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凌空
四万年前，那是冰河时代末期。
在距华夏族首府昆仑北部约八百公里的寒冷之地，有一片开阔的沼泽，人们叫月冶大泽。
黑漆漆的沼泽里时不时胀起气泡来，噗的一声破开，散出焦臭的热气，白茫茫连成一片，一眼望去蔚为壮观。此地原属姆大陆北部高原，一年四季都笼罩在泠冽的冰霜之中，本应极度寒冷，但此时周围水汽蒸腾令人浑身发汗，仿佛回到了温暖如春的昆仑。
那是因为月冶大泽下埋着数座活火山，从北部更遥远的高原绵延一千七百公里而来，巨大的山体被埋在大泽之下，汹涌的熔岩血脉喷张，仿佛被困住的巨兽，随时随地都能挣脱这桎梏牢笼。但灯火通明的霜月之城，却泰然自若地安卧在这大泽上，如同威风凛凛亘古不变的神主，数千年来渐渐成了一座远近闻名的浮城。
这里最大最出名的当然是霜月赌场，但是同样知名的还有城中大量的热力发电厂，成千上万的热力管道从发电厂蔓延下来，星罗密布深入大泽之中，不断抽取着炙热的泥浆，汲取其中的热量，加工成高能蓄电池，通过繁忙的流水线，生产出数之不尽的无人机。
数千架无人机此时正在空中飞行，发出嗡嗡低沉的轰鸣声，吊着一块块十几米长的结构件，正在月冶大泽上来回穿梭。
沼泽旁慢慢聚集了数百人，个个身材矮小衣衫褴褛，目光中却透着一种莫名的渴望。
“好了，你们下去吧！”只闻一声令下，这些人飞快地将身上的衣物褪去，一个个光溜溜地跑向沼泽，毫不犹豫地纷纷跃入滚烫的沼泽之中。
七岁的阿龙缩在母亲的怀中瑟瑟发抖，露出了惊惧的目光。
“他们这是要自杀吗？”
“不，”母亲摸了摸他的脑袋，柔声说：“他们在工作，他们是昆扬人。”
阿龙盯着沼泽仔细分辨之下，发现这些所谓的昆扬人似乎变得不一样了。
在无人机四处冷白色的灯光映照之下，他们的背脊上似乎泛起了一片片幽蓝色奇异的光泽，接着是脖颈、脸颊，慢慢的浑身都是。随后，他们一个个甩起手臂飞快地在泥沼中游动起来。
“他们身上好像长出了东西，那是什么？”阿龙怯生生地遥遥指了一指。
“那是石鳞，”母亲耐心解释着：“他们是地下穴居人，昆扬人既不怕热也不怕冷，那是因为他们的身体可以随时长出石鳞，这种比骨头还要坚硬的鳞片覆满他们的皮肤，他们是这里最好的建筑工人。”
“好好干！这都是一天十二晶石的活！”无人机正热闹地播放着工头竭斯底里的叫声。
沼泽中的昆扬人接二连三地汇聚起来，高高举起手臂，接过无人机吊下的一条又一条建筑构件，一边在泥沼中游动，一边灵活地拼装起来。
很快的，一个大约四米宽的浮桥渐渐成形了，这些昆扬人完全不知疲惫，马上开始了另一个浮动箱体的建造……
从遥远的昆仑来到这里，阿龙实在累坏了，倒在母亲怀中不知不觉睡了一晚。他睁眼的时候，一个晚上过去了，天边已经现出了一丝鱼肚白。在蒙蒙的热气之中，他看到昆扬人从泥沼中爬上来，拖着沉重的步伐倒在岸边，呼哧呼哧喘着粗重的气息，那些身上幽蓝色的鳞片已渐渐褪去，微笑却慢慢浮现在他们的脸上。
“好了！浮桥已经搭好！可以开始进城了！”岸边的人发出了欣喜的叫声。
“走吧。”母亲把阿龙拉了起来，阿龙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些岸边的昆扬人，他看到了有几个昆扬人围着一具尸体在哭泣，这具尸体上的鳞片并未褪去，原来透着幽蓝色的光泽慢慢变为暗红，一片一片剥落起来，像是秋天枫树上不停凋落的叶子。
