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见过我的爷爷,他在我出生的前一年就去世了。但从大人的口里,我隐约知道爷爷曾经做过大官。说是曾经,那就意味着后来一些变故,他没将官运进行到底,又回到了百姓的队伍。
我们全家都没享受过爷爷做大官带来的恩荫,相反,却因为他的这段历史,我们从大人到孩子都受到了牵累。
首先是爸妈的工作,爸在供销社工作,对社会主义新中国充满了热情,大炼钢铁时 ,把自己家的大铁锅,甚至条柜上的铜扣都砸了,就是为了反帝反修,保卫新中国的胜利果实。他多次递交入党申请书,甚至写了血书,但因为爷爷的历史问题,党组织拒绝了他。当时的爸爸很是灰头土脸了一阵子,但依然没影响他对新中国的热爱,工作更勤奋努力了,他用党的要求时刻鞭策自己,成为当时出席全省的技术革新能手,只是依然没入上党,这也成了他一辈子的心结。
妈本来在镇里当小学教师,也是因为爷爷的问题被解聘,妈为此苦恼了一辈子,也抱怨了爸爸一辈子。
因为爷爷,在学校品学兼优的大姐不让加入红卫兵队伍,大姐回家哭着对蹲在墙根晒太阳的爷爷大喊大叫:“你是坏人!”
爷爷不说话,头垂得更低了。
我出生前一年,爷爷已经去世,但从我懂事起,爷爷的名字就时常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小时候,女孩子们喜欢跳猴皮筋,一边跳着一边念叨着那几年比较时尚的儿歌助兴。
有一首儿歌的歌词里有这样的几句:“刘胡兰,十三岁,参加革命游击队。”
可每每念到这里,小伙伴们就开始起哄,说刘胡兰姐姐是我爷爷杀的,说我爷爷是阎锡山。那时的孩子都嫉恶如仇,于是,他们无法惩罚阎锡山,便把对敌人的仇恨发泄到我这个“阎锡山”的孙女身上。
小孩儿治小孩有的是绝招,他们有时把我的新塑料凉鞋装上牛粪,有时罚我頂两块砖站墙角,甚至有时让我在地上学狗爬……
几十年过去了,回到故乡,当年的小伙伴见到我还是有些难为情。
后来,上边专门来了文件,澄清了爷爷的历史问题:爷爷做过山西新军旅政治部干部,后来新军改编成八路军。爷爷是中共地下党,他为新军的改编做出了贡献。
爷爷可以说是对得起人民对得起党,爷爷这一生最对不起的是奶奶,我在前边的文章中提及过奶奶和爷爷的过往。
奶奶是当地富商的独生女儿,上过教会学校,在那个时代也算是个文化人。
爷爷家是靠贩牲口发家的,也算是当地的土豪吧,但土豪再有钱也土啊,为了改换一下门庭,爷爷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太爷爷把爷爷送到省城读了洋学堂,想沾点书香味。
于是爷爷和奶奶的哥哥成了同学。
爷爷上学期间,家里给定下了一门婚事,女方姓张。爷爷虽然读了洋学堂,但骨子里还是很传统的,深信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不可违。于是不久爷爷就和张姓奶奶完婚了,婚后一年生了个儿子,取名大旺,意思再明显不过了——家旺,人旺,生意旺。
爷爷从省城学堂毕业后回到了小镇,做了私塾先生,奶奶的哥哥回来后在家里的煤矿做起煤老板。俩人经常在小镇的茶馆碰面,奶奶大概就在这时后认识爷爷的。
现在想起来,不知奶奶看上了爷爷哪一点。我见过爷爷照片,长得一点都不帅,眼睛很小,耷拉眼皮,厚嘴唇;个子也不高。
听我爸说,爷爷的字写得漂亮,再有,双手打算盘。我听到的就是这两个优点,就凭这把我那白富美的奶奶娶到了家,而且还是做的填房,还要负责给一个两岁的孩子当后妈,到现在我也搞不清个中缘由。
顺便说一下,我爷爷娶那个张姓的奶奶在她儿子大旺两岁时得肺痨死了,爷爷悲痛了一阵子。悲痛的时候就去约我奶奶的哥哥喝酒或喝茶,然后,他同学为了把我爷爷从悲伤的的深渊里拯救出来,就“大义灭亲”,做起了自己妹妹的媒人。
哪知,一拍即合,奶奶竟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于是,有了一场在当地被人津津乐道了好长时间的盛大的婚礼。
你想啊,富商和土豪联姻,那还不借此PK一下双方的实力?出席婚礼的净是当地有头有脸的人物。
据说奶奶家陪嫁的金银细软把拉车的马都累出汗来了。奶奶活着时,我问过奶奶:“咱家那些值钱的东西呢?”
