神来李兮已经走出去好远。
我气急败坏地追上她,从背后狠狠推了她一把,骑在她身上,把手上的油往她脸上抹。她又“嗷——”的一嗓子躺在地上哭起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很生气。
气李兮那双水汪汪的随时准备演哭戏的大眼睛,气他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地把她放进来,气那双眼睛为什么不长在我脸上。我对他身为临时小队长却做出这样不负责任的事感到很难过,于是也“嗷——”的一声坐在李兮身上哭起来。
于是我被请了家长。
回家的路上母上大人问我为什么要打李兮,我问母上,是李兮好看还是我好看。
当时我想,每个母亲都会觉得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吧,尤其是我妈,她那么爱我。
没想到母上大人扶着自行车停了下来,转身郑重其事地对我说:“要是因为这个原因的话,薛卡,你今后还有许多架要打。”
于是体贴的娘亲帮我报了跆拳道班。
林舒陪我一起,冤家路窄的是李兮也在这个班。
每天的休息时间我就以一句不知哪儿学来的“你可仔细你的皮!”开头和李兮扭打成一团,以我们俩“嗷嗷”的哭喊声结束。林舒则坐在一旁安静地看小说,时不时抬头看看有没有出人命,在看到我和李兮僵持不下的时候冲教练大喊:“老师,她们俩又打起来了!”
久而久之,我自创了一套身法,但教练觉得我杀气太重,再学下去有走火入魔的风险,于是我又半路转去学画画学声乐学爵士舞。林舒坚持到了高中因为学业太忙也放弃了。只有李兮,在高三前考到了黑带。虽然她反复强调她黑带没有考过,但我和林舒对此表示一致怀疑。
我十六岁生日的时候李兮送了我一个昂贵的日本娃娃,那个娃娃很像李兮小的时候:粉莹莹的小口,俊俏的鼻尖儿,睫毛像两片粉刷,大眼睛眨巴眨巴能发出一串叮叮咚咚的脆响。她生得这样好看,皮肤又白,还听话,不爱闹,坐在那就像一个精巧的瓷娃娃,大人们都喜欢她。
所以我们打小就不带她玩。
上了初中我虽然还是看李兮很不顺眼,但我们俩已经很少大庭广众之下打起来,毕竟大家都不是小学生了。而且我意外地发现,每次用头顶在李兮肚子上的时候都有一种特别的快感。我还喜欢把手伸进校服里捏她的“游泳圈”,她问我能不能感受到她的心潮澎湃,我说我只能感觉到你的胃胀气和大肠蠕动。
我十分喜欢李兮送我的娃娃,想时刻带着她,但整个娃娃太大,我只好把娃娃的脑袋卸下来,拴在我的钥匙链上。我拿去学校给李兮看,李兮看到我这么喜欢她送的礼物也很开心。只有大舒不是很高兴,因为我总是在她打瞌睡的时候把娃娃脑袋放在她眼前,等她醒来“嗷——”的一声,然后满教室追着我打。如果是快上课了没时间揍我,大舒就会拿圆规尖儿在桌子上划横杠,攒够一个“正”字可以兑换一顿暴打。
这就是我们仨打穿开裆裤时就建立起的纯洁友谊:能动手绝不动口。
至于那个用红领巾蒙着面的男孩,我觉得他好像一下子人间蒸发了一样。
有那么一段无所事事的时间,我每天下课都在男厕所门口蹲守,后来我才知道他转学了。可为什么有的人转学去了市里,而他转学就像转到了世界之外。后来我时常做些光怪陆离的梦,现在也只记得零星的碎片,而在那些碎片里,他总是“嘭”的一下就出现了,起初会吓我一跳,但后来我就不在意了,因为他的脸渐渐变得模糊。但是每次隐约推断他表情,都是我喜欢的样子。
时间“噌噌噌”的过,有时很快,有时很慢。慢得像一节无聊的数学课,快得像在一节无聊的数学课上睡过去,醒来时轻舟已过万重山。我妈常说:“你刚生下来就那么大点儿,一眨眼就长这么大了。”边说边用手比划,但她每次比划的大小都不一样,有时候是鞋盒那么大,有时候是烟灰缸那么大,还有时候是一袋五十斤大米那么大。我妈还说:“你们都长大啦,李兮最乖林舒最懂事。只有你,还像荒山野岭里听不懂人话的山大王一样。”我不能辩驳,这样生动精辟的比喻只有亲妈才说得出。
尽管成长之路堪比取经,崎岖又坎坷,幸好我们每个人还是长成了现在这副皮毛骨肉脾气秉性,幸好还陪伴在彼此身旁。有的人长成大树有的人长成野草,而我,则长成了一颗奇葩,在祖国的大花园里没少祸害其他的花花草草。但是,我很快乐。
老天保佑,李兮这十几年来越长越残,最后我们才能变成高山流水的好友。
