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山茶

从前，我觉得她很可恨，对她厌恶至极，但现在，我发现自己错了，甚至错得离谱。

早上，我从家里急匆匆往公司里跑，在路上竟然遇到了开车的梁佑鑫——我们公司的老总，也是我小时候的玩伴。

他摇开车窗，冲我喊了一声:“佳佳，上车。”

我对他的行为不明所以，但还是听了他的话，上了车。上车后，梁佑鑫直接奔山南而去，那是一个有着一大片茶树的地方，也是我们公司加工茶叶的原材料产地。我不明白他为何带我来这里，但总是觉得他今日较往日不同，总让我不敢主动和他说话。

到了山前，车停下，梁佑鑫下车，我便也跟着他下车。看着山上大片绿油油的茶树，呼吸着周围新鲜的空气，我顿时觉得心情很好，大声疾呼着:“哇塞，我第一次到这来哎，真美，空气真好。看来以后要多来这呼吸呼吸，嘻嘻……”

“佳佳。”听到梁佑鑫忽然叫我，我转过头去，差点吓了一跳。我看到他脸上竟然有泪，而且脸色也不好，我以为他生病了，连忙上前摸他额头。

他轻微挡了我伸出去的手，说道:“我没生病，只是心有些痛罢了。”

心痛?我愕然，为何会心痛?

“我和你说个故事吧，”他又开口道，语气微颤:“从前，有一对夫妻，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和男方父母生活在一起，原本一家五口生活得很幸福。但是忽然有一天，男方染上了毒瘾，不仅花费了家里大把大把的钱，而且还欠了亲戚朋友一屁股债，最无可救药的是，男方最后为了吸毒，还参与了贩毒……”

我静静地听着，觉得他说的故事有些熟悉，但又不记得在哪听过。

“毫无意外地，最后男方进了监狱，因为戒不了毒瘾，又无毒可吸，自尽而亡……”

我听到这，想起了之前听我妈说的村里的一些事情，顿时明白过来刚刚那股熟悉感从何而来。我觉得如果再听他说下去，对他太过残忍，便打断他:“别说了。”

“不，”他有些倔强，“你让我说完吧，我心里太压抑了。”“从此，好好的一个家就散了，由于孩子小，公婆年迈，女方的娘家逼迫女方再嫁。尽管女方再不愿意，也抵不住娘家人的以死相逼，终于还是另觅了良缘。后来……”

“后来，那孩子在爷爷奶奶的抚养下长大成人，再没见过他狠心的母亲，是吗?”我知道这件事的始末，觉得那女方太过狠心，一时激动便夺口而出。

我自从大学毕业后，便回到了家乡，在找工作时四处碰壁，找不到合适的工作。

“你怎么不去佑鑫公司试试?”我妈看我为工作而愁，便试探性地给我指一条明路。

我当即一想，觉得应该去试试。我又问了一些梁佑鑫的事情，包括梁佑鑫是如何自己创业建立自己的商业帝国，以及梁佑鑫又为何放弃市里的业务回到这个村子里建立了现在的这个茶叶加工公司——念芳有限责任公司。

我妈看我的确想听，便和我说了很多:“佑鑫这孩子争气，虽然他年少多苦多难，父亲早亡，母亲改嫁，爷爷奶奶艰难地把他拉扯大，他也因此只上完了初中便辍学打工。但他从未放弃过自己，一直很努力打拼，一边打工，一边学技术知识，才有了今日的成就。说起来，这孩子可怜啊，好不容易自己熬出头了，却无法在父母面前尽孝。不过我记得他妈名字里有个‘芳’字，他开的公司就叫‘念芳有限责任公司’，不知是不是巧合。”

“他爷爷奶奶呢?”我问。

“他爷爷也是命苦，操劳了一辈子，前两年去了。只留下他奶奶一个老婆子，孤孤单单的。佳佳，以前你小时候，他奶奶对你不薄，以后你要经常去看望他奶奶，多陪陪她才是。”

“嗯嗯，我知道。”我满口答应下来。想起梁佑鑫那个狠心的娘，我又有点生气，忍不住向我妈吐槽:“他妈也太狠心了吧?自己的儿子都不要了，只顾着自己享乐。前几年，我听说他妈再嫁的那个男人突然发了财，举家搬到了市里一幢别墅里，从那以后我再没打探过她的消息了。”

“你也不能这么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苦衷的，不要说得太绝对，我觉得他妈也不容易。”我妈责怪了我几句，又唉声叹气几声，转身进屋做饭去了，只留我一个人为梁佑鑫愤恨不平。

如今听梁佑鑫自己说起他的往事，我心里依然对他妈有愤恨，觉得她没有一个妈应有的风范。

“不是这样的，”只听到梁佑鑫分辩起来:“我妈她并不是你说的那样。”

我一股气涌上来，觉得梁佑鑫脑子真有病，“你妈都抛弃你了，还不狠心?你还替她说话，你怕是真的有病了，脑子有病!”

