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小山在里面的屋子里,搭着一根高板凳一边写作业,一边看电视。
而她的母亲则和街坊女人们支了一根方桌,在外面的房间打着两毛钱的小麻将。
电视机里发出的呼声越来越响亮,主持人的声音高亢而激动,万小山抬起头咬着笔杆子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机。
柯受良开着车从黄河壶口飞了过去。阳台对面的那家人也在看柯受良飞黄河,然后他们一家人跺着凳子欢呼大叫起来。
那年万小山九岁,看着电视他竖直了身体。他听到他母亲甩着牌搭子,跟了一句:“好像飞过去了。”
另一个女人说:“那就飞过去了塞。”
她们沉默下来,各自算着牌面。
万小山丢下本子,跑到他妈跟前问:“妈,电视上那个人,从哪里来的车?”
他也想要那辆车,他的印象里,没有人有自己的车,只有爸爸口里的领导才有车。
万小山他妈说:“可能是国家发的。”
另一个阿姨说:“他来飞黄河,电视台录他,就是电视台给他发的。”
万小山又问:“那飞完了后,车还要还回去吗?”
这下没人回答了,桌子上又陷入沉思的冷漠。万小山他妈把两张牌一摊,说:“谁飞的就是谁的,看到没,胡了。”
万小山从此记住了那句话,他下决心说将来也要去飞黄河,也要领一辆车。
但是,当万小山给儿子取名叫小海的时候,他还没有去飞黄河。
他已经贷款买了自己的私家车,所以就不需要麻烦黄河了。
他也贷款买了房子,在这些钱进来又出去的过程里,他就越过越好了。
小海会说话的时候,就会开口喊:“手机,爸爸。”
万小山把手机藏在背后,对儿子说:“喊我。”
儿子说:“手机。”
万小山摇着一根手指说:“不对,我是爸爸。”
万小山在酒桌上遇到了以前的同学。
万小山记得小林是他的中学同学,但是小林说:“我没有读完中学。”
“我怎么记得一起毕业的?”
“你回去看,毕业照上没有我。”小林笑呵呵地说。
“那你去哪里了?”
小林意味深长地说:“我去打工了。”
小林趁着一杯酒的功夫说了很多话,他说:“早知道我应该像你一样,把书读完,当时只图着快点赚到钱,但是直到现在,还没有赚到钱。但我知道你的钱也是从银行借的,你每天一睁眼,什么都不想就想到还钱,车贷,房贷,车位贷,老婆,孩子,岳父母,都盯着你要钱对不对,尽管我没娶到老婆,但我知道你肯定也过得很辛苦。”
万小山一直点着头,赞成说:“你说得很有道理,假若我一天不去赚钱,月底还贷的时候就会少一天的钱,那样银行就会打电话给我,我死活不接的话就会打电话给我老婆,我老婆就会朝我大吼大叫,然后我岳父岳母就会抱怨,说当时本来就不答应我们结婚,因为没有房,也因为这个原因我先借钱有了首付,就开始了还贷。”
小林跟他碰了碰杯子,说:“那就是了,唯一不辛苦的方法,只有一个,就是暴富。”
随即,他们就互相聊起“如何暴富”。
你听说过极限运动吗?对,就是很危险的运动。
为什么提到极限运动呢?因为危险啊!
危险才有人好奇,好奇的人又不敢亲自去尝试,就只能去看那些敢去做危险运动的人,那么收看“危险”的人就会越来越多,从一千到一万,从一万到十万,从十万到百万。
你知道过了十万是什么概念吗?就是十万人在用手机看着你,你想,那么巴掌大的屏幕,就聚集了十万人的关注,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
万小山站在医院门口,听着小林的滔滔不绝,他终于插话了,问他:“出名吗?我没有心情。”
小海病了,睡在病房里。以前人家夸他儿子脑袋大看起来聪明的时候,他从来没有想过是脑袋里有不该有的东西,把头撑大的。那东西取了又长,长了又得取,反正不能让它扩散。
万小山跟儿子小海说:“我是山,你是海,那一半儿缺了,另一半就没意思了。”
小海说:“头头痛,要爸爸。”
万小山说:“爸爸要去缴手术费,你看着手机就不痛了。”
出了医院门以后他就把房子卖了,现在他暂时租了一个套一,和妻子勉强地凑合着。妻子说:“我爸当时是对的,你只有一套房,你要是有两套房就不至于这么苦了。”
但是万小山说:“要给儿子看病,有两套房也得卖了,那你就会说有三套房就好了,万一三套房还是没治好,你就会说有四套房就好了。”
“说来说去,还是因为你没钱。”妻子说着便流出了眼泪,万小山闭上了嘴巴。
小林跟万小山说:“你不用出名,你只要有十万人看你就行了。然后呢,然后就会有广告商想在那巴掌大的手机屏幕上做广告,因为他们看你的时候,也顺便看广告,这样广告打出去了,商家就有利润,因为他们打广告是沾了你的光,就必须给你支付沾光费。”
万小山说:“我不知道怎么会有十万人看我。”
小林说:“所以我才跟你提极限运动。”
万小山不仅从小林那里听说了极限运动,还在他的手机上亲眼看了一下他的视频。
他站在几十层楼的房顶上,用自拍杆俯瞰自己的身后,那是如同万丈深渊般的城市。
万小山赶紧把手机还给了小林,给他说:“这不是极限运动,我听说的极限运动是爬山、冲浪、溜滑板那种,我要是十五六岁还行,现在学不会了。”
小林说:“这也是极限运动,在国外很流行,只要国外流行了,不管好的坏的,我们这里只会更流行。”
万小山又把手机接过来浏览了一遍,小林在各种钢筋建筑上的自拍,以及做一些危险的动作。万小山问:“有保险绳拉着你吗?”
