篁州城,皇宫,青明殿外。
夏侯焘仰头看着天上的月亮,这是个满月之夜,月亮大的出奇,把宫殿前的玉阶照得一片雪亮。自血日凌空后,白天往往闷热异常,夜晚趁一点凉风消暑赏月便成了他的新乐趣。今夜本应轮到奚陟值守青明殿,但他接了皇帝的密令,已出宫办事去了,所以便由夏侯焘这个亲骑副校尉来顶班。
皇帝如此信任那个出身低下的奚陟,屡次委他以重任,夏侯焘心中对此甚是不平。他对自己的武艺、家世、办事能力皆有自信,确信自己在各个方面都胜过奚陟,可皇帝却偏偏不肯给他更多的表现机会。
他把左手肘架在腰间御刀的长柄上,在宫殿的回廊上来回踱了几步,趁机放松了一下双腿。齐美人死后,皇帝已经许久不去后宫,夜晚也多是歇宿在这青明殿中。
值守宫殿是羽林亲卫的职守之一,可南朝常年太平无事,皇城内外更是卫兵重重,羽林亲卫在皇帝宫殿外站岗的作用,主要还是作仪仗,至多也就是负责通传皇帝召见的大臣。而在夜晚值守,则几乎等同于无事可做。像夏侯焘这样的校尉官,还能自由巡视一下宫殿四周,而一般的亲卫,则只能原地站着发呆。
寝殿内的烛火已经熄灭,显然皇帝已经安歇。一个小宦官从门里出来,向夏侯焘行了个礼,便匆匆离去了。夏侯焘百无聊赖地绕着殿外的回廊巡视,寝殿外站立的羽林见他经过身边,不敢发出声响,只能低头行礼。夏侯焘冲他们摆摆手,示意不必如此讲究。
他转到了青明殿后,正想和后殿的亲卫轻声打个招呼,却见那几人的眼睛似乎被什么东西吸引住了,正直勾勾地盯着宫殿后的围墙。
夏侯焘沿着他们的视线瞧去,却看到一个奇怪的黑影似乎正趴在墙上的青色琉璃瓦上。那东西也就一只皮球大小,夏侯焘原以为那是只不知何处跑来的猫儿,但仔细辨认之下,却发现那竟是半个瘦小干瘪的脑袋,瞪着一对细小的鼠目,正透过瓦顶,窥视着墙内的情形。
身后的羽林亲卫和夏侯焘几乎同时反应了过来,几个人抽出御刀,便向那墙边冲去。墙后那人反应也极快,挺身翻上墙头,向东疾奔而去。夏侯焘几人值守宫廷,未带弓弩,只能在宫墙下持刀追击。附近的几名亲卫闻得声响,也都飞身追赶过来。
那人身形如鬼似魅,在起伏松动的琉璃瓦上奔跑,却如履平地。羽林众人全力急追,却仍被他甩出十余步远。奔到青明殿所处宫院的尽头,只见那人身形一缩,却是跳下了宫墙,向皇城北部逃去。
夏侯焘一惊,那人逃去的方向,竟然是后宫翠殷、丛秀二宫的方位。羽林卫虽能巡查皇宫,但也仅限于外朝。至于后宫,向来是由宦官组成的内操军守卫。而眼前这夜行人身法诡绝,绝不是内操军能够轻易捉拿的角色。他稍一犹豫,那人早就几个纵跃,隐没在黑暗之中了。
夏侯焘狠狠一跺脚,回头对手下命道:“你们二人速去告之内操军领军,说后宫有贼人潜入,速速警戒,再派人细搜翠殷宫及丛秀宫四周各处。” 说罢,又遣了几人奔向宫外驻扎的虎贲、龙骧二军军营,要他们严守皇宫外墙,不许任何人进出。安排定当,夏侯焘疾步向青明殿方向回奔而去。
对方既然有本事潜入后宫,还特意从宫墙内侧偷窥青明殿,那么,调走夏侯焘等人后,再派另外一人偷袭青明殿,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让人在眼前潜入后宫,夏侯焘自然是有重大干系,但他的根本职责,还是宿卫皇帝,只要青明殿安然无事,那么等内操军全面警戒后宫,外围保卫皇城的军队赶到,对方即便有天大本事,也只有被堵死在皇城里。
夏侯焘奔到青明殿外,却见苍白的月光下,四名羽林亲卫斜斜躺在殿门外的玉阶上。他心知不妙,抬头一望,见殿门紧闭,殿内仍未掌灯,四周更是毫无声响,心中略定,左手一挥,与身后两名羽林疾步奔向殿门。
四名亲卫躺在台阶上,身上却无明显伤口,也无血迹,似乎只是昏迷了过去。夏侯焘刚想跨过四人抢进殿去,忽然发觉左手边一人似乎尚有意识。那人嘴唇微张,眼神恍惚,似乎是想说些什么。夏侯焘赶忙俯身问道:“刚刚发生何事?可有人闯入殿内?”