“那个人怎么了？”阿龙指了指那具尸体，母亲瞄了一眼，目光中透着麻木，“他死了。”
“他们不是很厉害吗？怎么会死呢？”阿龙讶异问道。
母亲看了看远处，漆黑的沼泽上热气蒸腾，噗噗的泥泡翻卷起细碎如骨刺状的藤蔓，不停地涌动。她摇了摇头，指着那些藤蔓叹气道：“或许是那些葵棘上散发的神经毒素，他们冷热都不怕，可是也要呼吸，一个不留神吸入这些毒素被麻晕了，倒在沼泽里无声无息就给淹死了……“
”咳，都是为了生活……”
步履蹒跚却有些热闹的人群正在纷纷涌上浮桥，远处灰白的热气笼罩着霜月之城。雄伟的七尾蛇女神拉娜的神像高高伫立在那里，她低头垂目，似乎正睥睨着这芸芸众生，而她手中高举的古朴长剑在晨风中隐隐呼啸，听起来像是呜呜的哭泣。
阿龙呐呐问道：“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去那里？”
无数的霜雪从天而降，落在浮桥上，落在沼泽里。浮桥上的霜雪融成水滴，而沼泽里的霜雪化成黑泥……母亲抬头凝视着远处雄伟的霜月之城，面无表情地说：“我们……也是为了生活……”
……
那是阿龙关于霜月最初的记忆。
他沉默了许久，直到青儿的声音将他唤醒。
“阿龙，你倒是说话啊。”青儿细眉微蹙，焦急地问着：“你说我们有救了，那别愣着呀，快说呀！你倒是急死我了。”
阿龙回过神来，看着石匣中的物件，这东西巴掌大小，黝黑的表面正泛着暗金色的幽光。他微微一笑，“这东西可是有些年头了，也不知怎么的会落到你师父的手中。这个东西在我们那个时代实在是稀松平常，但对于你们而言，或许称为神器也不为过。”
“这到底是什么呀？”青儿一脸的期待。
阿龙平静地说：“这是凌空，也称大气环境转化器，你或许听不懂，这样来说吧，这就是一个可以呼风唤雨凝霜降雪的神器。”
听了这话，青儿当场惊呆了，眼睛瞪得大大的，舌头都打结了，“竟有如此神器……”眼下时间紧迫，阿龙也不敢拖延，赶紧解释了起来。
原来在他们那个时代，霜月之城建立在热沼之中，由于地底蕴藏着高热的缘故，所以地处寒冷之地的霜月之城不仅不会冷，反而有点热，有的时候甚至热得很过分。
因为地底热量释放过多，甚至会令沼泽中的水汽完全蒸发，干裂地表有时候甚至会涌出岩浆，但是霜月之城自有克制之法。
霜月之城在城市的周围安装了数以千计的大气环境发生器，可以自动监测周围环境的变化，一旦热量过多，这种设备可以随时触发向周围大约一公里左右的大气散布电离子信号，转瞬之间便可以凝聚水汽，降雨、降霜、降雪都轻而易举，这些手段也都是为了将周围的温度和湿度控制在一定范围之内。这种设备平日里也要进行保养，阿龙在霜月之城做过修理工，也做过这样的活，所以并不陌生，一眼就认了出来。
这凌空有三只脚，是为了在塔基上固定用的，这个特征很明显，看起来似乎像是一个巴掌大小的三足小鼎。唯一有些令人担忧的是，不知道里面的蓄电池还有多少能量，阿龙就怕这东西不经用，到时候演砸了可不得了，那青儿的小命绝对立时不保。
他交待青儿赶紧仔细查看了一番，根据他的指引，青儿很快便熟悉了“凌空”的操作之法，先是通过特殊的触摸手势激活了操作屏幕，然后跳出了一个密码启动框，要求输入一个三十二位的密码，这可当场把青儿给看呆了。
阿龙倒是毫不担心，他是后台维修工，有一个万能的后台密码，让青儿试了一下。青儿心灵手巧，一下就进入了系统，然后调出了能量检查的页面，这个页面上显示的东西，青儿看得是一个头两个大，阿龙虽然熟悉，可当时看到的时候，是一个头十个大！
