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雨

作者: 冯俊龙 | 来源:发表于2020-07-09 07:45 被阅读0次

    进入夏天,就是进入生命最旺盛的日子。也许是要配合万物疯长,雨水也格外充沛起来。

    雨是上天派出的使者,随时来探测人世间的苦乐;雨是人间最需要的生命之源,只要有一线机会,就义无反顾冲向大地;雨是连接天地的纽带,所有的生命都透过雨水来传递彼此的讯息。

    特别是夏天的雨,像传递情报的驿马,像热情似火的少妇,像要缠绵厮守一生的夫妻。

    本来炙烤着大地的骄阳还挂在半空,匍匐在地的一切生灵都还在没精打采的时候,无数像晒爆炸裂开来的豌豆黄豆,突然从天而降,噼里啪啦砸起层层灰土。

    仰起头看见天上仍然还悬挂着那颗火球,人们突然发现太阳像被淘气的孩子浸泡进水里,不再那么刺眼,也不那么明亮。

    头上身上湿透了的头发衣裳,提醒着“雨来了”。刚提脚开跑,才萎靡了一瞬的太阳已经重新开始射出明晃晃的光。要不是低洼处的水凼和紧贴在身上热烘烘的不舒畅,谁也不肯相信刚才下雨了。

    也有来得猛烈去得缓慢的雨。像要把惊慌失措的人们追赶得无路可逃,粗壮的雨柱在狂风之中,把火热的太阳也驱赶得躲到天边,刚才还觉得身着寸缕也热得要命,现在恨不得赶紧找件棉大衣裹住全身。

    忽然黑咕隆咚的天空,像积满了烟尘的锅底,连马路上的积水也只有在闪电的时候才有一丝亮光。千军万马奔腾不息,万水千山喧嚣一时。砸在石头上树叶上甚至几近赤裸的身体上的雨滴,又硬又密。还没等伸手去擦拭,眼睛已经睁不开,只觉得河流从身上淌过,或者身体已经变成了河流。流淌在身上的不只是雨水,还有早晨喝进身体内的汤汁。

    这雨才持续一会儿,河沟里不知什么时候沉下去的垃圾就随着从远处冲撞而来的断枝残叶,撒着欢漫过坝堤,再一头扎进已经随风劲舞的庄稼地,有的挂住包谷杆脚裸,有的咆哮着栽进快要没顶了的秧田。

    树下、桥墩旁边,还有能遮挡一点点风雨的物体边沿,都成了落荒而逃的人们躲避的地方。

    肆无忌惮的雨,像热情洋溢的生命,追着撵着要把久别的情人包围,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再分离。

    只可惜,老天也不让天下有不散的宴席。来得猛去得缓,本来已经犯了忌,再如此下去,谁有胆量承担掏空了大地身子的责任?

    等到夏日肆意舒展,也让云朵尽情摇摆,远处奔袭而来的驿马送来了岁月的情报,焦渴的生命已经得到尽情滋润,所有的生命蓬勃向上,夏天的雨才会来一场地老天荒。

    沉闷的天空像一位心事重重的老人,默不作声地观察着人间凡尘。时不时来一阵风,把积聚了许久的燥热刮散。人们收拾了所有的豆类植物,耐着性子等天上下雨来把已经干涸的池塘灌满,或者给地边就要燃烧起来的野草里的虫子送去一点润喉的水,但聚集起来的云朵很快就无影无踪。趴在房檐下大张着嘴巴的狗,看见咯咯打鸣的老母鸡,把干得冒烟的尘土用爪子抛到自己的鼻子下面,也懒得吭声。