小林说:“那谁还看啊,都知道你不会死了。”
万小山大吃一惊,说:“难道是为你看你死吗?”
小林说:“也不是看我死,而是我可能会死,这就增加了惊险度,不惊险有什么看头呢,大家会想,有绳子拴着的话,我也会啊,何必看你呢。”
“那你死了,你母亲怎么办?”
小林嘿嘿一笑,说:“我不会死。我独生子女,我死了我妈就成了老年丧子,她就完了。”
三个月以后,小林在一栋三十四层高的房子上掉了下去。
他想用自拍镜拍一个自己站在房子边缘的镜头,他往外挪了一点,觉得还不够刺激,又往外挪了一点,这下一定会有很多网友大呼“过瘾”了吧,但是说不定还有更挑剔的人跳出来说,国外的人还要站得更出去一些,你的大半只脚都还在里面呢。
于是小林又往外挪了一些,他的重心开始不稳了,他努力稳住自己,朝着镜头歪了歪头,比出一个很轻松的笑脸,就在他准备摁快门的时候,他就掉了下去。
万小山决定自己先录制一个视频,不一定是飞越黄河,只要是一条河,他能先飞越过去,就可以先证明自己的能力,再就可以用这个视频去说服对方相信自己可以飞越黄河。
他打定了主意,就往一条他记得还比较开阔的河边开去,他上了绕城公路,又上了高速,在路上堵了很久,终于下了高速,距离那河越来越近的时候,他开得越来越快,就在冲进岸滩的时候,他猛地刹住了车。
万小山精疲力尽地回到医院,坐在病床边,捏着小海的小手指说:“儿子,你听说过柯受良吗?”
小海说:“没有。”
万小山又问:“儿子,你听说过壶口大瀑布吗?”
小海说:“没有。”
小海摸了摸万小山的脸,说:“你可以在手机上找给我看。”
万小山说:“今天和爸爸玩,我们不玩手机。”
小海说:“爸爸。”
万小山问他:“咋了?”
他说:“好的,爸爸。”
万小山哭了,他对自己说,一定要治好儿子。白天他照顾儿子,夜里就通宵地发邮件。
他试着给各个比较出名的公司发邮件,问他们想不想看汽车飞越黄河,他负责开车,而公司给他支付所谓的沾光费。
而且万小山也想到了一个策略:点对点投放。所以他更多的是给了各个汽车生产公司、配件公司、轮胎公司、润滑油公司发邮件,邮件里他也写了他儿子的病情。
只有少数公司回复了他,对小海的病深表同情之余,也告诉万小山他们不想看飞越黄河。
万小山问他们:你们想看什么?他觉得自己现在有无穷的力量,他可以表演钻火圈、胸口碎大石、吞蛇……他忘记了他的211、985和硕士学历,他觉得那些都是狗屁。
但是那些公司就没有再回复他了。
万小山终于想到求助网络上的一些软件平台,在上面发布众筹治病的消息,他贴上了自己的身份证和儿子的手术证明。
几天后他看到了一线曙光,有人开始陆续给他捐款,一个星期后差不多有了一千八百零四角钱。
然而在接下来的星期一,有人在网上揭露曝光他,说这个叫万小山的人明明是个骗子,他也叫穷吗?他还有车!他既然那么想救孩子,怎么不把车卖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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