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府
汛州城南的曾府大门口,齐齐站了一大排士兵。
南朝军队分五等,第一等为皇城中的羽林军,最末一等,则是各州县弹压地方用的屯军,这些人日常为官田做农活,有事则征集来作临时军队。现在曾府门口站着的,正是汛州本地的屯军。这些人身着粗蓝布裱骨的纸甲,头缠粗布巾,手上或持长矛或握铁叉。
虽然已是深秋,汛州却依然像是三伏的天气,酷热异常。这些兵丁身上穿的纸甲既厚且实,实在是闷热难当,其中一些便擅离了岗位,躲到府门附近的大树下,歪歪扭扭地躺了一地。
众人小憩了一会儿,精神渐复,便闲聊起来。
其中一个青年汉子抱怨道:“楞个热的天,府衙老爷遣咱们把这曾家围个里外三层,也不知是为了甚事?”
另一个约莫四十五六岁的老兵圆睁双眼,似是听到了什么荒唐至极的问题,对那汉子说道:“你还不知?这汛州城里早就传遍了。说这曾家大老爷,在京城里犯了大案,前些时候已给判了个凌迟,押去篁州大竹市口,一刀刀的给活剐了!” 说罢,伸出右手拟出个刀的样子,在自己胸前比划了几下。
那青年汉子大吃一惊,跌坐在树根处的屁股也弹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道:“曾家大老爷给……给剐了?这……这事……可真?”
旁边一个瘦黑汉子过来插嘴道:“真的,真的,我姑父久在篁州城做生意,昨日里正巧回到乡里,他跟我说,你们汛州有个姓曾的,色胆包天,三更半夜竟在牧王殿里和后宫里跑出来的妃子厮混,后来不知怎的,竟把那妃子的头给一刀削了下来,第二天事发给人擒住,不日便给判了个凌迟。”
那青年汉子右手捂心,口中说道:“牧……牧王保佑,这曾家老爷竟然在牧王殿里做……做这等事情,真是罪过。”
那瘦黑汉子嘿嘿一笑说道:“你说这曾家老爷,往日里看起来正儿八经的很,没想道却是个风流的主,连那后宫里的天仙人儿也能勾搭出来,实在是让人佩服啊。”
“岳老三,我看你是心里痒痒,也想去弄个妃子玩玩吧?”旁边另一个兵丁大声嘲弄起那瘦黑汉子来。
“呸,玩你的亲娘嘞,老子可不想给人一刀刀割成个百十块。”那姓岳的瘦黑汉子说罢,歪头斜肩地抖了几抖,仿佛曾云尸体的惨状给他亲眼见过一般。
众人哄笑声中,一个老兵突然开口:“你可积点口德吧,曾老爷平日施舍乡里,还出钱建了许多个学堂,虽然犯了这滔天大罪,善事却也没少做了,这辈子落得这般下场,唉。”说罢,一声长叹。
众人听得此言,都觉曾家虽是汛州大族,平日里却从未欺压地方乡民,曾家老爷年轻时也是个急公好义的好汉子,现在却连个全尸也留不下,不由都闭上了嘴。曾府门前的大树下,一时又安静了下来。
同一时间,汛州城北的官道上,十骑快马正在纵蹄奔驰。这十匹马毛色深黑,都是南朝官驿的上等好马。马上十人皆着青丝连明光甲,外披青袍,头戴银盔,盔上饰青龙盘云。十人腰间皆悬一口环首御刀,刀身狭长,刀柄铁茎外裹紫檀木,环首处饰巨竹入云图样,赫然便是南朝宫廷羽林的制式。
十人中领头那人是个精瘦青年。这人肤色微黑,生一对细小的吊垂眼,鼻如鹰骘,脸颊细长而棱角分明。
远远望见了汛州城门,只见那细脸青年一收缰绳,双腿一紧马腹,胯下马匹登时缓下了步子。后面九骑见首领如此,皆都收住势头,放缓马速,依旧齐齐跟在细脸青年马后。
行了不到百余步,马队中忽然有一骑加速跟上了那领头青年,与他并辔而行。
“奚陟”, 那跟上的骑者喊了一声,随后厉声问道:“君上令我等千里疾驰汛州,一刻不得耽搁。现今汛州城就在眼前,你为何犹疑?”