奶奶叹了口气:“挨饿的时候都换粮食了。”
爷爷那么隆重地娶了我奶奶,可是洞房花烛后,却趁奶奶沉浸在美好的梦乡时玩了个失联,而且一下子失联了二十四年。
奶奶问过他:“明知道自己要走,为啥坑我?”
爷爷目光暗淡,一声叹息,一直到死,他也只是拉着奶奶的手流下愧疚的泪,他一直没和奶奶解释过什么。
后来,还是舅爷,也就是奶奶的那哥哥临终时告诉了奶奶原因。他俩人都在省城上学时就入了党,回到老家是听从组织的安排,离开家也是上级的命令。
爷爷离开家一年后,奶奶生了我的爸爸。于是奶奶成了两个孩子的妈妈,不久家里遭了土匪的洗劫,家里的值钱的东西差不多都被土匪抢走。她再也不是那个养尊处优的大小姐,她学会了织布纺线,学会了纳鞋底,做鞋子,学会了做孩子的衣服。
为了养这一大家子,她接替了爷爷做了私塾先生。
奶奶是个要强的人,她拒绝接受娘家的接济。她感觉,如果接受了娘家的接济,那是对婆家的羞辱,那也是太爷爷不能接受的。
从此,在小镇坑坑洼洼的狭窄的街道上,每天都会看到一个端庄的少妇,怀里抱着一个小的,手里牵着一个大的,往返于家和学堂间,脚步疲惫却坚定。
学堂后安放着一个大缸,前边放着一个竹筐,奶奶上课时,爸爸待在后边的缸里,大旺待在前边的筐里。
大旺在奶奶身边待到了十五岁,那时候,太爷和太奶奶都已故去,大旺的一个舅舅在沈阳做生意,想把大旺带走,可奶奶舍不得。
大旺给奶奶跪下,他说他已经长大了,该为母亲分忧了。他长跪不起,奶奶没办法流着泪答应了他。
于是一个十五岁的孩子随着舅舅去闯关东了,担起了养家的责任,他在沈阳省吃俭用,把挣得的微薄的工钱全部寄回家。
奶奶每次接到寄来的钱,就泪眼婆娑,难受好几天,她感觉让孩子受了苦。
后来沈阳解放,大旺参了军,跟随大军南下,再也没回来,他的鲜血洒在了大西南。
奶奶知道消息后,有半年时间不会说话,眼睛常常望着远处的云,她在想大儿子大旺。
奶奶成了烈属,大旺从生到死都在感念着奶奶的养育之恩,他给奶奶带来了荣耀的同时,也给奶奶带来了一定的生活保障——奶奶可以每月领到30元的抚恤金。
我小时,常听奶奶念叨大旺的名字,奶奶说:“我没白疼我大旺啊!”
爸爸24岁时,爷爷从山西几经周折回来了。据说,当年他的警卫员都做了大官。好多人替他惋惜,他却说:“我抛家弃子跑出去革命,是为了打跑鬼子,大家都过上好日子。可我的老婆孩子还在老家受罪呢,我不能只对得起国,我还要为家尽点责任啊!”
爷爷回来后,就像赎罪一样,家里的脏活累活抢着干,但奶奶一直没有原谅他。
奶奶临终时嘱咐我们,不要和爷爷合葬。
其实,爷爷是个好男人,奶奶是个好女人,都是那个时代惹的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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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老师日子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