高中的她总是扎着半长不短的马尾,不沾化妆品从不做头发,拎着一个大妈Style的环保购物袋,里面装着每天的作业,素面朝天地淹没在二中放学的人潮中。
其实说李兮长残了多半是玩笑,都怪她小时候太好看长大了太高冷。除了我能一眼看出她“既宅又腐,前途未卜”的屌丝女本质,在大多数人眼里,她就是终南山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小龙女,只不过数理化要更好一些。她沉迷于二次元、耽美、古风、RPG游戏无法自拔,三次元世界里除了吃其他统统不感兴趣。当然到后来她也有了那个惹了她的三次元男生,但现在我要讲我的故事,她的故事连她自己都讲不清楚,说来说去最后只是四个字:“罢了,无妨。”
那时候我用脑袋顶在她胸口,才真实感受到她的心潮澎湃。
李兮家跟我家住前后挨着的两栋楼,高中那时候为了节省话费我们俩总把闺蜜夜话搬到窗户边儿上。晚风有一丝没一丝地闲荡,我们俩有一茬没一茬地说着话,楼下不时传来野猫叫春野猫产崽儿小野猫找妈妈的声音,楼上失眠的白领在用指甲挠窗框。
“还让不让人睡觉了!明儿还上班呢!”
经常听到有人这样吼我们。
但我们并不介意,因为他们不过是一些平庸的朝九晚五的上班族,而我们可是高中生。高中生是什么概念,高中生可是要参加人生头等大事“高考”的。所以我和李兮在窗边儿上背课文、吹牛逼、讨论问题、意淫未来,从来不理会别人是不是听得到,听到了会不会觉得可笑。
因为只要高考结束了,全世界都是我们的!
颤抖吧!凡人!
但是成为超人的路上总不能一帆风顺,而我就卡在了“数学”这道坎儿上。
李兮常常把半个身子探出窗口给我讲数学题。有次她一道题讲了一个小时,我望着对面楼上的灯一户一户熄灭,再抬头天上的星星却一颗一颗点亮,竟然还有流星,还有月亮的光晕……
李兮敲敲窗框问我:“懂了吗?”
我回过神来问李兮:“你说什么?”
还没有等李兮一口老血喷出来,静谧的夜突然被“咻——”一声窗子拉开的声音刺破。
“这么简单的题都不会!”一个陌生的声音吼道,“我给你讲!”
接着那个陌生的声音用两分钟就打通了那道题的任督二脉,又用了一分钟给我归纳总结了一下同类题型。
“懂了吗?!”
“懂了!”
又是“咻——”一声窗子被合上的声音。
只留下惊呆了的我和我的小伙伴。
那夜我和李兮都以为是天上的文曲星下凡,被我的愚钝逼疯,迫不得已显灵授予我心法。后来我妈告诉我,其实那是跟我们住一栋楼的一个学姐,高考虽然发挥失常还是以全市第一的成绩稳稳考入清华。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为什么我上不了清华。
我与清华之间的距离好比相遇问题中的两列火车,渐行渐远。本来只是一号线换四号线出地铁口右转直行的事情,对我来说就像取经一般艰难。横亘在我面前的有三座大山:不想学习,学了也不会,我会的都他妈不考。就此,高三开学前,母上大人特地叫了清华硕士毕业的表哥来为我现身说法,我们从中午一直聊到晚间新闻结束。期间我曾试图用啤酒灌醉他,但他以开车不喝酒为由把酒推还给了我。我想,那好吧,不如就灌醉自己。无奈我酒量过人,越喝越来劲儿。
最后,表哥临走时握住我妈的手说:“小姨,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已经记不清高三开学前的那个暑假都做了些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一直趴在窗前的桌子上。也许在背单词,也许在画电路图,也许只是仰着头看看窗外,反正肯定没有写暑假作业,也没有做数学题。我一向是这样爱憎分明的人,即便当着高考这样的人生大事,当着这样的利害分明。
不喜欢数学,就是不喜欢数学。
带着这样的一股痴傻劲儿和“打上高中起从来没有考到过卷面总分一半以上”的数学成绩,还有一书包一笔没动的暑假作业,我信心满满地开始了高三的征程。
加油!脑残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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