他被惊呆了，上面显示这个“凌空”中的能量块并非普通的高能蓄电池，而是一块太熬水晶。这是远古部族太熬族遗留下来的一种能量块，对于阿龙这种小修理工而言，不啻于像是看到了无价之宝一样。
他记得霜月赌场中的“深渊”系统就是由太熬水晶进行供能的，这东西的珍贵之处，就在于小小手指大小的一块，便可以存储超过高能蓄电池数万倍的能量，而且这种东西还有一个更神妙的特点。
太熬水晶，是可以自动从大气中吸收能量进行恢复的，虽然这个过程相对较慢，但是这可说是神乎其神的功能了。换言之，只要不是败家子，这东西就是一块无限供能的超级蓄电池，只要有了这个东西，他就是想把这周围一公里的地方变成雪国，也是不在话下了。
阿龙心中狂喜不已，为了亲眼确定一下凌空中是否安装了太熬水晶，他引导青儿打开了储能块，只听“嘀”的一声轻响，储能块推了出来，呈现在眼前的，是上面固定的一块方形的物体，大约手指大小，正幽幽地亮着赤红透亮的微光。
阿龙干咽口口水，眼睛都要看直了，眼前的东西，他也是第一次亲眼看到，但是之前在一些猎奇杂志中已经看到过很多次了，这东西，活生生的就是一块太熬水晶。他欣喜若狂，但是青儿比他还高兴。
“天啊——这是外丹！”青儿喜出望外惊叫起来。
“外丹？”阿龙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问：“这外丹是什么？”
青儿赶紧解释了起来。原来这外丹，是炼气士梦寐以求之物。尤其是在炼气进阶结丹之时，往往需要上百年的凝气修炼，如果没有神妙的修炼之法简直是痴人说梦，于是有些人就想要借助药物来实现，这外丹便是其中最好的药物。而炼气士一旦结丹成功，体内便可凝结出内丹，届时益寿延年功力大增，再也不是凡胎肉身了。
青儿说的这些东西，阿龙有所耳闻，但他也没想到这太熬水晶竟然就是他们眼中的外丹。至于辅助修炼，他听说昆仑有些人确实在修炼以寻求永生之法，但他只是个为了一日三餐奔波劳顿的人，有了上顿没下顿，哪有这闲工夫去料理这些鸟事。他也无暇多想，随后一步一步教青儿学会了凌空的使用方法。
到了天一亮，部落众人将他们团团围困之时，青儿依照阿龙交待的办法，启动了凌空，然后满怀忐忑地走了出去。
当漫天的霜雪突然降临之时，众人惊呆了，青儿自己也惊呆了。
她并不是神，可是当她每一脚都踏出冰霜雪莲的时候，她自己何止是惊呆了，简直是吓呆了。
“快看快看！我脚下生花了！我，我……”她小声支吾着，吓得花容失色。
“别慌！稳住！”阿龙看了看青儿脚下的雪莲，略一思索，随即安慰道：“别怕！这是因为你身怀凌空突然制冷，你脚下寒气遇到周围的热空气，迅速凝结为水，你踏步之时溅起水花，这些水花被脚下的寒气一卷，马上凝结成冰，所以变出了朵朵雪莲。”
青儿听了顿时心里吁了口气，一边木讷走着，一边小声问：“喂？接下来干嘛？我总不能这样一直走吧！”
阿龙将周围众人扫视一圈，一眼便看到了浑身颤抖的大祭师禽桑，真是恨得咬牙切齿，随即吩咐道：“青儿，快将寒气散开——覆盖周围所有人！”
青儿依照他之前的吩咐，双手连续飞快地变换起手势，随即再单手扬起，只见手中飞扬起阵阵雪沫，瞬息之间便施展出了神仙一般的无上妙法。
这其实只是个小小障眼法。
她扬手施法之时，另一只手正在怀里偷偷拨动凌空的按键，这凌空制冷作用再度提升，所以转眼间周围的雪便大了起来，很快就覆盖了跪在周围的所有人。众人见“霜雪之神”施展神仙术法，个个吓得六神无主心惊肉跳，就怕神仙气恼他们之前无礼行径，怕是要用这大雪把大伙给活埋了。这些人一想到这里，不由分说就死命哭喊起来。