    懒洋洋站着的树,用喉咙里冒出来的火就可以点燃。婆娑的身子快要焉下去,要不是那茎内心里印上了无数个年轮的躯干努力支撑,恐怕树也想要慢慢缩短为小草。

    就在那条已经盘亘了一生一世还继续匍匐在地上的路就要绝望了的时候,遥远的路那头,传来一阵轰隆隆的低吼。路旁边的小草动了,路上的树枝开始摇晃,路远方的山顶渐渐朦胧。

    有密密实实的细雨,像手脚麻利的农妇手起刀落切下来的萝卜丝,也像晶莹剔透的粉丝,撒进比田还大的锅里。鸟雀就在荡漾着涟漪的水面上飞过去,再掠过来。

    仿佛不经意间,老母鸡厚厚的绒毛被雨水梳理成一绺又一绺的辫子,老狗的骨头已经被雨水浇出了轮廓。但房檐下已经挤满了先前还在太阳下伸着懒腰的包谷粒、竹篾篓里的长豇豆,还有主人脱下来随手扔在划开的长竹杆上变了色的褂子和脱了圈的草帽,只有淋透雨水的树叶蓬松开来,老母鸡老狗还有突然窜出来的老猫,一起挤挤挨挨躲在这把活泼起来的树伞下。

    “哎,霪雨天来了!”

    不知是喜还是忧的一声慨叹,屋檐水就成了挡在家门外的水帘。

    打在彩钢瓦房顶上的雨滴像过年密集而且剧烈的爆竹,落在房顶就像马上要砸痛屋子里人的脑壳。风就像雨的兄弟,如影随形,明火执仗大声呼啸,和着雨声,尽情肆虐一番,然后大叫着向远处遁去。这样的雨不但大而且猛,一般一下就是一天甚至好多天。

    过一阵,屋顶的雨声小了点,像患了哮喘的老头,时急时缓地吐几口气出来。有时又像牛在反刍,缓慢而长久地滴落在房顶,有一万年那么长久。顺着房檐跌落下来的雨水,碰撞在硬地上便响起“哒—哒—哒”的声音,掉落在水坑里,就像从茶壶里倒水在茶碗里一样,“滴滴滴”连续不断。

    雨点打在南方如鱼鳞一样的青瓦房顶,无论大小,都像抽去了骨头一样绵软,又好像击打在很遥远的地方。从屋檐掉落下来跌打在门前石渠里的声音,幻化成琴弦里流出来的声音,清脆悦耳铿锵有力。

    农村人一般都凭借房顶上传来的雨声,判断雨下的大小。一般的毛毛细雨洒落在厚重的青瓦上,那蚕食桑叶的声音只有在阁楼上才听得见。顺着瓦楞流下来积聚起来的雨水,或轻或重,或缓或急,织成一曲动听悦耳的音乐;假如睡在屋子里的床上,躲在围得严严实实的蚊帐里,还能听见在锅里爆炒黄豆的声音,那这雨一定下得不小。假如屋门缝隙里传来风的呼号,那一定要起床去察看房前屋后的阴沟。被断枝荒草堵住了的水渠,瞬间就会被筑成一座小水坝,屋子真成了风雨之中一条舟。

    不过,这样的时候越来越少。不是说这样的雨越下越小,而是房子越修越高、房子周围的水渠,不用去翻挖,也越来越宽。

    再也不用担心风雨中的家成了孤岛,也不用担心雨过天晴地里的庄稼都被冲进了河坝,睡饱了觉,泡一壶茶,拿一本书,坐在窗前,远眺世间风雨,听一曲词人蒋捷的《虞美人·听雨》:

    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

    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

    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想那少年,歌楼上听雨,红烛盏盏,昏暗的灯光下罗帐轻盈。人到中年,又在异国他乡的小船上,看蒙蒙细雨,茫茫江面,水天一线,西风中,一只失群的孤雁阵阵哀鸣。

    时光荏苒,蒋捷不在,岁月如歌,人已暮年。两鬓斑白,影只身单。

    想当年他独自一人在僧庐下,看今朝我亦提壶在窗前,听细雨点点。尝透人生悲欢离合,多情风流无情落寞,台阶如座,陪一滴滴小雨到天亮,似听离魂如泣如诉。

    人间少不了风雨,轮回四季,春夏秋冬花落又叶绿;

    世间再多风和雨,只要有你,我便可安然一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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