那人微微摇了摇头,喘息着说道:“针,是针,属……属下没见到他人……”
夏侯焘稍一瞥间,便知这四人都是给毒针之类的东西插中了后颈,但得知无人闯入殿中,心下倒是一宽。让其中一个羽林留下照顾四人,带着剩下一人走到殿门口,垂首施礼,高声说道:“陛下,殿外有贼人闯宫,请陛下于殿内安歇,焘自会护卫青明殿安全。”
这一声喊罢,殿内却没有任何反应,只传来些许回声。夏侯焘心知不好,抬手推门而入,外面月光照入,却见殿中空荡荡的,殿侧的镶金红木榻上,竟是空无一人。他眼前短暂的一阵眩晕,只觉四周地面都在轻轻晃动,双手双足霎时出了一通冷汗。
强自镇定后,他眼角一瞥,却见左手边,似乎躺着一人。
那也是个羽林亲卫,双眼紧闭,便如门外四人一般,昏迷不醒。夏侯焘心下一惊,自己当时清点人数时,剩下守卫殿门的,分明应该是只有四人,莫非是自己仓促间点错了数目?
“不对!”,他心中喊了一句,念头陡转,除了多了一人外,似乎还有哪里不对。
他右手紧攥御刀,正要回身,忽听身后两声惨呼,接着便是刀刃插入身体的声响。
他反应迅疾,一个纵跃,便跳入殿内深处,与殿门瞬间拉开了距离。几乎同时,他就意识到,刚刚门前那个还能说话的羽林,竟是个自己从未见过的生面孔!
殿门外,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伫立阶上,左右两手各持一把御刀,刀锋都已插入了两名羽林亲卫的颈中,鲜血正潺潺滴下。那人穿着羽林的明光甲,身材极是魁梧,但逆着月光,看不清他容貌。他迈步走入殿中,双手将刀由下而上地笔直竖起,竟连着那两个羽林亲卫,一同抬了起来。随即,他手腕微翻,将双刀用力向后扯出,两名羽林喉头鲜血喷涌,倒了下去。
那人甩了甩刀上的血迹,把右手刀举到月光下看了看,喃喃自语道:“好用,还是这刀好用。”
夏侯焘此刻却反而异常镇静。皇帝的行踪安危,似乎已经和他没有了关系,眼前之事,惟有与这个强敌一决生死。他缓缓把刀举到胸前,刀尖向前,右手前握刀柄,左手反握柄末,轻吐一口气,静待对手进攻。
那人见到夏侯焘的架势,似乎颇为好奇,抬着下巴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道:“芸州夏侯氏?”