“神仙饶命啊——”
“别杀我们呀——”
“都是禽桑那个老不死的指示我们干的呀——”
“我们有眼无珠啊——”
“别杀我呀！我还没娶妻呢——”
“呸！就你也配！我还没生娃呀——”
伴着胡七八糟的鬼哭狼嚎，那些躺在地上原本昏迷的病人，口鼻中吸入霜雪的寒气，突然纷纷咳嗽了起来。有些人一下咳出一口黑痰，有些只要一个喷嚏便呛出一滩黑色黏液，这些黑液似乎被周围突如其来的寒气一激，毫无征兆地全都被排泄了出来。
这些原本被以为性命不保的人，如今纷纷醒觉，有些突然生龙活虎地蹦了起来，其中姬三最有趣。
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自家老婆，听她喜出望外喊道：“阿三，你醒啦？太好了！神仙保佑啊……”
姬三面无表情看了看周围漫天的大雪，又看了看自己老婆，二话不说啪的一声狠狠甩出一巴掌，他老婆“哎哟”一声倒在地上捂着脸干嚎：“你个憨货——你打我做甚？”
姬三脸皮铁青微微一抖，指着老婆开口便骂：“你个臭娘们——你怎么不叫醒我呀！”
“老子就是睡一觉，没想到竟然睡了一年……我偷的半斤鹿肉，还在地里藏着呢！如今全没啦——”他嗷的一声早已哭得昏天暗地。
于是这周围无数的人， 有的笑，有的哭，有的还一边笑一边哭，这滑稽场面把青儿都给逗乐了。
“正经点！正经点！这装神弄鬼呢！”阿龙赶紧嘱咐她，而青儿一听更是笑得合不拢嘴了。
几位前面原本油头粉面的老混蛋见了青女这副笑容，一抹脸上厚厚的雪花，纷纷拍起了马屁：“哎呀！神仙大人这哪是生气呀！明明是发了善心救了大伙呀！”
众人一看原本自家患了瘟疫的病人如今个个生龙活虎，纷纷对着青女叩拜起来。
“仙人果然慈悲为怀啊——”
“药师大人不仅不计前嫌，如今还施展仙法救了我等，实在是无以为报啊……”
有几个青年人指责禽桑，骂得口沫横飞：“你个老混蛋，就是你——你还诬陷仙人，如今以死谢罪吧！”说罢，数人不由分说揪出禽桑，甚至连他崭新的法袍都给扯烂了。禽桑见这些原本忠心耿耿的信徒，转眼便把自己这个始作俑者推了出来，心中更是一团乱麻。
他抬头看了看青女，方才已见识了这女子的手段了。在这炎炎夏日中顷刻变化出无数霜雪，这不是霜雪之神降临，还能是什么？
他心中万念俱灰，连滚带爬拜倒在青女脚下，苦苦求饶道：“仙师大人有大量，老朽老眼昏花，有眼无珠！还请仙师饶命啊——”
青儿见禽桑已然服软，正要开口处置之时，人群中却突然传来了粗重而爽朗的笑声。
“药师大人果然好手段！只是不知药师大人怀中所藏之物，到底是何宝物啊？”
青儿心里顿时一滞，更是暗暗叫苦。此人一眼便看穿了方才自己施展的把戏，绝非泛泛之辈，她不由得忐忑起来。
阿龙更是心里一沉，紧忙顺眼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此人将斗篷取下，露出了那张满脸胡渣的脸。他不是别人，正是黄族部落首领姬轩辕。
只见他单手一伸，指着自己的大帐微微一笑：“药师大人这边请！我想，你有很多话想要说……”
阿龙心里更是一团乱麻，他就怕夜长梦多，原本计划是把禽桑办了以后赶紧和青儿回青要山，而如今姬轩辕显然早已看破一切。
看来这一回，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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