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转眼父亲已经去世了16个年头，再一次，想起我的父亲。

父亲，是一个没有读过书的手艺人。父亲从小被爷爷奶奶抱养，并不知道亲生父母在哪里？稍微长大一点就被送去学手艺。

旧社会当学徒，是一件很苦的差事，需要伺候师傅一大家子的日常。当学徒的日子里，父亲学会木匠手艺，也学会了一个人生存所需要的诸多本领：譬如做饭，父亲虽然不如大厨般厉害，但从擀面、蒸馒头、打搅团、做臊子、做蒸碗、酿肘子等等都不在话下，至今仍然记得每年的腊月，父亲忙里忙外做各种吃食的样子。依然记得每天早晨，父亲拿着扫把打扫院子的样子。

父亲从小没有读过书，所以父亲在最艰难的时候也没有放弃让我们姐妹读书。父亲小时候，因为不识字，非常喜欢去茶社听的评书。因为没钱，每次当书说到一半，不再收费的时候，父亲就从场外钻到场内。三侠五义、隋唐演义、水浒传、三国演义、封神演义等等，这些评书，父亲耳熟能详。

在那个没有电视，没有手机的夜晚，我们姐妹四个趴在炕上，像待食的小燕子似的，伸着脑袋，听父亲评书。父亲蹲靠着土炕旁的柜子边，一边抽着旱烟，一边给我们讲评书里的故事。不知多少个夜晚，我们是在父亲的故事里进入梦乡的。父亲讲故事的时候，绘声绘色，与他平日的不善言辞判若两人。父亲讲评书的样子深深的刻在我们的脑海，连同评书里的一个个鲜活的历史人物。从小听了太多的侠义故事，我从小就向往江湖，向往做侠肝义胆的英雄。虽然，最终没有成为英雄，但那侠肝义胆的精神已经融进血脉。

父亲的脾气是暴躁的，一言不合就动手是常有的事，所以我们姐妹几个基本都挨过父亲的打。所幸，我是最小的那个，我出生的时候，父亲已经过了血气方刚的年纪，所以我是挨打最少的那个。

现在能够记得的是，有一次因为哭闹被父亲打了一巴掌，然后平时粗声粗气的父亲，找到一个上面贴着五颜六色的标签的酒瓶子，指着上面的画哄我。这是我记忆中，父亲少有的温柔，这个温柔常常感动着我，看到不善言辞的父亲柔软的内心。

印象中的父亲，总是与我们不太亲近，对我们非常严厉。听母亲说，我们那个最先出生的夭折的哥哥出生的时候，父亲喜欢得不得了，每天把他驼在肩膀上，逢人便夸。可是后来哥哥的病终于没有治好，走了。后面的孩子，父亲便在没有时时抱在怀里，驼在肩头。小时候，父亲总是和我们保持着距离，我们都不敢太与父亲亲近。

后来长大了，终于明白，父亲那是爱怕了，伤怕了，才将自己层层包裹封锁。但是一个父亲的爱，又怎么会藏得住，掩饰得了呢？

父亲是一个义气而不懂得拒绝的人。邻里乡亲只要有困难，父亲都会帮忙。从来不计回报，从来先人后己，从来无怨无悔。以至于，后来邻里来我家借东西都是自己动手，拿了就走。找父亲帮忙，都是站在旁边，让父亲放下手头的活立马就做。

小时候，觉得父亲真是伟大，那么乐于助人。长大了渐渐明白，这样的伟大何尝不是一种懦弱。父亲坚强的外表下，其实有一颗并不那么强大的心。

父亲早年做生产队长的时候，带领着村民了修建了目前仍在使用的西干渠。现在每次回家，看到人们用西干渠的水灌溉，心里有暖暖的骄傲。随着城镇化的脚步，不知哪一天，这西干渠也许会荒废。

记得母亲无数次讲起父亲的先人后己，1976年地震的时候，老家是有震感的。地震开始，房子开始摇晃的时候，父亲立即冲出门去，组织村民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留下怀着9个月的身孕的母亲，背着2岁的二姐，一手牵着7岁的哥哥，一手牵着10岁的大姐，呼前喊后的转移。

所幸，地震到老家并未造成大的损害，我们姐妹也并没有任何伤害。这样的事情父亲做了太多太多，母亲每每谈起，都怨父亲，父亲只是低了头不说话。

后来，改革开放了，村里的人都开始做生意，陆陆续续改善了生活，但是人情也越来越淡漠，大家都开始向钱看了。父亲多了对社会上的一切向钱看，失去原则和底线的牢骚。那是父亲对自己的时代的悼念吧。

虽然改革开放了，父亲还是坚守着一个手艺人的本色，父亲的手艺是顶好的，用工匠精神完成每一个风箱，在县城里很多人都指名道姓的来买父亲的风箱。父亲一年四季做风箱，然后到集市上去卖，父亲的风箱是有商标的，上面标了家里的地址，如有问题免费保修。

在日渐浮夸的社会风气下，父亲依然乐于助人，先人后己。印象中的父亲一年四季都是穿着蓝布褂子，上面打满了补丁。我刚工作那年给父亲买了一身布料做衣服，至今依然记得父亲穿上新衣时，像个孩子似的前看后看，乐呵呵的样子。多想，多看看父亲脸上的笑容。

我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工作的第6个月，父亲去世了。那时大姐、二姐都已经出嫁了，我也刚结婚1个月。那时，我想着自己工作了，终于可以孝敬父母了，可是没想到，父亲竟匆匆的离我而去了。有时，我在想，是父亲看到自己的孩子都安顿好了，觉得终于可以放心了，才走的吧。

父亲去世那天，我接到电话的时候，下着瓢泼大雨。从工业区出来的路上，只有摩托车。我坐在摩托车后座上，没有雨伞，没有雨衣，任凭暴雨疯狂的打在头上、脸上、身上，雨水和我的泪水混在一起，模糊了视线。坐上回家的火车，我睡一程哭一程，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就哭。没有思维，没有动作，只有泪水无声的流下。

我知道，父亲离开了我。以后，再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让我叫“爸”了。在父亲健在的时候，我还没有来得及孝敬父亲，没有来得及表达我对父亲的爱，就一切都已经晚了。

子欲养而亲不待，人间致痛。每每想起，泪流满面。

愿父亲在天国一路走好，愿每个儿女在父母的有生之年都善待自己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