夏侯焘也不答他,只是谨守门户,专心对敌。
对方见他不回答,叹了口气,说道:“我本以为你这个校尉官,总该知道皇帝的所在,可惜。” 说罢,抬步往夏侯焘走来。
他一边逼近,一边举起双手长刀,虽在缓步行走,架势却是谨严无比,刀尖稳稳指向前方,虽是双手各持一刀,却比夏侯焘两手握刀的姿势更加端正沉稳,便如是生就了四只手臂,此刻每一刀都是由双手持握一般。
夏侯焘手中御刀前伸,随着对方的步伐,一步步丈量着与对方的距离。忽然左足突进,长刀中宫直刺,刀尖便向那人咽喉突刺过来。他这一刀绝无任何征兆,便如丛草间突然窜出的毒蛇一般,直取对方要害。
不料,他这一击虽迅猛异常,对方那人却只是两手手肘同时一扭,双刀交叉间,便架住了他的刀刃。未待他反应,那人铁柱般的两根胳膊忽地下压,三把利刃在急速摩擦下闪出些许火星,两把御刀的刀刃便击到了他手中刀的刀锷。
夏侯焘只觉手肘处刀割般一痛,想要强自忍住,但双手已然脱力,手中长刀坠地。
他自知无幸,轻叹一声,闭目待死。
他没等来刀刃割开喉咙的疼痛,只感到脸上一热,有滚烫的液体洒了上来。他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双惊诧的眼睛。
一把御刀的刀刃从那人的喉头刺出,随即,刀刃后收,那人嘴里吐一口鲜血,圆睁双目,身躯便如一座倾颓的石墙般轰然倒下。
在那人身后,奚陟手握一把染血的御刀,看了看倒下的尸体,轻轻舒了一口气,抬头对夏侯焘说道:“君上安然无恙,此刻在听萧殿,你不必担心。”
轻骑驿,歇马楼客栈。
颜秀秀拿着一个马扎,正要递给父亲。颜马头冲她一摆手,拿下巴指了指一旁站立在墙角的玄阳道人。颜秀秀会意,轻巧地钻到玄阳身边,小声说道:“道长,请坐。”
那道士两道细得几乎辨不出的眉毛紧皱着,脸上怒气勃勃,一边接过马扎,一边小声骂道:“一群死罢未殡的丘八!牧王在上,何时轮到他们在此逞威风!”
颜秀秀在旁轻声安抚:“道长,这客栈大堂这般小,哪里能坐下我们这许多人。这些军爷么,官架子是摆惯了的,要是惹恼了他们,怕是不好收场。我们便不上桌,在这里随便先把饭吃了吧。”
玄阳仍是骂骂咧咧个不休,只是声音始终放的极低,旁人也听不清楚他说些什么,只道他是在念什么奇怪经文。
大堂中央,一群军汉正在狂吃豪饮,桌子上杯盘狼藉,铁叉稀稀拉拉地扔了一地。
那名叫胡十三的屯兵指挥正坐在最上手的位置。他体型极是肥大,一个屁股便占了一整条长凳。只见他张嘴咬下一块烤猪腿,大口咀嚼,脸颊两侧的肉块徐徐蠕动。肉给咽下后,他抬起手抹了一把油腻腻的嘴,又猛灌了一口酒,把酒坛往桌上用力一磕,大声说道:“兄弟几个,我当初和你们说,在我胡十三手底办事,酒肉从不缺,女人绝不少,可是诓骗了你们?” 说罢,昂首挺胸,一副意气风发的模样。
军汉们大声欢呼,酒坛撞击桌面的声音不绝于耳,有几人喊道:“跟着胡指挥,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又有一个尖脸汉子嘻嘻笑了两声,说道:“还有,那个,嘿嘿,大把玩女人!” 众军汉哈哈狂笑,有几人便拿双手放在胸前,拟出女人的双乳,嘻嘻哈哈地做起戏来。
笑了一会儿,那尖脸汉子摆摆手,示意众人安静,然后弯腰曲背地凑近胡十三,谄笑着说道:“胡指挥,听说您老前几日玩了个大户人家的小姐,不如说与大伙儿,给我们解解馋?”
众军汉发出一阵起哄声,显然对此事十分好奇,对那胡指挥的佩服之意似乎又涨了三分。
只听那胡十三呵呵笑了几声,说道:“说与你们听,倒也无妨,可是你们几个,可不许给老子到处传扬。”
“一定的,一定的。”那尖脸汉子一边答应,一边小鸡啄米般点着头。
胡十三于是便细说起来:“那日吗,老子还在奉刺史大人的令箭,围了曾府,好像……哦,好像围了有个一个月上下。那天晌午,那贼府的东墙头,有人拿了梯子似是要翻墙出来。这等事老子围府以来早见了七八回了,便想叫兄弟们乱叉给他叉将回去。谁曾想,抬头一瞧,墙头却是个大姑娘。老子一看,长的倒是标致的紧,便叫几个兄弟给她搀了下来。你们猜她下地后是怎生说的?”