“我妈去世了，就在前不久……可是，我没能见上她最后一面。”梁佑鑫掩面哭泣起来，整个身体软了下来，瘫坐在山前的泥土上。

我的心痛了一下，为梁佑鑫，但还是觉得他妈无法原谅。他突如其来的这几句话，让我不知该如何作答。是该安慰还是继续批判他妈的坏?我陷入了两难之中。

很快，梁佑鑫调整了下自己的情绪，继续说道:“故事还没讲完，你要不要继续听?”

还没等我回答，他自顾自地又说了起来。“我妈在我爸牢里自尽后，被我外公外婆逼着改嫁，嫁的那个人家境不是很好，但是那男人对我妈好。前几年，那男人突然发了财，全家搬到了市里。而不久前，我妈去世。我妈操劳了一辈子，没享几年福就这样去了。她都还没等到我去认她呢，就这么去了!”

梁佑鑫的情绪再度失控，坐在地上哇哇地哭起来。

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我不知道他为何如此依恋一个抛弃了他的狠心的母亲，更不知该如何劝解他，只能静静地看着他。

“你知道我为何要回乡开茶叶加工公司吗?因为这是我的根呀!”他用手抓起一把地上的泥土，向山上的茶树扔去，“这一片茶树，是我一辈子都割舍不了的根。”

我被他突然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今天他的表现实在怪异，让我心中忐忑不已。

“十六年前，我爸自尽，我妈被逼改嫁，我爷爷奶奶带着我艰难度日。但其实，这一山的茶树，是我妈改嫁前花了一个月的时间种下的。那时候，她跟外公外婆提条件，说一定要为我种下一片茶树才能改嫁。她没日没夜的松土、种植幼树苗，又浇水，只为了给我留下尽可能多的茶树。我是靠着这一片茶树的收成而上的初中，爷爷的病也是靠着这一片茶树的收成而医治。那些茶树，原本每一颗树上都绑了一条红带子，上面写着:‘儿子，妈爱你，你别恨妈。’我怎么会恨她呢，她为我付出了那么多，我知道她爱我，其实她才是最命苦的那一个啊。”他用脏手胡乱抹了下眼泪，又道:“那些红带子被我解了下来，装到了我最珍贵的小箱子里。我一直很努力，就是为了有一天能让她看到她的儿子有多优秀。我一直很坚强，哪怕遇到再难的事情都不会哭，因为我相信我妈她不希望看到我软弱的样子。但是我真的太想她了，我控制不住。妈，对不起，您别嫌弃爱哭的儿子!”

我听完他的话，早已泪流满面，也知道自己以前是有多浅薄。我走过去拥住他，安慰他道:“别哭了，你妈也不想看到你伤心。如今你这么优秀，她一定会替你开心的。”

他在我怀里不停地抽泣着，过了很久，才渐渐平静了下来。他拉着我起身，往山上走去，每走过一颗茶树，便轻轻地抚着那嫩绿的茶叶。“小时候，我妈曾跟我说过，人不能忘本。这一颗颗茶树就是我的本啊，我必须守住它们。所以，我回来了，回到这一片土地上，用我自己的力量去回馈它们。你看，它们长得多好，等明天清明，下过雨后，它们一定会长得更好。”

“对，有你妈的保佑，它们一定会长得更好的。”我坚定地点头。

“佳佳，明天是清明，你愿意和我一起来这祭拜我妈吗?”他拉着我的手，语气带着渴求，询问我道。

“你妈就葬在这茶林里?”我诧异地问，但一出口又觉得不对劲。

“嗯嗯，她自己要求的，她丈夫依了她的意把她的骨灰送了来。我妈生前的遗愿是希望看到她的儿子娶妻生子。佳佳，明天你愿意和我一起来给我妈上香吗?”他的眉眼温柔，看得我心里柔软起来，轻轻地答应了一声:“好。”

走时，我们又回头看了一眼这片茶树，仿佛看到了天空中有人在向我们招手，那熟悉的眉眼，分明就是佑鑫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