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老妈这个人,是个十足的蛇精病。
说多了都是泪。且等我平复一下心情,慢慢说来。
我妈和我爸属于早婚早育,两人二十岁的时候就生了我。那时候他们一穷二白,租住在A城的一间地下室里,抱着新生的我不知所措。他们太年轻了,根本不知道一个新生儿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什么影响。
但那时候他们有爱,有健康的身体,还有年轻人所特有的直面惨淡人生的勇气。
我妈这人没什么文化,初中没毕业就出来打工,小学学的汉字只够她认名字和公交站牌。不过她喜欢李白,除了知道《静夜思》,竟然能完整地背出《行路难》,所以取得我的命名权的我妈,给我直截了当地取名"行路",全名郭行路。
于是,这个男性化的名字就一直伴随着我。因为这个名字不知道闹了多少笑话。在这里,我不得不说我妈的另外一个爱好了——打扮我。天爷,我十分认可每一个生了女儿的妈妈,渴望把宝贝女儿打扮一番的心情。但关键是,我妈她得有那个技术啊。不说把我打扮得随时能街拍吧,就是正儿八经地帮我扎两个小辫子不行吗?非得要在我的头上编无数个辫子,看上去像是缀了一头的毛毛虫,小男孩儿小女孩儿们不嘲笑我才怪呢。尤其是我上幼儿园之后,老师点名"郭行路",站起来的却是一个皮肤黝黑,穿着短裙的女孩时,那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让我一辈子记忆深刻。
我妈生下我后没来得及上户口,甚至因为我爸还没有达到法定结婚年龄,连结婚证都领不了。我当黑户当了好几年,要不是我上幼儿园要户口本,从而牵扯出一系列问题,我妈和我爸都没有认识到他们在搞"非法同居"。
以我妈的说法是,两人没到十八岁就勾搭在了一起。我爸被我爷奶塞钱进了高中,奈何就不是念书的料,上课打瞌睡考试交白卷,打架生事很不消停,不用多久就厌倦了小清新的校园生活,爬墙去祸害外头人去了。
于是,我爸混起了"黑道",我妈每次说到这个词时就笑个半死。指着我爸弱不禁风的胳膊腿儿,说:"你爸是被别人黑道,哈哈哈哈。真正的黑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要命的。你爸是个纸糊的老虎,只敢在游戏里大杀四方。"
我爸负责上网。我妈则在亲戚家的小饭店里做帮工,帮忙去网吧送外卖。就这样,两人得以认识,拍拖了起来。我妈被我爸带着玩起了游戏,小两口不知白天黑夜,窝在乌烟瘴气的网吧里你侬我侬,随时准备上社会新闻。
我爸久不去上课,班主任告状,被爷奶灰溜溜地拎回了学校。他无心上课,天天在桌板底子下,对着诺基亚的直板机暗送秋波。我爸被我妈这个小太妹迷得神魂颠倒,茶饭不思,学业越发一塌糊涂,最后实在不愿在学校里浪费生命,便带着我妈去了A城。
我爷委托亲戚,给我爸找了个大酒店当厨师。我妈则在一个家具城里卖家具。我爸在做菜方面颇有天赋,竟然像模像样,不到一年就被正式聘用,拿正儿八经的工资了。我妈舌灿莲花,卖家具卖得风生水起,两人有钱了!
口袋里有点闲钱,思维就活络了。我妈开始把目光瞄向了赌桌,不仅把自己的钱输得精光,把我爸的钱搭了进去,还欠了一屁股债。这时候又查出怀孕,我妈后悔得肠子都青了。两人只能苦哈哈从楼房搬进潮湿的地下室,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我妈的肚子像球一样膨胀起来,尽管我的到来是个意外,她却从未想过要扼杀我的生命。她和我爸两人,满怀着期待,欢迎着我的出生。
谁知道我会这么丑啊!
这话说得扎心了,但我妈这人最擅长的伎俩就是往你心窝子上捅一刀。比如我因为自己长相不太符合主流审美而略自卑,我妈就会补上一句:"你小时候比现在丑多了,那会儿我都怀疑是不是医生把我孩子给调换了。"
我丑怪我喽。
"你丑既然已经是事实,就没必要为它困扰。与其伤春悲秋,还不如多花点时间去提升你的内在美。"
哦,内在美。说得真冠冕堂皇,是谁被同事说了一句衣服和丝巾不搭,就单方面跟人家冷战两个星期的?这时候怎么不内在美了?