说话这人名叫夏侯焘,二十来岁年纪,便是芸州大族夏侯氏的子弟。他素习家传武艺,筋骨健硕,长一张方脸,鼻直口阔,容貌雄伟,三年前,由芸州官民举荐,加入羽林,做了虞唐的近卫。
那叫奚陟的青年正颔首沉思,听到夏侯焘的质问,却无任何反应。
夏侯焘大为恼怒。这奚陟与他同年入羽林,出身不高,却事事先他一步,三年来已升至虞唐亲卫马队的队长,更甚者,此人性格怪异,沉默寡言,与他搭话,往往十句换不来他一句回应,常常惹得夏侯焘十分着恼。
“你若还在想那蜈蚣巷的案子,我劝你还是省些气力。那曾云和宫中的齐美人通奸,秽乱后宫,怕事情败露,又刀杀齐美人。案情清楚明白,你和那曾老儿又不相识,难道还想替他翻案不成?” 夏侯焘语带讥讽,在马上侧身对奚陟说道。
奚陟沉吟片刻,也不看夏侯焘,只缓缓开口说道:“此案可疑。”
“哦?那你便说说,这案子有何疑点?” 夏侯焘两条浓眉一挑,显是大不以为然,接着说道:“要我看来,曾云未受诏令,秘密上京,还有意欺瞒汛州刺史,说是要去芸州考察漕运,本已十分可疑。那齐美人好端端在深宫中,若不是与他有私情,何故夤夜乔装打扮,悄悄出宫,和他在尊者殿私会?再者,那曾云被捕时,怀中藏了君上赐给齐美人的玉玲珑佩,仵作又验了齐美人的尸首,说那齐美人死前,刚刚与人有媾合之事。此二人间有奸情,可说是板上钉钉。曾云为巡城队所捉拿时,手上持刀,刀头染血,额上有碰撞所致的瘀伤,身体则卧在齐美人尸身之上,这显然是杀人后,又复悔恨,想要以头触柱,殉情而死。”
奚陟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你所说皆是实情,但此案疑点有三:其一,齐美人最得君上宠爱,恩泽雨露,必然从未有缺,她又何必与曾云这五旬老叟在宫外私通?其二,蜈蚣巷甚为偏僻,那尊者殿也已荒废多年,无人问津,巡城队那日为何独独前往彼处搜查?其三,曾云既是悔恨寻死,横刀自刎即可,何必以头撞柱而不死?再者,若他是慌乱中撞柱寻死,何以竟能恰好趴倒在齐美人尸身之上?此事也甚为可疑。”
夏侯焘认真听奚陟说完,嘴角撇了撇,依旧不服,说道:“世间淫娃荡妇要与人私通,哪有什么道理可言?说不定那齐美人偏就是喜欢那曾老儿一路的货色。至于后两条,天下恰巧之事多了,都是巧合罢了。”
奚陟却不再回他话,只是继续按辔徐行,低头思索。
夏侯焘胸中无名火起,恨不得立即甩下这个闷葫芦,率队先疾弛入城而去。但羽林军规森严,奚陟军职高他一级,自己与他并辔而行,已是逾矩,更别说是撇下他自行其是了。他深深吸了两口气,终究是不敢违规,只得缓缓跟在奚陟马后。
岳老三靠在曾府门前的大树上,手上把玩着一只小虫,他身旁其他的弟兄或斜躺在地上,拿竹笠遮了脸,呼呼大睡,或三五聚集,不知从何处摸出了几颗骰子,就地便赌起钱来。
忽然,北面大街上传来一阵马蹄声,岳老三抬头看去,只见十骑青袍骑兵正向曾府门前赶来。他一个鲤鱼打挺,翻身起来,慌忙忙喊起了众弟兄。一群人赶忙收拾了骰子和竹笠,七手八脚地套上了脱下的纸甲,来不及整理,便歪歪扭扭地穿着,跑到府门前站了一排。
奚陟一马当先,驱马来到众屯兵跟前,看了看排在最外头的岳老三,沉声问道:“此处何人管事?”
岳老三一看来人的甲饰和派头,知道这十人来头不小,赶忙答应:“俺等是汛州城南厢的屯军,一向是归胡十三胡指挥差遣的。”
奚陟面无表情,继续问道:“那胡指挥现在何处?”
岳老三挠了挠头道:“大人,胡指挥,他……他……他……” 连说三个他字,却总是没有下句。
夏侯焘本就一肚子怒气,又见这屯兵举止惫懒,衣甲不整,手上铁叉的三个叉头倒只剩了两个,说话又显是有所隐瞒,顿时火冒三丈,大声喝道:“混账东西!” 举起马鞭就要向岳老三脸上抽去。
奚陟伸右手一拦,说道:“莫与他们为难。”
正说话间,曾府外墙的拐角处晃悠悠跑来一人。
此人说是个人,其实倒更像个肉球,身材虽甚高大,但肚子倒似有五六尺之宽。头戴一顶瓜皮兜耳皮帽,身着一件皮甲,那皮甲与其说是穿在他身上,不如说只是披在他的肩上,那浑圆的肚子凸将出来,怕是少有战甲能够兜住。此人像只鸭子般一步三摇,气喘吁吁地跑到奚陟等人跟前,也不说话,只是双手扶膝,俯身不住大口大口喘气。
夏侯焘见了此人模样,竟然一时语塞,连喝骂之词都一时叫不出口来。
奚陟看了他一眼,问道:“你可是胡指挥?”
那人仍未缓过气来,口中只能发出呼哧呼哧之声,一颗西瓜般的大脑袋不住地点头。
奚陟待他渐渐喘匀了气,又问道:“你等包围曾府已有几日了?”
那胡指挥满脸是汗,回到:“回,回禀大人,我等奉刺史大人令,于三……三十日前包围了这曾府。”
“已有三十日……” 奚陟自言自语一句,紧接着问道:“期间可有任何人出入过这府中?”
“没,没没没”,胡指挥左手擦汗,右手连摆,一边躬腰缩背地说道:“刺史大人严令,任何人不得出入曾府。期间曾家管事的曾礼带了几个人开了门来,说是要出门买些粮食,已被小人严词拒绝,乱棒赶将回去了。小人尽忠那个……那个尽忠‘吃’守,不敢稍稍放松了戒备呀。”
奚陟沉吟不语,随后翻身下马,也不再理那胡指挥,径自向曾府大门走去。夏侯焘等人也随即下马,跟在奚陟身后。
路过那胡指挥身边时,夏侯焘回手一马鞭,正抽在胡指挥肥厚的后臀上,那胡指挥“哎呦”一声喊,原地蹦了一下,随即伏地大声哀告求饶起来。
奚陟走到曾府门口,见大门上已给上了一道铁头大锁,稍一点手,后面的胡十三立即晃悠悠赶来,从腰间的肉层里翻出一把钥匙,急忙忙给打开了锁头,随后一缩头,退了开去。
奚陟抬手叩了叩门环,砰砰几声响后,门内却丝毫没有反应。他又稍候了些时间,见仍无人应门,便抬手推门,大门应手而开。奚陟正要迈步进去,忽感眼前寒光一闪,一把银枪扑面刺来,枪上挂缨处,绑的却是一根深红色的羽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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