众军汉七嘴八舌,有的便说:“那定是要谢指挥大人的不叉之恩了。”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那胡指挥摇头晃脑,说道:“料你等也猜不到。那小美人儿说,她是这曾府的二小姐,现在府里缺水少粮,饿死了许多人,她还算留了点力气,便翻墙出来找老子要些吃的。”
胡十三说到这里,啐了一口,说道:“呸,那曾老贼可是汛州府数得上的大财主,家里金山银山有的是,如今求到我的头上,老子岂能轻易放过。再说,那小美人儿实在是俊的紧啊!我便对她说,你要水米,当然可以,把你府里的金条银条的,先给老子搬出个几十块来。她却说,家里的钱财都被拿来打点她爹的案子,早就散空了。老子便说,那好,拿不出钱来,这水米也不能白给,我看你生得标致,不如你就陪军爷风流快活一番,也能换个几斗白米,几壶清水。”
众屯兵听得津津有味,有人插嘴说道:“她定是抵死不从了?”
胡十三大嘴一咧,目光中甚有得色,说道:“抵死不从?她应得可快咧,还说只要有水米送进府去,她便嫁了与我,也心甘情愿。”
众人齐声欢呼,都赞胡指挥风流倜傥,对这大家小姐手到擒来,有几人听在兴头上,便催促他快些接着讲述。
胡十三眯着眼睛淫笑起来,说道:“老子一时心痒难搔,便把她扯进旁边的林子里,就地,嘿嘿,就地给她正了法。这小娘儿一个人提起来还没三两重,扒了衣服,一身的皮包骨头,害得老子差点没了兴致,还好她那一副脸蛋硬是要得。”
众军汉听得出神,眼睛都直勾勾的,有人问道:“后来便怎样?”
胡十三恨恨说道:“后来嘛,来了一帮狗日的羽林,扫了老子的雅兴。老子起身正要走,却见那小娘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咽了气。”
那尖脸汉子大声笑道:“想必是给指挥大人肏死了?”众军汉一阵哄笑。
颜秀秀站在墙根处,听得这些屯兵的谈话,不由得狠狠攥紧了拳头。她久历江湖,对这些军汉的粗俗言语,本不是十分忌讳,可听这胡十三的言中之意,竟是活活折磨死了那曾二小姐。
颜马头见她如此,往前迈一步,刻意将她挡在身后,与大堂中间的军汉隔了开来。颜秀秀知道父亲的意思,这些人无论如何都是官军,惹了他们,以后在汛州办事便多了许多麻烦,伸左手捏了捏父亲的手掌,示意他自己已经明白,不会再轻举妄动。
不料,屯兵中那尖脸汉子却十分眼尖,他刚一走进客店,便注意上了颜秀秀,此刻见她行动有异,颜马头又显是有意遮挡着她,于是一拍桌子,起身笑嘻嘻地凑上前来说:“哟,哪里来的妞儿,可别委屈在这里,给老爷们去斟斟酒可好啊?”
颜马头赶忙拦住他,陪着笑脸道:“军爷,我这孩儿久在外面闯荡,容貌既丑,性子又是野的很,怕冲撞了各位老爷,还是不要让她出来现眼吧。”
话音甫毕,胡十三晃晃荡荡地踱了过来,抬手要推开颜马头, 颜马头伸手肘一格,说道:“大人,请借一步说话。”说罢,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想把这军官带到角落,再拿些铜钱贿赂于他,好息事宁人。谁知那胡指挥已有七分醉了,哪肯听他说话,见推不开颜马头,便大踏步地往马队众人间挤将进来。他这一挤,墙边诸人一时都是人仰马翻。
胡十三醉眼斜睨,上下打量了一番颜秀秀。先盯着她脸看了一番,随即摇了摇头,目光游走在她身上,由上而下,直看到她的大腿处,咧嘴一笑,说道:“小妮子身材倒是要得。” 伸手便要去抓颜秀秀的手。
颜秀秀在他目光上下打量自己时,便觉有千万条虫豸在自己身上来回爬动,心中已是厌恶至极,待他伸手过来,右手早已握住了腰上的匕首,只等他手掌一近身,便要抽匕首砍过去。谁知他手伸到一半,忽然顿住,眼睛往旁边的角落里一瞥,眼球咕噜噜转了一转,似乎给什么别的东西吸引住了。
只见他费力地侧过身,用了吃奶的力气弯下了一点腰,一举手,从那里拎出一个瘦小的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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