我妈极度双重标准。生下我之后,我妈和我爸发誓要戒掉赌瘾,坚决不往牌桌上凑。怕把我的小命玩掉,我妈厚着脸皮把我抱给外婆扶养。出了月子就上班,给我赚奶粉钱。我爸也算勤劳刻苦了一阵,等生活宽裕了,我爸赌瘾复发,被我妈发现,那真的是笤帚、拖把、板凳齐上阵,把我爸揍得鼻青脸肿,别人说去打牌,我爸再不敢附和。但其实她自己还不是死性不改,隔三差五就去过把瘾。当然,我爸不知道。
我上幼儿园之前生了一场大病,动过一次手术,差点没了小命。家里不多的积蓄全部花光,还向亲戚借了不少。从那以后,我妈就再不敢赌博随意挥霍钱了,还给我买了各种保险。为了不被骗,她自学保险课程,后来竟让她找到学习的乐趣,通过了成人高考,成功领取保险专业的专科毕业证,正式转行成为保险经纪人。
这时,她和我爸第一次产生分歧。我爸希望她能协助他一起开一家餐馆,这事儿本来是个夫唱妇随的好事儿,她却不愿意放弃自己的理想。两人都是暴脾气,一言不合就开始互殴。我妈的战斗力更胜一筹,我爸连连退败,可最终我妈还是向我爸妥协了。
我的少年时代,就是在嘈杂的饭馆里度过的。
饭馆逐渐做出口碑,我妈发挥商业头脑,成立了公司,招加盟商。我爸则在后方培养厨师,夫妻俩同心协力,倒是做出了一番事业。这时候我妈的蛇精病开始崭露头角。
我妈怀疑我爸出轨了。这种怀疑来得毫无根据,但我妈就是一口咬定,我爸出轨了。她决定把我拉入她的"反出轨同盟",采取孤立的策略让我爸露出马脚。那段时间,我爸是一脸懵逼的,而我是伤心欲绝的。
我妈说:"你爸在外面有了狐狸精,就不要咱娘儿俩,到时候钱会被狐狸精骗走,狐狸精在外头再生一个弟弟,你爸就不会关心你,会克扣你的零花钱。"
我如临大敌。没有零花钱还得了!于是,那段时间我总是阴恻恻地盯着我爸的钱包,我爸被我看得发毛,我妈则在一边叉着腰狂笑。
敢情是逗我玩儿呢!
我妈类似的恶行不胜枚举。我首当其冲,总是她捉弄的对象。我高中时发胖,体重一下子窜到了一百二,我妈动不动就趁我不备,捏我的肚子和下巴,啧啧称奇:"这手感怎么可以这么好,宝贝女儿,你可以再胖一点,不知道手感会不会更好。"
蛇精病啊!哪有人希望女儿长胖一点,就为了捏起来手感好的。
我妈这人,只能敬而远之,当她微笑着看着你的时候,指不定是挖了什么坑给你跳呢。
我上大学后,不太回家,跟同学天南海北地玩儿,我妈就经常上微信,给我发各种各样的表情包。
她还嫌弃我的表情包过时!跟我爸一样不与时俱进。
我爸人到中年,着实发福了不少。原来年轻时,面目齐整,也算是帅哥一枚了,却不爱拍照。反而是胖了,不好看了,却爱上朋友圈发自拍。
我爸只要发朋友圈,我妈立刻评论怼他。
不知道这两口子是什么怪异的情趣。
不可否认,有时候我真是想她。
回家看到她在跟一帮中老年妇女在一块儿跳广场舞,笑得我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她一巴掌拍在我的屁股上,说:"广场舞怎么了?强身健体!"
很好,很强身健体。
"笑屁啊!走,回家给你做好吃的去!"
然后,我参加工作了,忙得一刻也不得闲。她总让我回去接她的班,半是嘲讽地说:"女孩儿要那么辛苦干嘛?"
我知道她口是心非。她一向好强的,总是教育我想要什么自己去挣。想要变瘦,就好好健身减肥,她和我爸陪我一起吃科学食谱;想要考心仪的大学,就好好复习功课,横扫三年高考五年模拟无盲区。
既然我做着我喜欢的工作,她又何必横加干涉。
别的家长开始向孩子施加压力催婚,她一点儿也不着急,她说:"遇见喜欢的,你自然就想结婚了。"
很有道理的样子,根本就是懒得操这份心吧。
前几年她生了一场病,需要动手术。
我看着苍白着脸,躺在病床上的她,眼泪不可控制地往下掉。
她真的老了,眼角有皱纹,鬓边有白发。每天早上起来她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让爸帮她数数多了几根白头发,一开始我爸还数得认真,渐渐变得敷衍,近来便不肯合作:"数得完嘛真是的。"
她老去了,这似乎是她最不能接受的事实。我真的难以想象一直以来都活得恣意的她,在明白岁月不回头的时候会怎样一副受打击的神情。
她像所有步入老年的人一样,身体机能下降,也开始有了随之不去的病痛。
在她被推入手术室前,我紧紧抓着她的手。
她朝我微微一笑,眼里星光灿烂。
我在手术室外等,翻看到她最新的一条朋友圈。
她写道:"我一生顺遂、平静、快乐,即便此刻死亡降临,我也没有什么遗憾的了。"
2、
三岁的小女孩儿趴在我的肩头,小胖手朝着我刚梳好的头发一把抓了下去。
"郭行路,放手!"
小女孩儿嘻嘻嘻嘻,哈喇子流了一下巴。
"妈妈是女巫。"
"郭行路你这个魔鬼。"
我恨恨地跪在地上,背上驮着郭行路,擦地板。
第一万次后悔来到这个世界上做女人。
陪着郭行路玩了一下午骑马,她终于消停了。
谢天谢地。
她睡着的样子挺乖巧的,睫毛长长的,嘴巴红红的。
不知道她未来会是什么样子,我也不期望她有多大成就。
只要平安就好。
上苍啊,如果你此刻碰巧碰巧想要管一下闲事。
那就把我的福气都给她吧。
网友评论